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学生时代与幼时的记忆反反复复出现在梦中和每一个相似的生活细节中,他无数次在夜里惊醒,母亲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直到终于等到董芸的手术。
站在手术室内,戚故终于感觉到这几日飘忽不定的精神状态终于落了地,心里稳当起来。
“我再次确认一遍,”徐明明一改往日的大大咧咧,严肃地说,“戚故,本次手术术中如果出现情况,一切以我和陈昀医生的判断为准,我们会采用你的建议,但如果你感情用事,我会要求安保将你请出病房。”
说话时他看了一眼站在角落的两名仿生人,他们处于接收指令状态,脖子上的指示灯项圈闪烁着柔和的淡绿色光芒。
这是科室为了安全特意申请的防护措施,预防的对象是戚故。
尽管戚故一直以来都是十分明事理的形象,但此次手术关系到他的亲生母亲,谁也不敢冒险。
戚故点头,声音平缓:“没有问题。”
徐明明应了声“好”,与陈昀医生交换了一个开始的眼神。
手术刀划过董芸腹部的皮肤,生长在皮肤上的水泡无可避免地破裂,粘稠清亮的液体流淌出来,像一杯杯水倾倒在手术台上。
徐明明划开腹壁,在切开腹膜后握着手术刀的手微微一颤。
这不能怪他太紧张,而是腹腔内的状况的确如他们之前所判断的一样糟糕,甚至可以说是最糟糕的情况。
子宫的生长部分已经与部分腹壁长在了一起,连接处像烧伤后的疤痕一般不明晰,直肠、膀胱、骨盆甚至是胃都有不同程度的浸润。
徐明明顿了顿:“保守治疗。”
保守治疗,指的是在当前情况下,仅切除异常生长的器官,而保留其他器官,待后续观察情况再考虑是否进行二次切除手术。
即使是保守治疗,这场手术也很艰难。
董芸的子宫就像一串葡萄,附着着无数个包含着大大小小类似于子宫的增生,每一个“子宫”内部都像是孕育着一个幼小的胎儿。
“你知道葡萄胎吗?”陈昀说,“我觉得这个比葡萄胎还葡萄胎。”
徐明明没有说话。
他正在这一串挤挤挨挨的葡萄粒中辨认哪一个才是董芸原本的子宫。
戚故的手忽然伸了过来,他强行插入葡萄里的缝隙中,拨动这一整串半透明的葡萄,里面的内容物竟像是活的,在他的动作下“胎儿们”蹬起小手小脚。
“根系型生长,”在他的拨动下徐明明也看清了整个子宫的构造,“不幸中的万幸?”
根系型生长,是所有异常生长形态中最简单的一种,顾名思义,所有的生长部位像是大树的根一样延伸出来,只要找到根部,就能找到原器官的所在。
确认了这一类型,手术便好进展许多。
手术室内的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直到胎儿被取出来。
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结果。
包括戚故。
一个猫仔一样大的小东西勉强有着人形,头颅与四肢,但他的身上满是菌状的异常生长,这些东西层层叠叠包围着他的躯干与四肢。
至于头,不用去看戚故也很确定颅骨是空的,菜花样的组织从颅骨内侧长出来,占据了脸的位置。
陈昀抽了口冷气,似乎有些惧怕那个胎儿般后退了几步。
戚故捧着自己这个“弟弟”,或者“妹妹”,心情复杂。
他们原定的计划是将胎儿交给陈昀,胎儿不会在母体内被感染,考虑到早产的情况,必要时需要实施抢救,董芸则全程交给徐明明。
但眼下这个情况,也只有徐明明还在继续了。
“他不是个孩子吧?”陈昀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惹恼了戚故,他事先知道患者与戚故的关系,尽管仿生人就在手术室内时刻准备保护他们,但实施医闹的潜在对象就在眼前,他实在是怕了。
“不是,也不是寄生型,”戚故一边检查一边说,“脐带和胎盘已经钙化,应当是已经死了,是在死后才出现了异常生长。”
陈昀叹了口气。
他也看见了脐带与胎盘的状况,在一时的震惊之后,也同意了戚故的推测。
如果这个孩子能早一点剖出来,说不定还能活……他伸手去试图从戚故手里接过来,做了这个孩子离开妈妈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检查。
“仪器读数胎儿大概在22周左右死亡,考虑到产妇的情况,胎儿或许会表现得偏小几周……”
陈昀的声音越说越小。
董芸转院过来时,戚绍亲口承认的是28周。
她肚子里的情况这样差,孩子发育偏小不会是1-2周,甚至3-4周可能都不止。
如果孩子现在还活着,仪器读数大概也就是23-24周左右。
如果能早一星期剖出来,或许还能活。
“肉眼可见生长速度,”戚故看着被放在检测仪器的布包上的胎儿,这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他身上的组织又长大了一圈,“推测异常生长开始时间在一周之内,还在活跃期。”
陈昀身体一震,后背莫名地僵硬。
他们的推测都导向了一个结论。
如果说一个人可能会判断有误,但两个在自己领域经验丰富的人,那么结果基本不会偏离太多。
倘若戚绍在一开始就同意手术,这孩子可能还活着。
手术室的灯光很亮,戚故看着那个被难以形容形态的组织覆盖的胎儿,忽然感到一阵头晕。
背后传来徐明明的一声:“操!”
在子宫与董芸体内的连接开始切除的瞬间,其他连接处似乎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体内像是个受了伤的活物拼命挣扎一般,那层层叠叠的葡萄猛地增大,“根系”扩张到了婴儿手臂般粗壮。
董芸在迅速的失血,肤色苍白得像一张A4纸,不过数息的时间里,徐明明还未来得及作出指示,她已经变成了一张干燥的皮包裹着骨头与缩水的内脏。
只有子宫仍保持着原样,它神奇地跳动着,像是一颗心脏。
徐明明出神地看着它,心中莫名生出一个念头——好美!
戚故反应迅速地将徐明明与站在最近距离的护士拉开,抓起手术刀插入了“心脏”的中央。
像割破了动脉,血喷泉一样直冲出来,喷在手术室的天花板与无影灯上。
“你在想什么?”他看向徐明明,声音严厉,“徐明明,回到我,你刚才在想什么?”
徐明明从那规律的跳动中回过神来,他看向手术台,一串干瘪的葡萄躺在董芸血淋淋的肚子里。
他猛地一惊。
第22章
将徐明明送进隔离病房后戚故才离开,他将一张照片递给戚绍。
胎儿的尸体已经严重过度生长,“他”并没有作为一个人的身份出生,无法交给亲属,只能留下一张在病房内由电子程序绘制的影像。
戚绍只看了照片一眼,背靠着墙瘫软下来。
一个什么东西被递到眼前,他看着戚故泛白的指尖,无暇去思考,似乎只是本能地抓起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戚故将遗体捐赠提交上去,并在推荐实验室中去掉了叙川实验室。
他不想再一次面对董芸和那个孩子了。
手术持续了四个多小时,加上为徐明明进行测试的时间,这会儿已经五点多,暴雨让天都黑透了。
戚故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大脑一片空白,他有些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
雨声穿过半开着的窗户钻进他的耳朵里,戚故浑浑噩噩地坐着,被这规律的噪声所吸引,他扭头看了一会儿漆黑的窗外,起身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雨很大,砸在地上的声音也很大,除了雨声,什么都听不到,除了一片水雾茫茫,什么都看不到。
才走出医院大门浑身就淋透了,戚故却不觉得冷。
好烫,身体里好烫,后颈也好烫。
他踉跄着行走在暴雨与积水里,面前传来急促的刹车声,车灯打过来,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戚故倒了下去,躺在冰冷的雨水里。
从我身上碾过去吧,他麻木地想。
***
戚故再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
他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左青将他从雨水里拉起来,左青给严在行打电话说着什么,然后他被车带到什么地方,似乎靠在了严在行怀里。
干枯玫瑰味充斥鼻腔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第二次易感期已经悄然而至,就在走出医院的那个时候。
这一次的易感期持续了三天,他也烧了三天,人不清醒,没有力气,但身体仍然顺从本能地窝在这个Alpha怀里寻求慰藉,什么也不想。
他记得严在行在自己耳边说话:“戚故,你给我好好的,不然我就弄死你。”
戚故觉得好笑,如果自己死了,严在行要怎么弄死自己?
只是他没有半分力气去质疑,只能沉默着,任由橙花香被对方引导着开发出来。
他清醒时是下午,太阳透过落地窗照在床上,床幔被绑起来,一片明亮温暖。
刚醒时屋里没人,床头柜放着一杯水,戚故费力地伸手去够,水是温热的。
他放下水杯时房门被人推开,穿着一身执事服的阿烟出现在门口:“戚故先生,您醒了,感觉怎么样?有胃口吗?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需要什么吗?您现在要洗澡吗……”
戚故眉头紧紧拧起来:“停!”
他脱力地向后靠进松软的枕头里,对阿烟说:“一个一个问,不要一下子问我。”
“抱歉,”阿烟一脸歉意道:“您现在感觉如何?”
“还好。”
阿烟:“根据您的检查报告来看,不像是还好。”
戚故:“工地或许需要你这样的抬杠人才,要去试试吗?”
“您真幽默,”阿烟笑了笑,拽出虚拟投影屏记录起来,“这几天为您打了营养针,但庞医生说您胃不好,需要好好吃饭,您今天有胃口吗?”
“还好。”
“您现在想洗澡吗?”
他问这个问题时,戚故感觉到自己的腿有些怪异,他掀开被子,看见一副银亮的镣铐,一边铐在床尾栏杆上,一边铐在自己的脚踝上,金属已经被体温给捂热了。
戚故:“……”
阿烟正例行询问,忽然看见戚故充满杀气的眼睛转向自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他有些磕磕巴巴地问:“您有什么不舒服吗?”
戚故用下巴尖指了一下自己脚踝的镣铐:“谁锁的?”
“少爷,”阿烟认认真真地说,“他今早出门去了,只有得到他的允许才能解锁,您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对了,少爷特别交代我,要想办法提示您打视频电话。”
戚故:“……”
严在行这位管家多少是有些傻的。
“那我要洗澡。”他说。
阿烟收起投影屏:“知道了,这就为您安排送浴盆过来。”
戚故:“……不必了。”
“没关系,您不用担心麻烦我们的,”阿烟显然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您不方便的话,我可以为您清洗任何一个地方。”
戚故:“没有担心麻烦你,浴盆不要,我要上厕所。”
“好的,这就为您安排送尿盆过来。”
戚故:“……你出去!”
阿烟恭恭敬敬鞠躬道:“好的,尿盆稍后就到,您再忍忍。”
阿烟走后戚故给严在行打了电话,视频。
对方好一会儿才接通,看背景似乎在星舰的贵宾舱内,窗外漆黑。
严在行接起来后没先说话,转头跟左青交代了什么,直到镜头里左青的身影消失,他才开口:“你醒了。”
戚故想也不想就说:“把我解开。”
“我不。”严在行笑得很得意,他微微眯起眼睛,神情有些挑衅的意味。
“你这是非法囚禁。”
“作为未来科技的法人代表,我司军队的最高领导人,公司法规定我有权在特殊情况下扣押任意一名星联公民,”严在行道,“这是财富赋予我的合法权力。”
“把我扣在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戚故换了个思路,“我不回实验室,就没办法继续研究项目,每耽误一天,浪费的都是未来科技投资的资金。”
“我调查过你实验室的流水,一天浪费不了多少钱,不差那一点,”严在行拿起一个平板在镜头前晃了晃,“人体工程研究学会月刊,你的初级义脑模型人体实验报告的确被刊登了,但学会刊登的评语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舔掉沾在唇边的水珠不紧不慢说道:“戚教授的研究不失为一次大胆的尝试,或许有运气与巧合的成分,但仍可肯定戚教授的勇气,因此特此刊登,以作为对大家研究生长病治愈方式的鼓励,但并不代表学会已经认可义脑模型的成立,从本报告来看,戚教授的初级模型仍存在过度理想化的问题……”
戚故冷笑了一声:“他们就是不肯承认义脑是可以被创造出来的。”
“我还知道你的中级模型一直处于建模失败的状态,”严在行说,“这样可算不上义脑是可以被创造的证明。”
戚故:“义肢建模本就复杂,耗费上几年的时间都很正常,一两次的失败并不能说明什么。”
严在行却卖关子道:“对了,我给你发了一封邮件,路上无聊,打发时间随便看了看,不用谢。”
戚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