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你好好听你师傅的话。”
守一背对着谢衍,抬起一只手对他随意地招了招,就大步跨出了书房,清瘦挺拔的背影逐渐融入漫天飘飞的枫叶中。
谢衍看他师叔出了门,瘫成一团的坐姿又一点点端正起来。
他直挺挺跪坐在垫子上,看着外面红枫飘零,赤红遍地。心里不知为何,涌过一缕莫名的悲怆。
他突然站起来,冲出了门,对那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喊道:“小师叔!”
“怎么?”守一笑眯眯地回过头,“小混蛋是舍不得师叔走么?”
他身旁的黑衣青年也一并停住脚步,往谢衍这边看来。他的身量与守一相仿,只是面貌十分平凡,在出尘若仙的守一身边就有几分不起眼。
只是他的一双眼睛格外幽深,哪怕是在含笑看人时,眼底也是一片不可琢磨的暗色。
这是陈平,六年前守一被一个魔修从天火城引到幽鬼林,在幽鬼林被一头穷奇追得灰头土脸时,就是陈平路过救了他。
从那以后,守一就和陈平成了好友,时常约着一起出去游山玩水。
“小师叔!你别忘了,回来的时候——也给我带几只桂阳湖的螃蟹!”少年清脆的嗓音回荡在院子里,又震落几片红灿灿的枫叶。
守一笑得更开了,朗声道:“这么远,懒得带。小孩子家家,想什么螃蟹,好好练你的剑去!”
说罢,和陈平两个人飘然而去。
隆冬时节,风雪肆虐。
十四岁的谢衍跪在华阳门的界石前,一动不动地跪了一天一夜。
雪落满了他的全身,连睫毛上都结满了冰凌。远远看去,都看不到界石前跪了一个人,只会看到一处突起的雪堆。
华阳门门主,也就是谢衍的师傅明光剑主动了真怒,也不知谢衍是怎么惹了他,岳霖前去求情,也被罚去另一座山头跪了一天。
风声呼啸,雪又逐渐加大,眼看就要把谢衍完全埋在雪下。
季寒不声不响地扛了把扫帚过来,扫干净了谢衍周围的雪,又从兜里拿出了一个水壶,把冒着热气的壶嘴递到了谢衍嘴边。
谢衍的脸冻得青青白白的,一笑脸上的冰碴子就咔嚓咔嚓地往下掉,他对季寒说:“你回吧,不用担心我。”
年纪小小的季寒臭着一张脸,像是谁欠了他五百吊钱,“谁担心你,你要冻死在这,还得麻烦我给你收尸!收尸多麻烦,冬天的土都冻硬了,挖都不好挖。”
谢衍冻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季寒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扫完雪后,又在雪地里跟自己待了一会。
季寒带了扫帚,没有带伞,为了给谢衍挡雪,他就用一只手掌挡在谢衍头上。
就这样过了半个时辰,季寒远远瞧见明光剑主的剑光往这边过来,连忙抱着扫帚和水壶,一溜烟地跑了。
没了季寒的手掌,雪花又飘到谢衍脸上,没几下就把他冻醒了。
他睁开眼,明光剑主已经来到他的身侧,沉声问道:“你可知错?”
谢衍在雪中伏地而拜,干巴巴地道:“弟子知错。”
雪落无声,漫天都是它们轻飘飘的影子,如白色的羽毛飞舞。
师徒二人就在雪中沉默着,直到明光剑主走到谢衍正前方,肃声道:“不,你还不知。”
谢衍伏在雪地中,手掌用力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咬紧了牙关,道:“弟子……确实不知!”
明光剑主抚着他的发顶,双目中一片仁慈悲悯,“你出生就有一片完整的神魂,你可知,在你之前,身负神魂出世的人有谁?”
谢衍怔怔地摇头。
“是你师祖。”明光剑主放目远眺,正好看到远处的白头峰,白头峰上,住着这世间唯一的陆上仙人。
“修士毕生所求,都是这一条登天之道,你们是受天道青睐的人,注定会走上这一条路。但是——”
明光剑主话锋一转,两指并起指向上方,似是抽出了一把利剑直指上天,“走上天的路,便不能回到人的路!你要登天而去,便要从风化龙,分身万千,遨游三千境界,世间无处不是你,但无一处再有你!”
谢衍怔怔听着,也不知是被师傅的话惊到还是吓到,腿一软,就坐到了自己脚后跟上。
“这片土地已经有一千年没有仙人飞升了,长久没有仙人飞升,人间就会失去天道的庇佑,直到魔乱四起,生灵涂炭,万物毁灭后再次诞生,那就是下一个轮回。”
“轮……回?”谢衍听着他师傅的话,只觉得这些话比雪还要冷,他哆嗦着说,“我从今以后会好好练剑,师傅,我一定会好好修行,争取早日飞升,一定……一定不会辜负你们……”
明光剑主只是叹了口气,背过身去,道:“登天一途,何其凶险,我不愿你做你师祖,但若是你不得不做你师祖,千万莫要像他,你师祖重情重义,才会看不破,才会终其一生,被困死在那座峰顶。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
“师傅……”谢衍再一次长拜下去,头磕在积雪中,久久没有力气再直起腰来。
“冰雪静心,你好好思量。”明光剑主话音未落,已经御剑而去。
谢衍还跪在雪地中,身体一片冰冷,只有心上那一处滚烫灼热。
雪飘不止,从华阳门的界石转到了白头峰。
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未完工的木船旁,静静仰望着峰顶上永远不会停的飞雪。
十五岁的谢衍坐在老人旁边,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山看望老人,但大部分时间,老人不是在做船就是在看雪。
谢衍偷偷打了一个哈欠,换了个姿势在雪里坐着,怀里还抱着可以取暖的麒麟蛋。
“师祖爷爷,白头峰顶的雪为什么从来不停?”
“因为我不让它停。”
谢衍又换了个姿势,“师祖爷爷,你每天都在看雪,难道看不腻吗?”
老人的目光平静安详,“不腻。”
“师祖爷爷,你看雪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在想……”老人眯起眼睛,笑了一笑,“天意弄人呐。”
“什么是天意?”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都是天意。”
“师祖爷爷也会有求不得的东西吗?”
“太多了……”老人对着漫天飘雪,又叹了一声,“天意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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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你是在玩火
夕阳西下,微风拂过,一片金黄的稻田都在微微颤动。
稻田旁有一棵粗壮的榕树,树影遮天蔽日,几个农人聚集在树下,收拾了农具,准备归家。
一双碧色阴冷的眼睛在稻田中游移着,瞅见那几个农人就要离开,便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啸后从稻田中蹿出,朝那几个农人袭去。
一个背着娃娃的农妇最先看到了这个黑影,尖叫出声,背上的娃娃也放声大哭。
眼看那黑影的利爪就要洞穿那妇人的胸膛,电光火石之间,一把寒光凛凛的飞剑从上落下,逼得黑影中途收爪,硬是后退了一步。
持剑的少年人从榕树上跃下,树荫浓密,竟没人发现树上早就藏了这么个人。
少年一身白色衣衫,眸似朗星,面如冠玉,唇角总带三分笑意,因为在榕树上睡得久了,发髻有些歪斜。
几缕乱发拂过他含笑的面容,添了几分潇洒不羁的意味。
这是已经十七岁的谢衍,他持剑对着面前的黑影,熟练地说出那几句已经烂熟于心的话——“华阳门门下弟子谢衍在此,你这妖物,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农人们已经吓得连退三尺远,那黑影还站在谢衍面前,夕阳的光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使这具半腐的尸身也显得不那么可怕。
腐尸的一双手臂上尽是血水,有新鲜的,也有陈旧的,都来源于他这几日里杀死的村民。
人死后如果执念太重,又碰巧受魔气侵袭,就可能死后化作妖祟。
这具腐尸从一个月前就在这处游荡,杀了五个村民,村民们凑了银两,去华阳门找修士除妖,华阳门派来的就是谢衍。
腐尸妖力低下,连谢衍的一剑都挡不住,他也并不将这小小的妖物放在眼里,漫不经心地一剑挥下,当场便将这具腐尸斩为两截。
腐尸被谢衍斩为两截后生机仍未断绝,上半身的断口处生出无数黏糊糊的黑色触须,带着他遁逃而去。
谢衍持剑便追,腐尸逃到了稻田中,谢衍也跟着追入稻田,沉甸甸的稻子被风吹拂着,如一片金色的湖泊泛起波澜。
在稻田的尽头,一个穿着青衣的人影正朝他们走过来。
谢衍眸光一冷,足尖一点,剑似惊鸿,一道雪白的剑光闪过,地上的稻子便伏倒了一片。
腐尸离那青衣人影只有一步之遥,但却再也无法上前。
他的上半身都被剑势震成了一块块的碎肉,只有半个脑袋还算完好,脑袋上的眼球不甘地滚动着,狠狠盯着面前的青衣人。
青衣男子愣在原地,从他身后走出了一个穿着麻布长裙的妇人,妇人走上前,也不畏惧地上的腐尸,抱住了他唯一完好的头颅。
谢衍已经完成他的任务了,他收起剑走到季寒身边,又看了看抱着腐尸头颅的妇人,不解地搔了搔脸颊,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季寒并不看他,道:“这是她丈夫。”
“丈夫啊……”谢衍叹了一声,不过这声叹息里,也没有多少感情在。
他看了看天色,道:“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了,我知道离这不远的地方有座小镇,那里的酒还不错,我们要不要去住上一晚?”
季寒不答,黑漆漆的眉眼里也蕴着一层让人看不穿的阴影。
穿着麻布长裙的妇人还在抱着那颗可怖半腐的头颅,像是在抱着一个多么珍贵的宝物,她轻柔地梳理着那些打结的发绺,还轻声哼唱着一首歌谣。
在她的安抚下,腐尸充满怨气的眼睛逐渐阖上,一道黑色的怨气从腐尸身上离开,本就腐烂的尸身在妇人怀里完全成了一捧枯骨。
妇人抱着这些骨头跪倒在地,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谢衍和季寒离开了稻田,金黄的稻子合拢,妇人的身影看不见了,可她的哭声还一直在稻田上方盘旋。
季寒走到一半突然停住,问道:“你觉不觉得他们很蠢?”
“蠢?”谢衍脸上还带着那不变的笑意,如冬日的浮冰,始终快化不化地浮在水面上,“我为什么觉得他们蠢?”
“一个执念不消,死后化妖,一个人妖不分,认鬼为夫。这在你看来,都是很可笑的事吧。”
“他们的事,又不需要我来评判,我只管除妖就好。”
季寒立在原地,眉目中更显执拗,冷笑道:“是,别人的事,又与你何干。”
谢衍虽不懂季寒这些话的意思,但也知道他是生气了,还没等他从善如流地哄上几句,就听见一片吵吵嚷嚷的声音往他们这边过来。
原来是之前在榕树下被他救过的村民,他们见谢衍斩杀了腐尸,回村后呼朋引伴,又拿了不少特产来感谢他。
谢衍被一群村民围在中间不能动弹,一一拒绝了村民们的好意。
季寒在村民们过来的时候,就自己退到了角落里,有村民拿着一篮子鸡蛋靠近他,季寒立刻说:“妖物是谢衍除的,跟我没关系,你们要谢谢他去!”
他的声音太过冷硬,脸色也很不好看,拿着鸡蛋的村民一句话不说地走了,像是把季寒也看作了一个腐尸。
等谢衍应付完村民,已经是夕阳斜照暮色沉沉。
谢衍和季寒走在去镇子的路上,不管谢衍怎么跟季寒搭话,他始终都没说半个字。
谢衍不停抛着从村民篮子里拿来的一个苹果,眼珠一转,突然就从田埂上滚了下去。
季寒想抓他又来不及,几步跨到田埂边,对着稻田喊了几声谢衍的名字。
一望无际的稻田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但始终没有谢衍的回应。季寒往田埂下又走了一步,从稻子里就伸出了一条手臂,将他一同拉进了稻田。
季寒猝不及防,被谢衍拉着滚入稻田,压倒了不少的禾杆,金黄的稻子滚在他们身下,扎得人全身都麻痒痒的。
谢衍躺在季寒旁边哈哈大笑,衣服上、发上沾满了稻谷。
季寒从稻田里站起来,拍干净身上的稻谷,又狠踹了地上的谢衍一脚,才回到田埂上。
看季寒是真的生气了,谢衍匆忙追上去赔礼道歉,季寒依旧不理他,而且越走越快,很快就将谢衍抛在了身后。
谢衍知道季寒的脾气,也不去追,在后面慢悠悠地啃完了一个苹果,又走过一个山坡,就看到季寒站在前面。
谢衍以为季寒是在等他,乐颠颠地跑上前,发现季寒是在看路边的两具尸骨。
那两具尸骨也不知在路边放置了多久,腐烂到只剩两具光秃秃的骷髅。
这两具骷髅一个高大,一个矮小,一高一矮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仿佛要互相嵌入对方的身体。
谢衍道:“这两人真可怜,连个给他们收尸的人都没有,就这样曝尸荒野,受雨打风吹,今日被咱们遇到,也是咱们跟他们有缘。”
说着,已经打算动手收敛这一对尸骨。
“有什么可怜的,生前死后,都有一人紧紧相依,你觉得他们可怜,他们说不定还在嘲笑你。”
“嘲笑我?”谢衍又不懂了,“我有什么好嘲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