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行人眉眼含笑,环佩琳琅,缓带轻飘,法袍上是瑞兽祥云图,腰间夸张地缀着无数灵玉宝器,神色无比生动,仿佛下一秒就能活过来,笑着向他们这些不远万里而来的“朝圣者”问好。
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仿佛喷涌的魔气和岩浆只是一场千万年的幻梦。
如果忽略这漫天的灰色。
一切颜色都已褪去,天地间唯有这一抹单调的灰。
江宴秋的剑鞘不小心带到一只似猫的四角妖兽——那妖兽长毛柔软,寸步不离地贴在主人脚边,似在撒娇。被剑鞘触碰到后,灰色的外壳瞬间化为齑粉,飞灰一般散去。
——那栩栩如生的外壳里,血肉早就蒸发殆尽,空空如也了。
江宴秋满是震撼地看着这一幕,不由微微屏气,生怕呼吸的动静,就能让这座千万年前的古代城池灰飞烟灭。
郝仁也顿住脚步,感叹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鹿鸣,想不到当年竟是这副繁华之景。”
他们很快发现,外面那片广阔的密林其实是环形的,像一条黑绿色的项链环绕着古鹿鸣。而城池的最中央,极目远眺处,就是日日夜夜无休无止喷发着魔气的黑色巨山。
江宴秋:“既然如此,只要我们继续往前走,肯定能在城内汇合。”
冥河,就在那座巨山的地底。
江宴秋忽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当年,江老家主和宣夫人也曾义无反顾地踏上这段没有归途的旅程。
而那时候的原主,还在阙城一间小小的屋舍跟春红相依为命。
——他们也曾满怀爱恋地记挂过那个小小的孩子,为不能陪伴他的成长感到痛心,又为了他更长更远的未来,不得不狠下心离开他吗。
一路上,他们与无数衣冠华丽的“行人”擦脚而过,有了那只妖兽的前车之鉴后小心翼翼地避开——虽然前辈们早已作古,但还是不要让人家烟消云散的好。
满目都是单调的灰,他们静静行走了两个多时辰,一路上半个活物也没碰见,更别提偶遇到昆仑其他人了。
江宴秋心中疑惑更甚。
其他人倒也算了,怎么剑尊大人也不见踪影。
副人格虽然性格是恶劣了一些,在大事上还是很拎得清的,那巨蛟于他而言也不难对付,按理说不应该突然失踪啊。
而且……这古城遗迹中,也太平静了。
平静到有些反常的地步。
就连外围的密林都危机四伏,魔藤丛生,这古城遗址从地理位置上更加靠近冥河,怎么反而会如此平静,他们往里走了这么久都相安无事?
不等他思索,突然,那喷涌魔气的黑色巨山,忽然动荡起来!
整座死寂的山像是活过来一般,地动山摇,震感甚至传到了千里之外他所在之处,地面剧烈摇晃,灰尘瞬间漫起,那些一路上他们小心翼翼避免碰撞的建筑和行人轰然倒塌,化作一堆齑粉。
那道不断向天空延伸的巨大黑柱,陡然愈发汹涌了。
黑云和雾气以其为圆心不断蔓延,暗沉又不详地滚动,天色陡然暗沉了下来,一瞬间的功夫,原本还算明亮的光雾化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异样,郝仁神色凝重地凝视了远方一会儿,说道:“不好,我们应该是赶上了冥河六个月一度的喷发期。在这之后的七天里,魔气的喷涌和浓郁程度会是前面六个月的好几倍,也是世间魔气最盛、阴气最重之时,在凡间还会涌出‘百鬼夜行’、‘阴兵过境’的传说——更不用说冥河的所在之地,恐怕会变得相当危险。”
他解释的功夫,江宴秋差点从地面巨大的裂缝掉下去,一下子跳开到附近的楼宇上,结果却忘了这玩意儿的结实程度——直接让人家的宫观倒塌烟灭了,直直从楼顶摔下来。
幸好郝仁先一步赶到,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他直接脸着地吃一嘴灰。
一想到这些灰不仅是楼宇,还是修士尸体的一部分……江宴秋心中一阵恶寒,感激道:“多谢师兄,是我疏忽大意了。”
郝仁摇头,黝黑的脸庞简直跟黑夜融为一体,坚毅道:“无妨,不过……喷发期后的十二个时辰,是冥河最动荡、最危险的时候,这黑天也要持续上好一会儿,我们最好先找个殿宇进去避一避,等天亮些再走也不迟。”
江宴秋点头,两人找了附近一处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殿宇,小心翼翼地走进去后,不放心地支了一座幄帐,这样万一临时的避难所再次不幸倒塌,也不至于被埋个一头一脸了。
时间在寂静的黑夜中流逝,江宴秋在幄帐中放了一颗夜明珠,又小心地调整好了角度不让光线透出去吸引不该引来的东西,才在蒲团上坐下,舒了一口气。
他们此行也是倒霉,竟然撞上了一年才两次的冥河喷发期,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这样一来,他们寻找伍柳齐和其他人的进度就又要耽搁了。
横竖无事,江宴秋索性闭目养神开始打坐,先前跨越罗刹海已经足以让人精疲力尽,他得抓紧时间恢复灵力,以备后面可能遇到的险阻。
灵力在丹田和经脉中不断流淌冲刷,运转过一个又一个大周天,不断凝实压缩,冲击着松动的穴位。那些寻常修士打磨数年也坚如磐石的境界壁障,在他面前像是纸糊的一般,灵力奔涌而过,以摧枯拉朽之势轻轻松松就捅个对穿。
这就是凤凰这种天生地养的上古灵兽作弊之处,常人可能越修到后面,体内驳杂的灵力越多,越是容易落入窠臼,心魔缠身,难以寸进。而凤凰则完全没有这个烦恼,凤凰血是天生的魔气克星,体内的灵力无时无刻都精纯无比,哪怕不用像江宴秋这般阅历冒险颇多、按部就班地修炼下去,进益也相当惊人。
江宴秋沉静在这玄而又玄的境界中,因此丝毫未曾发觉,自己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的道体,竟隐隐发着微光。也未曾发觉,幄帐中的另一端,郝仁并未阖眼打坐,而是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终于,灵力运转完最后一个大周天,他睁开眼,瞳孔中金色的灵光一闪而过。
“……郝师兄?”
发觉郝仁的视线,江宴秋有些疑惑,“发生什么事了吗?”
郝仁刚要张口说什么,突然,一丝窸窸窣窣、无比微妙的动静响起。
江宴秋瞬间绷紧心神。
不对……
幄帐之外,他们所在的这处建筑,有别的人!
他悄无声息地揽过凤鸣,跟郝师兄交换了一个眼神。
——先不要打草惊蛇,看看对方是什么来头。
他静静地等待片刻,刚刚那不小心发出窸窣动静的东西似乎自己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过了好一会儿,见他们并无反应,似乎并未发觉自己的存在,才小心翼翼地又移动了几下,往幄帐的方向爬来。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了……
它漆黑的瞳孔中闪烁着渴望的光,双脚并用,一点一点地靠近……
就在距离幄帐只有一步之遥时,它颤颤巍巍地伸出漆黑细长的爪子,向门帘勾去。
唰——下一秒,它的眼睛陡然睁大。
一柄泛着凉意的剑刃,直直地抵在它的脖颈上。
江宴秋冷声道:“鬼鬼祟祟,打得什么注意,你——”然而下一瞬,他的瞳孔也止不住地皱缩,差点没拿稳手中的凤鸣。
……竟然不是“它”,而是“他”!
一刹那,万般心绪和猜测涌上心头,他震惊地看向那人:“……怎么会是你?!”
郝仁也钻出幄帐:“江师弟,怎么了?”
他看到江宴秋剑下那漆黑一团、勉强能看出人形的东西,皱眉道:“这里怎么会有人?”
江宴秋不错眼地盯着那人的五官,反反复复确认了好几遍,那个令人不可置信,又不会有其他选项的答案才尘埃落定。
——竟然是白穆清?!
他怎么会在这里?!
按照原著剧情,白穆清和萧无渡虽然几经波折,分分合合,在无数绝处逢生的险境中感情迅速升温,但也绝对不应该包括这个选项——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流落冥河!
他嘴唇微张,几次想要问些什么,却又担心这不过是冥河中特殊的魔物或是障眼法之类,挖了个陷阱等着他跳。
但很快,他又否决了这个猜测。要是真有能变成人形的魔物,为何要特地选择八百年前就跟他毫无瓜葛的白穆清?又或许是某种能反射人特定记忆或心中所想的魔物,也应该是白穆清那副清冷出尘、绝世医仙的模样,而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畏畏缩缩,瑟瑟发抖,满面灰尘脏污,四肢并用地攀爬。
发觉自己脆弱的脖颈正被利刃抵着,白穆清瑟瑟发抖,好似下一秒就能原地昏过去,甚至卑微讨好地看着江宴秋,企图拽着他的袍角,祈求他的宽恕原谅。
江宴秋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节好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异样:“白医仙,你还认识我吗?”
白穆清茫然地看着他,好似听不懂人话,“啊啊”了两声无意义的音节。
江宴秋:“……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吗?”
白穆清歪头看着他,瞳孔和脸蛋一样漆黑,好似陷入了思考。但仅仅只思考了几秒钟的功夫,他的脸上就浮现出痛苦的神情,抱着头倒地不起,在江宴秋的脚下不断翻滚。
江宴秋:“……”
看来不仅什么也不记得,连话也不会说了。
在这种地方碰到变成这副模样白穆清,即使他心中只想远远地离那对主角攻受远一点,此刻也不可能就这么把人赶跑,以他的性格,更不可能趁机做出落井下石之事。
他掐了个安神诀,先控制住白穆清让他冷静下来——放任他再这样横冲直撞下去,这座好不容易找到的建筑又得塌方了。
好在安神诀的效果还算立竿见影,白穆清在灵力的作用下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郝仁:“江师弟,这位是你认识的人吗?”
江宴秋十分头疼:“……算是吧。”
本来糟心事就够多的了,现在又撞上个麻烦。
最终,他把沉睡过去的白穆清安置在建筑的墙角,并分给他一件毛毯,至于让人进幄帐,他暂时还没那么心大。
……
“你还在等什么?凤凰血就在你的面前,我当初怎么教你的,趁他现在对你防备还不深,你还不快上!”那道熟悉又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脑子里响起,语气满是恨铁不成钢。
白穆清“唰”地睁开眼,歪了歪头。
看上去无比清醒,没有任何沉睡的迹象。
像听不懂人言似的,他再一次无视了老者的絮絮叨叨和气急败坏。
而是直直地看向那幄帐之中,江宴秋所在的方向。!
第142章
果然如郝仁所说,冥河喷发期带来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天整整持续了十二个时辰,狂风裹挟着魔气呼啸,每时每刻,古城遗址都有一部分在崩塌,漫天飞舞的飞灰更降低了能见度。
他们原地修整了几个时辰,等待天光亮起。
只是……
江宴秋看着角落里那团黑漆漆的人,颇有些头疼。
白穆清不知为何会跨越罗刹海来到鹿鸣,也不知为何会沦落到现在这副样子,只知道睁着一双无辜又懵懂的眼睛,“啊啊”地朝他们手舞足蹈,也不晓得他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他歪着头看着江宴秋他们收起幄帐,清理来过的痕迹,直到他们抬脚走人(并且明显不准备带他),才露出无比慌乱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一般,不断拽着江宴秋的袍角。
江宴秋:“……”
“白医仙,虽然不知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但我有要是在身,就此别过——”哗啦。
白穆清用力地攥着他的袖子,差点直接把能抵御同境界修士一击的上乘法衣撕烂。
差点变成真·断袖了。
江宴秋:“……”
虽然听不懂人话,但力气真是不小啊。
他记忆里、原著中的那个主角受白穆清,明明应该冰肌玉骨、清冷出尘、高不可攀,像一朵冷艳高洁的白莲花,即使面对魔宗少主萧无渡,也依旧横眉冷对,不假辞色。
现在……
这可怜兮兮眼泪汪汪撕烂人袖子不肯走的模样,跟“白医仙”三个字还有半点关系吗,倒更像一颗黑煤球。
江宴秋忍无可忍,实在看不下去那张脸,掐了个净水诀,将他脸上的污渍擦洗干净。直到第三次掐诀,水流才从灰黑色变得清澈,也终于露出白穆清原本的容貌。
还是挺端庄秀丽的一个小美人嘛。
江宴秋松了口气——对方要是实在赖着不肯走,他着实担心以这副尊荣,汇合后别被昆仑弟子误认成魔物,直接一剑捅了。
郝仁:“江师弟,就让他这么跟着我们吗?”
江宴秋无奈:“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在撕吧两下他这身道袍真的可以不用见人了。
郝仁颇有深意的目光在玩着自己脏兮兮的袖子的白穆清身上停留了几秒,才若有所思地收回。
“那就依江师弟的意思吧,要是他有什么别的心思在路上使坏,到时候再对付……也不迟。”
.于是,向黑山和冥河行进的队伍默默变成了三个人。
江宴秋走在中间,偶尔和郝仁低声商讨几句,用罗盘校准测算一下方向。每当这时,白穆清就会如同妄图吸引长辈注意的小孩子一样,“啊啊”发出怪声,或是委屈兮兮地拽扯江宴秋的袖子,无比可怜地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