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在行看了一眼自己被烫过的手心,沉默地伸出手去,庞医生愣了一下,从随身药箱里找出烫伤药涂上去,随后又问他:“您的嘴?”
刚说完就被少爷瞪了一眼:“不要多事。”
***
头疼得厉害,痛觉像是被揉搓在一起的面团,被反复拍打,拉长,挤压。
戚故睁开眼睛,大脑对身体的控制在迟缓地恢复,有一种漂浮在茫茫大海中的无力感。
床头的落地灯亮着,严在行就坐在旁边,膝盖上摊开着一本书。
他看见自己手上的针头和吊瓶里不断滴落的浅黄色液体,颤抖着将手伸到面前。
严在行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又要做什么?”
戚故身上发冷,不自觉地在被子底下蜷缩成一团,伸回来的手禁不住冷空气的围攻,很快也缩回被子里。他虚弱却语气不善:“什么叫‘又’?”
严在行将书“啪”地一下倒扣在床头柜上,眉头拧起来,像头马上要吃人的饿狼。
戚故瞪着他,下一秒,这头饿狼的嘴却发出了格外温柔的声音:“打的是营养液,你多久没好好吃过饭了?”
戚故:“……不用你管。”
“戚教授,首都星没了你也不会毁灭,星联没了你全人类也不会灭亡,”严在行说,“我建议你对自己好一些。”
“谢谢,我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对自己很好了。”
“哦,意思是你的能力有限,是嫌我投资的钱少了,不够吃饭的?”
“我不会把实验室的钱花在自己身上。”
“你要是对自己的合作伙伴态度再真诚一些,叙川实验室的盈利也不会难看到谁都能随便评价你两句。”
“用盈利来评价我的实验室的人不值得我真诚。”
“那我呢?”严在行看向他,“我值不值得你真诚?”
戚故与他对视片刻,他虚弱得厉害,几乎很难保持长时间的聚焦:“严总问的是屁股上的真诚,还是嘴上的真诚?”
严在行眯起眼睛,指尖戳了戳他的心脏位置,在松软的杯子上留下一个小坑:“我指的是心里的真诚。”
“其实我的确有个很真诚的问题,”戚故闭上眼睛,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请问严总的年纪是?”
严在行冷不丁笑出了声:“你不知道?”
“我像是会明知故问的人吗?”
“35岁。”
“那您比我大很多。”
严在行没有回答,二人之间的气氛沉默下来。
在持续了一阵子的安静之后,他以为戚故再一次睡着了,刚刚将手伸向方才自己放下的那本书,就听见戚故说话:“我见过一些与您有关的报道,记得您腺体有功能障碍,无法辨识Omega的信息素,那我们的契合度一定很高吧,98%左右?”
“是100%。”严在行将手放回去,目光又落在戚故身上。
怪不得,戚故想。
自己能对蒋识琛保持完全的理智,但对严在行不行。
这人就像一坨倒进脑子里的浆糊,把什么都搅得一团乱,只要跟他有关的事全都没办法好好理清楚。
原来契合度100%是这样的感觉,不像是课本里所写的“一见钟情”,更像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监狱,彼此都是对方的囚牢与限制。
戚故看了一眼时间,七点多,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
被子与枕头上传来淡淡的干枯玫瑰味,让他的身体有些眷恋不舍,但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谢谢严总的照顾,”他坐起来,娴熟地拔掉手上的针头,“晚一些我会将叙川实验室近期的一些研究报告发给您。”
严在行却没说话。
戚故看向他,只见这人眼神阴恻恻地看着自己,方才那一阵平和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下又变得好像自己有杀父之仇。
“你就这么急着走,”严在行问,“就这么不愿意待在我身边,宁可回去工作?”
戚故:“额。”
他一时搞不清楚严在行的发言是出于什么逻辑,工作和Alpha,当然是工作重要啊!
“下次易感期我会来找您,戴着那个项圈。”他试着哄了严在行一下,虽然内容颇有些敷衍。
推开门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你要是踏出这扇门,下一次我会让你哭着求我。”
戚故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他已经体会过了瘸子的能力,严在行下半身毕竟不能动,不会有他说得那么厉害,不足为惧。
***
徐明明的建议十分有用,董芸的状态差到了极点,前几天毫无醒来的迹象,戚故每天固定过来查看她的病情并作以记录,照顾病人这件事就完全交给了护理。
叶琳的菌株被命名为法莱,取的是莱茵星古文化中复活女神的名字。
12个点位的变异令它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特质——患者死亡后尸体可以在某些条件下无限保持生前的样貌,同时也保持了传染性,在此之前,所有的菌株都必须要在患者活着的时候才能够感染别人。
同时首都星新闻频道也开始循环播放起有关法莱菌株的信息与推测的预防办法。
这一独特性为叙川实验室争取到了一百二十万的研究资金,被戚故全部用在了采购克隆实验体方面。关于法莱的大部分研究他都交给了黑成岩所在的小组去做,每天报告一次,他来负责检查当日的实验数据是否有问题。
法莱没有被编进寄生序列,在经过生长病防治委员会漫长的研讨之后,他们决定为它设置一个单独的分类:不死型。
研讨会结束时戚故刚收到护理传来的邮件,在数日的精心照顾与对症给药之后,母亲的状态比之前好了一些,但仍未恢复意识。
这期间戚绍在医院出现过几次,所关心的皆是胎儿。
他关掉邮件,走出自己的办公室。
赵云听约好了今天请实验室全员吃火锅,考虑到大家的工作安排,团建地点就在他们的休息室,吃完可以自行选择回归工作岗位或是回家休息。
休息室已经摆好了锅,两个牛油辣大锅和一个孤零零的清汤小锅,相比之下小锅实在是小得可怜。
戚故知道那是给自己准备的,他的胃不好,生冷辛辣一概不能吃。
黑成岩正在组织人把肉下进牛油锅:“牛肉都倒,牛肉都倒,老板不吃肥牛的,给他留点草就行!”
几个年轻的研究员与他围作一团,七手八脚地把盘子里肉往锅里下。
赵云听端着个装了半碗麻将的小饭碗,看见有变色的肉立刻就捞出来,裹上一层麻将往嘴里塞。
实验室的研究员不多,为了节约成本,一些人是项目临时工,待项目结束便会离开,长期合同的只有不到十人,都是些能独当一面的骨干研究员。
这寥寥数人竟在此时看起来格外的热闹。
戚故不自觉地笑了。
第19章
火锅快要吃完时戚故端着杯子要上楼,办公室的电脑上正在跑一组模型的代码,估计这会虚拟建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
刚出门背后就有人跟了过来:“戚故。”
戚故“嗯”了一声,看向赵云听,脚步没有停下:“怎么了,不跟他们再吃一会?”
赵云听略一摇头:“有事想跟你说,去你办公室吧。”
“好。”
待二人进了戚故的办公室,赵云听反手锁上门,还拉上了所有的百叶窗。
他搞得神神秘秘的,戚故看得一头雾水:“你要说什么秘密啊?”
“不算秘密,但要是被别人听见了不好,”赵云听仔细检查了一下才拽了把椅子在戚故对面坐下,“你觉得华研生物科技研发方向怎么样?”
这个问题有些出乎意料,戚故将暖气开得很足,他解开毛衣外套的一颗扣子,想从赵云听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是逃避,对方躲闪着自己的眼神。
“他们找你了?”戚故问。
“嗯,工资很高,而且是兼职的,”赵云听的眼神往下瞟着,“我固A追了我好久了,你也知道,我最近觉得他人不错的,可能会认真谈一谈吧。”
“恭喜……如果你要走,我不拦你,”戚故轻声说,“别人是怎么评价蒋识琛的,你也听说了,我就不发表评论了,但华研的主要研发方向并不是人体工程而是人体工业及智能工业,你要想好未来的目标,或许去了那里就没有什么自由研究的时间了。”
赵云听双燙淉手搓了搓脸颊,如果不是在戚故面前的话,他也是个长相十分出众的Omega,皮肤很白,这会儿被他搓得通红。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我毕业那会儿,他们把我们叫天才师兄弟,我从小就是尖子生,虽然出身差了点,但能考上津安大学在我们那也能骄傲好几年了,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比你差,读书的时候牟着一股劲跟你比,就觉得自己不可能比你差,老师他们是抬举我,我竟然也信了。”
“云听……”
“跟你建实验室以后我才发现我挺自不量力的,你是个真的天才,咱们实验室很多的项目都是有你才有的,我呢……我就只会做一点改进,研发我做了这么多年,一件有意义的开发都想不到,我其实就是个死读书的,我认了。”
“云听。”
“我想好了,我可能还是更适合公司的实验室,他们要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爸妈年纪也大了,好不容易把我供出来,我也不能一直花着家里的钱,我需要钱,戚故,对不起。”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戚故说,“当时咱们俩申请实验室的时候我就说过,理想这个东西如果一定能实现,那他就不能叫做理‘想’了,去公司也挺好的。”
“我还会在这一段时间,有些工作交接,等收拾完我再离开,”赵云听面露愧疚地点点头,“工资就算到今天吧,对不起,当时说好了一起的,我却先放弃了。”
“我还没困难到给不出你工资的地步,你这么说有点太瞧不起我了吧?”
赵云听笑了,接着戚故也笑了。
赵云听离开办公室后,戚故才打开电脑查看了自己的义脑模型,但建模失败了,错误代码B01,是代码对应功能无法实现导致的失败。
戚故有些挫败地喝了一口蜂蜜牛奶,即使是天才也会在研发创建上反复跌倒又爬起,他完全投入地研究义脑模型已经一年多了,至今只完成了雏形框架,可以进行功能测试的中级模型却一直创建失败。
戚故运行了错误排查程序,很快跑出了结果:未知错误,与人脑不匹配。
蒋铎当年就是失败在这一步,明明一切都是按照已有的人脑功能进行的输入,但却始终会跳出未知错误的提示。
建模无法完成,这个项目就无法继续进行。
戚故关掉软件,向后靠在椅子上,烦躁地捏了捏眉心。
终端震动起来,他看也不看接起电话,耳机里传来徐明明的声音:“戚故,伯母醒了!”
戚故起身便走:“马上就到。”
***
董芸躺在病床上,嘴唇苍白,像一具躺在被褥里的尸体,只有身边人动作时,她那微微转动的眼珠才证明自己还活着。
她的呼吸日渐微弱,腹部却更加庞大起来,充盈着液体的水泡遍布整个腹部,护理每一次帮她清理身体都不敢有大动作,生怕碰破了那撑得透明的皮肤。
戚故进门时她的眼睛随着动静转过来,二人四目相对,戚故怔了片刻。
上一次他与董芸的交谈十分不愉快,是以母亲单方面指责他并挂断电话作为结束,没想到再一次见面时已经要面对生死了。
他掩饰地移开目光,看向床边的一些机器,片刻后才移回到董芸身上。
护理蘸着温水轻轻擦拭完毕,端着毛巾水盆离开,路过门口时对戚故点了点头并关上了病房的门。
戚故在床边坐下来。
他忽然觉得母亲十分的陌生,许久未见,自己好像已经记不大清楚她原本的样子。
她过去就是这样的消瘦吗?
她以前看上去有这么和蔼吗?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董芸——她的指尖轻轻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手,但虚弱已经不允许她这样做。
戚故终于开口:“妈。”
董芸的唇角扯了一下,她的脸上已经干瘪凹陷,这一下没有出现笑容,反而让表情变得十分难看。
她的面部肌肉费力地蠕动着,戚故耐心地等待着,看见她的嘴微微张开,做出一个口型来:累。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累,”戚故握住了她的手,冰冷,手心很软,“所以我想问问你,我们想要提前为你实施手术,切除子宫,这样你就不会再累了,你知道的,Omega失去了子宫并不影响生活,手术会让你好起来,会比现在好很多。”
董芸的头动了一下。
她在摇头。
戚故的眉头拧起来:“你不同意?”
董芸吃力地眨了下眼睛。
“妈……我知道戚因死了,你恨我,你们都觉得是我做的,我嫉妒他是个Alpha,我嫉妒他会继承家里的一切,我也知道他死了,你舍不得,你伤心,他是你卧床十个月生下来的Alpha,可是值得吗?”
戚故轻轻掀开被子,把董芸那满目疮痍的肚子露出一角:“为了我爸那样的人,变成这样,甚至要面临死亡,值得吗?”
董芸看见自己肚子,瞳孔骤缩,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愣了许久,一滴晶莹的热泪溢出眼角,滑落至发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