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寒面纱后却传来一声哂笑,主动让开一步,示意小鱼先走。
小鱼抖着腿往前走了,季寒倚着明月楼门前的柱子站了一会,才拎着柱后的韩双不紧不慢的跟上去。
于是今天的雷云城中出现了这样一番场景,城里最受欢迎的卖鱼郎在街上闷头行走,背后跟着一个似影子成精的家伙。
影子精旁边其实还有个缩头缩脑的韩双,只是韩双在季寒旁边一站,就让人自动把他忽略了。
卖鱼郎去哪,这个影子精就跟着去哪,这么吓人的一个家伙,让那些想跟卖鱼郎搭讪的姑娘都不敢上前。
小鱼一心注意着身后的动静,没留意撞到一个青衫男子,青衫男子被他撞翻了一碗糖水,衣衫湿了半边,他眼睛一瞪刚要开口骂人,就看到卖鱼郎后面的影子精。
一身墨色、双手抱怀的影子精看来的确足够摄人,青衫男子匆匆跑了,小鱼道歉的话也哽在喉头。
他回过头,季寒就在路上大喇喇地站着。
雷云城才刚经过魔修一劫,城里人对这个装束奇异气质邪佞的人都非常忌惮,季寒走过来时都忙不迭地避开。
整条街上,季寒就像一把插进来的尖刀,将街上的人流自动分为两截。别的地方熙熙攘攘,他这一块就只他一人。
哦,还有旁边的韩双。
小鱼叹口气,岳霖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魔修、道侣、烦死你了、爱吵架、削山头……越想就越头疼。
岳霖来雷云城认出自己后是痛哭流涕真情流露,哭天抢地一番后对他师弟受的苦恨不得以身代之。
烦是烦了点,不过感动也是有点。
自己这名义上的道侣倒是很冷静,一点伤感流泪的迹象也没有,冷静到甚至有点看好戏的样子。
看来岳霖说的不错,他和这道侣的感情确实是不咋地。
现在他又没有关于这人的记忆,感情一事也不好强求,要是他愿意等自己记忆恢复,那就坐下来好好商量,要是他急着来是要脱离关系的,那就随他的意去吧。
要是他脱离关系后还要揍自己一顿,那要打便打,大不了跪地求饶就是了,好歹有一点夫夫情谊,他总不至于真伤了自己性命。
小鱼打定主意,心也略定了定,还把旁边一个因为跑太急摔倒在地的男子扶起来,扶完人后继续往外走,脚步也加快不少,很快就出了城。
出城后经过一个土坡就能望见海面,海边上还有一些低矮的房屋,雷云城里房屋昂贵,贫苦的渔民们在城里建不起房,大多在海边结了个草庐居住,天长日久,也发展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渔村。
小鱼从坡上下去,直直朝着渔村走去。
小鱼一路都在琢磨季寒的心思,其实季寒的心思很简单——他这一路根本就没想什么,只有牙根在下意识地犯痒。
大部分修士都知道幽玄剑尊的道侣是刀魔季寒,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
第一次见面,季寒八岁,谢衍六岁,季寒是朱雀街上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卖花郎,谢衍是名门正派里衣食无忧的小弟子。
谢衍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跑到卖花的季寒旁边脆生生喊了一声,“你是在偷人东西吗?”
季寒的手刚摸到人的钱袋上,谢衍这一嗓子喊出来,他钱没偷到、花也没卖出去,还被人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从此开始,季寒一看到谢衍,牙根就下意识的犯痒痒。哪怕后来两个人一纠缠就是几十年,他跟谢衍的关系也几经变幻,最后甚至结契成了道侣,他一看到谢衍,牙根还是下意识地犯痒。
尤其是听韩双说,谢衍不愿回华阳门,就是不想见自己。
季寒压住涌上来的一团火气,问韩双谢衍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问韩双,韩双也答不出来。他师尊一直来无影去无踪,去的也常是幽鬼林、天纵峡这些常人难以踏足之地。
韩双只在两个月前见过一次他师尊,然后就再不知晓他的下落,更不清楚他师尊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如今这样。
这一个月华阳门上下多番打听,才得出三个消息。
一是剑尊在清明那天在南楚望月郡烟波湖畔出现过;二是在清明之后第二天,他从华阳门去了鱼龙岛,在鱼龙岛上粉碎了一颗天上星辰;三是四月初五晚上,无妄海上有渔民见到剑尊往海上深处去。
接着就是一个月后,无妄海上的渔民打渔时捞起了记忆全无的剑尊,也就是如今的小鱼。
烟波湖、鱼龙岛、无妄海,这就是剑尊失踪前最后出现的三个地方。
“烟波湖……”季寒低声喃喃,这个地方谢衍去倒不奇怪,烟波湖是他小师叔明夜剑尊的埋骨地,明夜剑尊跟谢衍既像师徒、又如父子,每年的清明和明夜剑尊祭日,谢衍都会前往烟波湖祭奠。
而鱼龙岛……鱼龙岛又是什么地方?谢衍居然在那里粉碎了一颗星辰?粉碎星辰后,谢衍又消失在无妄海深处,当今天下唯一的尊者级修士,又是在无妄海中经历了什么,才会连记忆和修为都一并失去。
季寒纱笠下的眉头越拧越紧,只觉得自己闭关的这两年,外面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谢衍又陷入了何等惊险的境地。
他继续问韩双,谢衍这样可有恢复的办法。
韩双答道:“季前辈,门主已经请了毒人谷谷主前来为师尊诊治,那位谷主已经在路上了,想来近几日便到。毒人谷谷主一身医术妙绝天下,见了师尊,肯定能诊断出师尊是何处出了问题。”
毒人谷谷主。季寒倒是听过这位的名号,“他不是从不出谷,声称如要求他出诊,先得在毒人谷谷口跪足三天三夜吗?”
“毒人谷谷主跟师尊交情甚好,门主才主动告知师尊近况请他前来。谷主也一口应承,未加推辞。”
幽玄剑尊谢衍虽然是当今修士第一人,但修为跟人缘成反比,不仅在邪魔歪道那树了不少敌,仙门百家中也有不少对他恨之入骨。
岳霖在雷云城守了这么久,既是为了劝他师弟回去,也有防止他的那些仇敌趁机寻仇的意思。
剑尊失忆又失修为的消息更是被瞒得死死的,一点也没有泄露出去。
能主动告诉毒人谷谷主剑尊现在的状况,看来他俩的交情确实不一般,而季寒闭关前,还不曾听说谢衍跟毒人谷有什么交情。
果然是知己满天下的幽玄剑尊,两年过去,身边又不知多了多少知己好友。
季寒冷哼一声,面色更冷,隔着一层纱都觉出了他身上升腾的寒意。
韩双不知道自己又有哪一句话说错了,他寻思着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没错啊!
师尊跟毒人谷谷主交好,因为当初师尊在毒人谷上悬了四万四千八百一十一把剑,遮天蔽日的剑阵把毒人谷谷主差点吓厥过去,这可都是为了季前辈,怎么提起毒人谷他好像还不太高兴呢?
没等韩双寻思出个什么,前面的卖鱼郎已经走到渔村,进了村中最偏僻简陋的一间茅屋里。
那茅屋摇摇欲坠、看着随时有可能会倒下去,屋上的茅草还缺了半边。
韩双跟到这,也识趣地没有再跟下去了,在这里停步,看着季寒跟在小鱼身后进了那间茅屋。
季寒进屋时,小鱼正在生火准备烧水,屋里的碳受了潮,他弄半天都没把火生起来,反而让屋里全是呛人的白烟。
季寒找了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坐下,看着小鱼笨手笨脚的动作,也不嫌屋里的烟呛人。
火终于烧起来了,堆得乱七八糟的碳堆里终于窜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小鱼松了口气,要往炉子里灌水时才发现水缸是空的。
他抓抓脑袋,对季寒说了声“稍等”,提着水桶就出去打水。
打水回来小鱼一掀门帘,看到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季寒蹲在柴火前,纱笠也放在一边,正用钳子夹着一颗碳往火堆里丢。
小鱼提着满满一桶水,慢慢走到季寒身边。
碳堆被季寒重新码过,幽蓝的火苗丝丝窜起,汇聚成一簇燃烧正旺的橘黄火焰。
季寒的脸被火焰照着,从脸到脖颈都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符文。这些符文宛若一条条有生命的虫子般游动着,正从他的皮肤下缓慢褪去。
咚的一声,小鱼提着的水桶掉到地上,满满的水泼溅一地。
季寒放好火碳,又扩大了碳堆里的空隙,火烧得更旺后,他自然地拿起炉子递给小鱼。
小鱼怔怔地接过,往里加了水,挂好炉子后坐在了季寒对面。
季寒半闭着眼睛,眉眼间一股浓浓的倦意。那些黑色诡异的符文褪得差不多了,露出他清俊苍白的面容,唇色也是灰暗的,带着几分病气。
看他整体气度,小鱼还以为幂篱下的脸孔也是英挺、硬朗的,没想到幂篱一掀,里面还是一个白瓷做的公子。
瓷公子睁开眼,寒星似的眸子比面前的火光还要摄人。
小鱼下意识一缩脖子,呐呐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听岳霖说我们感情不好,你要是不想当我道……道那个侣,我也不强求你……”
“你想毁契?”季寒淡淡道,他半闭着眼睛,似是完全没有把小鱼的话放在心上,只是用极其寻常的口气说出了这句话。
“你若想毁……那毁去也无妨……”
季寒坐在炉火的另一端,火光跳跃下,显得他的眉目愈加深黑。
他突然轻轻笑了一下,笑声如同一记重锤落下,敲得小鱼晕头转向。
“我们是白纸黑字定的约,天地面前结的誓,全天下都知道我们是一对,你要敢反悔,让我在天下人面前丢如此大的人,看我——”季寒眼睛眯了眯,轻声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鱼成功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将你碎尸万段、剥皮抽筋”这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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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好大一条蛟!
“那你不想跟我毁契,还想跟我做道侣是不是?”
季寒又哽住,对小鱼的这个问题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鱼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之前一听魔修道侣的名号,他吓得连华阳门都不想去,没想到一见着真人,心思也跟着迅速变了。
季寒哼了一声不作回答。
小鱼还想说什么,肚子却咕噜咕噜地叫起来,早就到吃晚饭的时候了,他不好意思地傻笑两声,去灶台上要给季寒做饭吃。
小鱼这段日子靠给人卖鱼和跟人出海打渔生活,赚的钱不多,吃的也不算好。灶台上只有一条鱼、自己买的一点葱花和面粉,还有村子里好心的婶娘送来的几个鸡蛋。
他提着菜刀在灶台前想了半天,才拿起一条鱼,一刀下去,鱼没有事,砧板却裂了。
他咧了咧嘴,把鱼重新摆好再一刀下去,这次鱼倒是被切开了,小鱼拿起被切成两截的鱼,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季寒过来接过了他手里的菜刀,把鱼刨腹、洗净,处理好后上锅蒸。
小鱼默默去灶台后烧火,季寒蒸好鱼后开始和面,和完面后做烤饼。
真是奇怪……这个魔修道侣好像跟自己想得不太一样,小鱼烧着火漫无目的地想着,往灶膛里又塞了一根干柴后忍不住问道:“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
季寒背对着小鱼想也不想地答道:“一个混蛋。”
“啊?”小鱼有些失望,“岳霖说我是尊者,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多么了不得的人物,得受多少人的尊敬呢!”
季寒过了良久才接着道:“你确实很了不得,谢衍。”
“有多了不得?”小鱼的眼睛又变得亮晶晶的。
季寒只是冷笑了一声。
鱼汤的鲜香味出来了,炉子上烤的饼子也薄脆咸香,蘸汤后滋味更是妙不可言。
小鱼被救上来后就没正经吃过几顿饭,不是去附近的渔民家蹭饭就是去城里买点吃的,要不就是勉强做出些焦炭下肚。
小鱼筷子下得飞快,季寒只在桌子的另一边坐着,随便动了几筷子后就停下来,在那慢悠悠的喝茶。
拿着饼屑把最后一点鱼汤都抹干净后,小鱼才一脸满足地放下碗筷。
“好吃吗?”
小鱼重重点了几下头。
“是不是觉得我做的饭菜特别合你胃口?”
小鱼又点了好几下头。
季寒忽然就笑了,“我在华阳门伺候了你十五年,每天都要给你做饭洗衣,十五年的时间,喂头猪都能清楚他的口味。”
他收起笑,好像又不高兴了,茶杯在桌上重重一放就出去了。
季寒出去后很长时间都没回来,小鱼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不高兴了,看他幂篱还在这里,想他只是出去转转,转完了就会回来。
小鱼收拾了桌上的碗筷,收拾完后就在屋里补自己破了的渔网。补几下就往窗户那里看看。
海浪翻涌的声音传进这个四处漏风的茅屋,小鱼低头继续笨手笨脚地缝网,心里不知为何,突然觉得空落落的。
季寒出了茅屋也没有走远,就在渔村附近的海岸边闷头走着。
走着走着心情平复下来,想自己跟头驴计较个什么,现在还是头什么都不记得的驴。
他刚想调头回去,就感到海面上什么不对劲。
季寒望向前方一望无际的海面,翻涌的浪花中,一道两丈长的白芒破水而出,直直朝着季寒而来。
季寒不闪不避,劈手就抓住了这道白芒——在季寒手中,这道两丈长的白芒缩成了一把白色的断剑,剑身还在不断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