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季寒听了他带回来的话,却久久没有言语。
韩双壮着胆子抬头觑了一眼季寒脸色,只见这个华阳门中人人畏惧的“不可说”存在、传闻中可止小儿夜啼的“刀魔”神色冷淡,一点震惊和慌乱的样子都看不出来。
好像这个出事的,不是他亲道侣一样。
剑尊和刀魔是在两年前结的契,结契之后没多久季寒就闭了关,韩双是剑尊在季寒闭关之后收的徒弟,对这两位的事情也不太清楚。
只是一直有传闻说,他师尊这个道侣是他硬抢回来的,一个是仙门魁首、一个是恶贯满盈的魔修,居然是堂堂的仙门魁首强抢了魔修回来。
而且……这个传言好像还有那么点是真的。
韩双有点担心这位刀魔是听到剑尊出事喜不自胜、已经在谋划如何杀夫证道了。
觑了觑刀魔的脸色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季……季前辈,您可要去雷云城看望师尊?”
“谢衍……他现在在雷云城?”
“是。”韩双想到他师尊如今状况,心里一酸,语气也是涩然,“两个月前师尊就离开了山门,我们只当他是跟寻常一样出去降妖伏魔。可三天前门中一弟子路过雷云城时,在城里见过了一个跟师尊长得一模一样的卖鱼郎,门主亲去察看,断定这就是师尊,只是不知为何失了记忆与修为。”
“失了记忆与修为……”季寒怔怔道,眉头越拧越紧。
“季前辈!”韩双急得尾音都变了调,“师尊现在不愿跟我们回来,门主说破了嘴皮子也没用,您要是想走,也先把师尊劝回华阳门再说啊!”
“我几时说过我要走?”季寒不耐道,手指按在额角,揉过几下才接着说,“谢衍不愿跟你们回来?为什么?”
“师尊说……师尊说……”韩双有点欲哭无泪,他师尊那个回答真的不太好说出口,尤其是在季寒面前。
这算什么事啊!韩双在心里叫苦,当初剑尊为了跟一个魔修结契,硬是把那些说“荒唐”、“可恶”、“正邪不分男女不辨”的仙门挑了个遍,把人打服了,这些话没人讲了,他和刀魔刚轰轰烈烈地结了契——
结果现在,剑尊失忆了,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也不想认账了。
季寒凌厉的眼神扫过来,“说什么?”
韩双打了个哆嗦,“季前辈您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
“师弟,你当真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师哥啊,你小的时候,还是我给你换尿布的呢,你当真全都不记得了?”
青衣佩剑的华阳门门主岳霖摇着手里的扇子,不知是第多少次在鱼摊前一脸痛心的劝说。
一身粗布麻衣的卖鱼郎只是低垂着眼睫,和和气气道:“不买鱼就劳烦客人你让开点,不要挡到后面的人。”
“就是就是!不买鱼就不要在这挡着嘛!”
“让开让开!我要买鱼!小郎君你看我看我!”
岳霖被涌上来的姑娘大婶们硬挤出去,若不是被自己的弟子们及时接住,说不定还得摔个大马趴。
自从一个月前雷云城中出现了这个卖鱼郎,他的鱼摊就成了城里的新增景点。
城里的姑娘无论是出阁的还是未出阁的、年纪大的还是年纪小的,都争着来看这俊得出奇的年轻人。
而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卖鱼郎虽然一身破衣烂衫,穿的草鞋还有一只断了半个鞋底,但还是掩不住一身的出尘气度。
而且不光长得好气质佳,这卖鱼郎连脾气都很不错,总是乐呵呵的。
别人调笑他时他在笑,恶霸来掀翻了摊子他在笑,被人找麻烦他在笑,被人找麻烦时一脚把人踢翻、还温声解释这不是他的摊子和鱼,他只是代人卖这些东西时,脸上还是挂着笑。
也不知道整天是在乐些什么。
不过整天笑呵呵的人看上去总归比整天愁眉苦脸的人要顺眼,这么一来,来他鱼摊的人就更多了,卖鱼郎也整天笑呵呵地卖他的鱼。
岳霖一从他摊前离开,他马上继续吆喝:“新鲜的海鱼!管杀又管洗!还有新鲜的海蛎子和螺狮,大家瞧一瞧看一看嘞!”
客人们来买鱼了,称好后卖鱼郎目光一凝、出手若电,在鱼盆里捞起一条足重的黄花鱼,敲晕称重,利落地开膛破肚。
岳霖收起折扇,在掌心狠敲了一记,痛心道:“想当年我师弟幽林伏百鬼、血湖斗恶蛟、一抬脚就踏碎剑宗的九重天梯时是何等威风霸气!没想到遭此一劫,竟甘心在这城里卖鱼为生!不行,我要再劝劝他!”
岳霖毅然决然地上前,然后被弟子们七手八脚地拉回来。
一个圆脸弟子苦着脸道:“别啊门主,尊上现在对我们抵触得厉害,我们还是想好办法再去劝吧!”
“唉!”岳霖再叹口气,双手一摊,“还能怎么劝?人是他娶的,现在知道怕,早些时候干嘛去了!”
三天前,岳霖就来了雷云城,跟他失忆的师弟相认。剑尊什么都不记得了,在海边当个一穷二白的渔民,听说自己是个大宗门的长老后,就喜滋滋的收拾包袱,准备跟岳霖回去吃香喝辣——
岳霖就是多嘴了一句,说他这样回去,刚好还能赶上他道侣出关。
在海边勤勤恳恳当了一个月渔民的剑尊表示——他还有个道侣?
岳霖说对啊对啊!你道侣是个男的,还是个大名鼎鼎的魔修。你对他痴心一片,整日黏黏糊糊的,你道侣可烦死你了!
剑尊:“……男的?还是魔修?”
雷云城不久前才遭过魔修肆虐,两个臭名昭著的魔修从雷云城路过,顺手抢了一户人家,还杀了大半条街上的人,进城的卖鱼郎看到此等惨状,还被流了一地的血水惊到。
魔修应该是世上最可怕的群体,他们本来是修士,因为各种执念入魔,普遍存在各种心理变态问题。
魔修入体的也不是灵气而是魔气,迟早会因体内的魔气膨胀爆体而亡,而且死状奇惨。
岳霖没看懂他师弟的脸色,还小小的为他担忧了一把——“你们以前吵架就爱动手,山门外的山头都被削去不少,你现在没了修为,要是再打起来该如何是好?”
剑尊小心地问了一句:“我会被削成人干吗?”
“这个嘛——”岳霖认真考虑了一番,“季寒也没残忍到这份上,只是打几架、伤点皮肉,不会有多大事……吧?”
剑尊:……
剑尊当即表示,他实在没那个胆子去见自己这个魔修道侣,回宗门还是免了吧,在海边卖鱼也蛮不错,他生意好,提成也高,多攒点钱,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岳霖又劝了他几日,但剑尊吃了秤砣铁了心,宁愿在海边餐风露宿,也不敢回去见一见自己即将出关的魔修道侣。
弟子们叽叽喳喳的讨论一阵,也没想出个好方法来,让剑尊继续在这卖鱼也不妥,可是让他回去……传言刀魔暴戾嗜杀,曾在一夜之间屠灭三座城池……
弟子们齐齐打了个冷战。
“门主!剑……卖鱼郎他跑了!”一个方脸弟子眼尖,看到了已经收完摊子准备溜走的卖鱼郎。
卖鱼郎摊前人最多,鱼卖得也快,卖完鱼后卖鱼郎利落收起了摊子,在那四人还没追上来前就跑了。
被发现后,在人堆里溜得更快。
岳霖扇子一敲,“那倒是追啊!”
卖鱼郎、也就是失去记忆和修为的剑尊是个凡人,跟上来的这四位可是货真价实的修士,还是当今天下第一宗门的华阳门门主和他的三个爱徒,追个凡人还是没多大问题的。
追到卖鱼郎后岳霖像只聒噪的蝉在不停叫唤,“师弟你别跑啊,你跑什么啊,你再跟师哥聊会啊,聊会你说不定就记得师哥了呢?”
眼看那烦人的纸扇要敲到自己肩头来了,卖鱼郎皱着眉,也不再跑,甩了甩袖子,跟之前几次一样,昂首挺胸进了街边的明月楼。
岳霖他们停在明月楼门口,华阳门门规有戒色戒淫这一条,门中人虽可以娶妻生子,但青楼这样的场所还是去不得的。
卖鱼郎发现岳霖他们跟不进来、楼里的姑娘唱曲又好听后,就会经常往这楼里躲。
岳霖拿扇子指着卖鱼郎的背影,叹道:“师弟,想不到你一夕失忆,竟堕落至此,你家那位来了要是看到这番景象,要将你开膛破肚千刀万剐……师兄可是万万替你拦不下的!”
长脸弟子瑟缩了一下,“您说的那位……可是在闭关的那位?他要过来?”
“那位不是今天出关吗?韩双急着回去,不就是要代他师尊迎那位出关?”
“哎呦哎呦!门主,我突然犯病了,似是急症,您要不允我现在回山,我怕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岳霖的扇子挨个敲过去,“瞧你们这点出息!刀魔怎么了?他再怎么也是师弟的道侣,那就是我弟媳!是咱们华阳门的一员!我们能眼睁睁看着弟媳跟师弟夫妻反目吗?弟媳宰了师弟事小,传出我们华阳门内部不合事大!我作为门主,能看着这种事发生吗?”
三个弟子全部一脸呆滞:……
岳霖继续慷慨激昂,“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现在就去把师弟揪出来,还弟媳一个清清白白的道侣!”
三个弟子赶紧把要往明月楼里去的岳霖拽回来,“别啊门主!紫电长老不敢对您怎么样,但一定会把我们的腿打断的!您不为自己的腿着想,也要为我们的腿想想啊门主!”
紫电长老是华阳门的戒律长老,所有入门弟子差不多都挨过这位的打,尤其是岳霖,虽然贵为门主,一听这位的名号也是下意识的双腿发软。
天际飞来了一道黑色流光,也只有岳霖他们这些修士能看见。
岳霖推开捣乱的弟子,整整衣襟,遗憾道:“这下好了,弟媳来了,师弟,不是师哥不救你,是你合该有此一劫啊。”
。。。。。。
卖鱼郎在明月楼里听曲子听得昏昏欲睡之际,往楼下一瞥,往日站得直挺挺的四根门柱竟然不在,对面的茶楼也没有他们的身影。
他收回嘴里的哈欠,在怀里摸出了几枚铜板往桌上一放,对唱曲的姑娘随意拱了拱手就准备离去。
走到门口,他才觉得有一点不对劲,以往门庭若市的地方除了他竟没有一个人在。
再往远处看,大街上的人都恨不得绕着明月楼走。
卖鱼郎垂下目光,看到旁边有一道墨色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到这个人的小腿部分,看着那双黑色白底的长靴,他的心跳就自动加速、头皮也自觉发麻……
跟在海上看到鲨鱼背鳍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卖鱼郎不动声色的走了几步,那双长靴也跟着他走,步子跨得比他要大,几步就走到了卖鱼郎面前。
“好啊,两年不见,谢衍,你倒出息了,知道出来找乐子了。”
来人戴着一个斗笠,斗笠四周垂下黑纱,卖鱼郎看不清他的脸,他话里的磨牙声倒听得清清楚楚。
在柱子后缩成一个鹌鹑的韩双勇敢探出头,“季季季季季前辈!您可要想清楚,师尊现在没有修为,连您一掌也经不起啊!”
显然还是担心他随时会被刀魔一掌拍死的师尊。
卖鱼郎冷静往后退了一步,正好看清这人的全貌,眼前这人一身黑衣,面纱后的面容模糊不清,只是看他双手抱怀煞气十足的模样,就差在脑门刻上不是好惹的这一行字。
有他在门口守着,难怪没有人敢进明月楼,难怪一条街上的人都要绕道走。
卖鱼郎其实胆子也不大,面对这么一尊煞神,他内里翻江倒海,表面不动如山,笑呵呵地说:“我不是谢衍,阁下怕是找错人了,我突然记起家里晒的衣服忘了收,先行告辞、先行告辞了!”
季寒把要跑的卖鱼郎拎回来,“你说你不是谢衍,那你现在是谁?”
卖鱼郎被人揪着也能好脾气地说:“我是小鱼,是城外的一个渔民。”
季寒的嘴角抽了一下,“你再说一遍?”
卖鱼郎好脾气的重复,“我是小……”
剩下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季寒捏住了他的嘴,又改捏脸,一阵搓圆捏扁后,才似出了口恶气,“听韩双说,你因为怕我才不敢回华阳门?”
韩双在柱子后默默缩回了头,不敢再看他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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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找上门的道侣
一个月前,雷云城外的渔民们从水里捞起了小鱼——不是水里的小鱼,而是一个身高八尺、俊朗挺拔的青年男子。
男子醒来后什么都忘光了,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记得。好在天性乐观开朗,既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就当了一身还算值钱的衣裳,随便买了个城外的窝棚,跟捡到自己的渔民们出海打渔谋生。
渔民们见小鱼生得俊俏,又讨城里姑娘欢心,就将捕来的海货交给小鱼贩卖,小鱼也能从中分得一份银钱。
其实小鱼并不算是完全失了记忆,他对过往还能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
譬如说岳霖,小鱼一见这个把自己穿成个水葱的家伙就觉得熟悉,具体的记忆想不起来,但知道这个人非常不着调,自己最好离他远点。
而眼前这个人,小鱼只是看到他的腿,头皮就自动发麻,说不清什么感觉,就是麻得他脑袋里晕晕乎乎的。
季寒说完这话后,小鱼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是自己的魔修道侣找上门,蹬蹬蹬后退三步,一脸戒备地望向季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