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萧无渡可能是无意,却越来越频繁地提起那个少年的名字——可能就连萧无渡自己也不知道,他时常望着那个人的侧脸,久久出神。
而最难堪、最恶毒、最令他后悔一生,永远都无法面对自己的事情,还在后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识海中继承的原本慈祥和蔼的老者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见到那少年的第一眼,就表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垂涎。
他在自己耳边不断诱哄:“难道你甘心将情郎拱手让人吗?你甘心自己的一切被那个人所取代吗?”
“你知道怎么做,很简单的。”
萧无渡的日益冷漠和老者无时无刻不休止的诱哄日日夜夜在他耳边回荡,令他精神恍惚,几欲崩溃。
“你说,穆清需要那人的血治病?”
书房中,萧无渡面无表情、无悲无喜地看着面前的下属。
“在下绝无半点虚言!”
等神色恍惚地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差人将这一消息散布了出去。
啊,白穆清心想,他好像变成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了。
他竟然也能做出这种事。
……再后来,就是一些人为制造的“阴差阳错”。
他一直都知道,萧无渡已经舍不得杀那个少年了。
即使为他治病,他的本意,也只是让人一点点地放血。
这是他做的第二件,罪大恶极、永不释怀之事。
——他故意让萧无渡那个早就想讨好自己的下属产生误会,下令将那少年反绑着双手带到乱葬岗,放干了浑身的血液。
“真是听话……好孩子,你做得很好。”
老者的声音满意地响起。
白穆清恍惚地看着面前满满一桶血液,那浓厚的血腥味,几欲令他作呕。
一个时辰前,它还属于一个鲜活的生命,那个眉眼含笑的少年。
“踏进去,我教你怎么做。”老者诱哄道:“还差这最后一步,难道,你想功亏一篑吗?——你那情郎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变心,只会永远属于你一个人。”
鬼使神差地,白穆清停止了反胃和呕吐。
一只赤裸的脚,迈入浸满鲜血的木桶中。
……本来应该是这样。
老者暗中的嘴角裂开到极致。马上,他就能拥有一具年轻的、拥有凤凰血的夺舍容器,这新鲜的血肉和躯体,令他无比陶醉。
然而就在这时,意外陡生。
血液顺着毛孔浸入躯体,按照他教导的方法闭眼默默运功的白穆清,陡然发出一声惨叫!
他的眼眶和口鼻瞬间流出污血,无数毛细血管撑爆炸裂,巩膜鲜红一片,原本白皙的臂膀显出道道乌青,看上去无比可怖。
老者的脸色无比难看。
——没想到,他们竟被人摆了一道!
那少年体内的凤凰血,竟然被下过毒!
这毒在那少年的身体里,原本只会掩盖他特殊的血液,可当他们想要据为己有时,却会千百倍地遭到反噬!
白穆清不住地惨叫,生命越来越微弱,老者只得肉痛地动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神魂之力,帮他消解毒力,度过此劫。
被他视为夺舍宿主的白穆清疲惫地昏睡过去,但随之而来的麻烦却远没有结束。
听到那少年的死讯后,萧无渡堂堂魔宗少主,竟然勃然大怒,活生生抽死了几个擅作主张的属下,还险些把白穆清掐得半死。
白穆清昏昏沉沉没有半死反抗,老者几欲吐血,为了宿主不被萧无渡活生生掐死,只能带着这具身体连夜出逃,几经躲闪,意外来到冥河。
——自那之后,白穆清便疯疯癫癫的,脑子不太正常了。
不仅对他的话全无反应,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记了。
.虚弱地寄生在白穆清体内,老者恨铁不成钢地咆哮:“这绝妙的机会,你还在等什么?你那心心念念的情郎,可是要第二次被那小子抢走了!”
他放缓声音诱哄道:“我给你的那把刀看见了吗?用那柄特殊的匕首,能瞬间破开那小子的护体灵气,伤害他的神魂,趁他现在背对着你,对你尚还没什么防备,还不快动手!”
……啊。
白穆清喃喃地发出一个单音节。
老者声嘶力竭了大半天,见他终于对自己的话有了反应,无比兴奋:“……你能听得懂人话了?好,好!我教你——”他的话截然而知。
——因为白穆清用那柄据说“材质特殊”的匕首,狠狠刺进了自己的脑子。
那匕首仿佛并无实体,因为它明明狠狠没入白穆清的头颅,却没有半滴鲜血流出。
而老者自己却仿佛遭受重创一般,声音戛然而止,半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白穆清心想,终于安静了。
他没有理会自己同样剧痛的神魂,而是无比认真、无比依恋地看着江宴秋的背影,仿佛看着自己的全世界。
半晌,他露出一个无比纯真、无比欣喜的笑容。
他忘记了很多事,忘记了眼前之人是谁,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只依稀记得一件事。
自己其实很喜欢那个少年。
他的气味、呼吸、一举一动,和透过白到透明的皮肤散发出的血液的芬芳。
一切的一切,都令他无比着迷。
于是他又悄悄地凑近了些,有些痴迷和依恋地,隔着衣领,蹭了曾江宴秋的后颈。
终于安静了。
再也没有人可以打扰他们了。!
第144章
无人注意的角落,白穆清仿佛没事人般将插入额头的匕首拔出,刀刃光洁如新,没有一丝血液和脑组织,唯有令人清醒又癫狂的疼痛,昭示着他刚刚的举动有多疯狂。
看着面前不断陈诉痛苦与爱慕的萧无渡,他的眼神微微一暗。
……啊,又有好烦人的东西了。
要不要干脆……一起清净了……
江宴秋后颈一凉,疑惑地回头看去。
只有眼神清澈面色无辜,扁着嘴要哭不哭的白穆清。
好在,在白穆清脑中无比危险的想法付诸行动之前,昆仑其他人率先挡在他身前,打断萧无渡放肆的凝视。
“萧宗主,您这是当我们是死人么,我昆仑还没有没落到这个地步吧。”
“仙魔不两立,江师弟看样子似乎对你丝毫没有那方面的想法,还望自重。”
没人知道冥河多出的这十年,萧无渡的功力又有了怎样的进益,但却能看出他周身魔息越发浑厚、深不可测。
但他们依然毫不犹豫地将江师弟挡在身后。
江宴秋的身影被挡得严严实实,口口声声诉说着要将他们拆散,萧无渡眼底的疯狂更甚,无比阴鸷,一字一顿:“关你们,什么事?”
他踏前一步,毫不掩饰周身暴戾的威压:“敢阻挡本座的人,都得死!”
紫黑色魔气噼里啪啦地闪着电光,无数细小的电弧中蕴藏着可怕的威力,在冥河的加持之下,越发令人心惊。
对面的昆仑弟子也瞬间拉下脸:“看来好言相劝无用,萧宗主这是要肆意妄为到底了。”
空气中漂浮着火药味,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莫名其妙成为导火索的江宴秋:“……”
说不感动是骗人的,但眼下可不是能跟萧无渡打起来的时候,万一这人疯病犯起来,越打越来劲,可就麻烦了。
伍柳齐跟其他人还没找到,时间紧迫,珍贵的灵力也不能浪费在这种地方。
江宴秋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先把人糊弄过去再说。
“萧宗主,你先别激动,我们的事情不急……这冥河古怪的很,咱们各自又有要事在身,不如先各退一步,等出去之后再说。”
“出去之后……”萧无渡眼珠子微微亮起,燃起希望,激动到语无伦次:“你是说,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是么宴秋?”
江宴秋:“嗯嗯嗯嗯。”
那当然出去后你走你的雄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再见了您嘞。
萧无渡紧紧盯着他,突然,猩红的瞳孔微微眯起:“不对……你在骗我。”
江宴秋心里咯噔一下。
萧无渡露出一个堪称宠溺的笑来:“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小骗子。你说你有要事在身……可我最要紧的事,不就是你吗?”
江宴秋心里暗骂一声:这人怎么时疯时不疯的!
这种时候脑子倒是清醒得很。
他毫不犹豫地拨开拦在前面的昆仑弟子:“所以呢,你想怎样?”
“若是我非要过去,萧无渡……”他轻声道,“你难道,还要再杀我一次吗?”
对面之人的脸色骤然一变,手指骤然蜷缩,深深地掐进肉里。
他仔仔细细地盯着江宴秋的表情,妄图找出任何一丝异样或不自然的痕迹。
江宴秋坦坦荡荡地回视:“我说了,我们之间的事,之后再说。”
……良久。
萧无渡好像被那眼神灼烧烫伤一般,微微移开视线,两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薄红:“那好,你答应过我了。”
还没等众人松一口气,他又紧接着不紧不慢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从现在开始,到离开这里之前,你我必须寸步不离,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分毫。”
他慢吞吞道:“不然,我可不能保证,到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
江宴秋深吸了一口气:“……好,一言为定。”
.于是,队伍诡异地更加壮大了。
昆仑众核心弟子、妙手医仙、魔宗宗主、凤凰血继承者……
这样一只糅杂了各方势力中的佼佼者、各自目的、各怀鬼胎的俊杰天骄的队伍,竟然也意外的和谐。
昆仑弟子一路警惕着萧无渡,生怕他违背诺言对江宴秋不利;白穆清和萧无渡这对主角攻受紧紧盯着江宴秋,寸步不离,彼此偶尔眼神交汇,还有对彼此的忌惮隐隐闪现。
终于,远远地,那黑色巨山的山脚清晰可见了。
周围已经不见丝毫鹿鸣古国建筑的遗址,在距冥河如此之近的距离下,全都化为了坍塌的灰烬。
而那日夜喷涌不休,远看仿佛黑色立柱一般浓郁到实质的魔气……
近看之时,方知多么震撼。
从正面望去之时,仿佛一堵黑色巨墙,阴沉、晦暗、邪恶、森冷,不可名状的扭曲、咆哮、嘶吼……仿佛汇聚了世间一切恶与罪孽。
人类在它的面前,像是最渺小而微不足道的蝼蚁,逸散出的魔气化作罡风,几乎令他们寸步难行。
若是今日,来的不是他们这群道心最坚定、意志曾千锤百炼过的修士,恐怕刚越过罗刹海的一瞬,就已经被魔气乘虚而入,走火入魔了。
“你们快看,山顶上那些黑点似的人影,是不是王睿依和伍柳齐他们!”
一道无比激动的声音响起,众人循着他的视线,将灵力凝聚在双目之上,定睛望去。
好像……还真的是!
岑语狠狠地骂了一声:“这个伍柳齐,看我回去之后怎么收拾他!”
——不仅一言不发地跑去鹿鸣,还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跑去最危险的地方,该说这人是脑子一根筋傻得彻底,还是不要命了!
另一位与伍柳齐交好的昆仑剑修却是微微一笑:“伍师弟是怎样的人,难道你是第一天知道吗?我倒觉得,这还真是只有他能做得出,且他一定会做的事。”
就像他们毫无不犹豫、义无反顾地来带他会昆仑一样。
岑语气呼呼地扭过脸破口大骂,眼眶却红了:“韩少卿跳冥河是求仁得仁、成败在此,要么死,要么成就一方大魔……你伍柳齐呢!你再清白正直、对宗门再忠诚不过之人,是真的不要命、也不在乎回不回得了头了吗!”
江宴秋心头微微一震。
他跟伍师兄虽然没有多深的感情,鹿鸣之行也有他自己的目的。
此时此刻,却不得不为岑语带着哭腔的骂喊动容。
他们是自小一起长大、一起修炼的同门,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师兄弟,是可以肆无忌惮地互损笑骂,却绝不会让对方附身赴险的人。
江宴秋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我们走吧。”他望向一望无际、与天连成一片的山巅,“我们去把伍师兄带回来。”
.没有人愿意事后再次回忆这场特殊的“攀岩”。
无数次被带着魔息的罡风刮落,无数次被滚落的黑岩砸得头破血流,坚持到后来,全靠钢铁般的意志力和心里憋着的一股“见到伍柳齐后要狠狠揍他一顿”的气支撑着。
终于。
那原先令人望而生畏、遥不可及的山顶,终于近在咫尺。
刚踏上平地,就差点被扑面而来、无比迅猛的罡风吹落山底,万幸,后面的人眼疾手快,用剑柄吊住了那人的衣领,死死咬着牙,把人甩了上去。
一个接一个,一个拉一个,全员安然抵达。
然而还没等他们松口气,下一秒,罡风伴随着剑气而至——就在咫尺之外,王睿依咬牙高声喊道:“怎么这么慢!快来人!给我打晕他!”
与她对战的伍柳齐苦笑着任由动手,几乎没有什么像样子的反击,当看到衣衫破破烂烂、无比狼狈的江宴秋一行人时,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似是不可置信,很快,被巨大的愧疚和痛苦淹没。
伍柳齐嗫嚅着,几乎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你们……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岑语大口大口喘着气,指着伍柳齐的鼻子骂道:“伍柳齐!你疯了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