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江之恒都很熟悉那女人的这种行径,不过江之恒并不感到厌恶,他颇礼貌地走到门口,笑着说:“奶妈,我很好,你也好。”
奶妈听到少爷这么说,简直比自己亲儿子的话都顶用似的,在一阵笑声中离开了。
我看见那女人走了,继续起刚才被打断的问话:“少爷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江之恒走到书架子旁翻找着什么,一边说:“我母亲说因为我父亲活着时希望我不要像他一样短命,他希望我活久一些。”
他翻出了一本封皮很新的书:“不过,我倒觉得,我父亲是希望我做什么事都能持之以恒。”
我不识字,不懂那些字里藏着的种种寓意。
我问:“什么是持之以恒?”
江之恒说:“就是有恒心。”
我笑了笑:“这个我知道。”
江之恒大概是从小乖惯了,家里又没有兄弟姊妹同他一起玩闹,因此在和我相处的日子里,开始越发透出一种反叛。
我不能陪他念书的日子里,就要放牛,那时候泷水村的牛都是江家的。
我一早就赶着牛群去山上吃草,晌午的时候我休息一会儿,到了下午再赶着牛群下到河里去。
江之恒最喜欢在灼热的夏日跟着我一起下河去放牛。
我把牛群赶到河里,就让它们自由地吃草或者泡在水里,我躺在旱柳的阴凉下,江之恒就躺在我身边。
他和我说一些书里的故事。我告诉他我今天在山里遇到了什么野物,或是看见了什么野果子,但我从没给他带过这些东西。
我们彼此分享我们彼此一天的所见,我们互相分享着彼此小小的世界。
我后来想起来,这可以说是我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刻了。
江之恒的反叛涨势大发。
有一回,他瞒着江太太,又骗我一起去了九龙山的庙里。
我的师父那时候已经死了,寺庙破烂不堪,佛像四周满是蛛网,一切都笼罩在厚厚的灰尘里。
江之恒那天在一点也不体面的佛像前叩首跪拜,很虔诚的样子。
他拜完了,就坐在屋檐下的石台阶上。
这时候是夏天,我站在曾经小小的我逮过蛐蛐儿的院子里,我看见风把江之恒的头发吹得七零八乱的,他的脸庞在风中变得模糊起来。
江之恒冲我招手,我就走过去,很自然的坐在他身旁下一阶的台阶上。
他拉我的手臂:“你坐上来啊,不然怎么说话?我不可能低着头和你说话吧?你也没必要昂着脑袋和我说话啊!”
我被他说得心里一阵惊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种奴性潜移默化进了我的骨子里……我沉默了半晌。
江之恒见我不说话,索性主动和我平排坐在石阶上。
他说:“是我不对,我不应该只叫你坐上来一阶,我应该像这样坐下来一阶。”
我讶然地看着他,我发觉我的目光变得迟钝了。因为我久久的,久久的,无法将目光从他那张脸上移开。
我们那天回去之后,江之恒的腿已经生疼了。他走不惯山路,我就走一程歇一程,背着他回了江家。
江太太跪在堂屋里供的家神神台前,气得直颤抖。
当然是被我气的。
江太太一口咬定是我唆使少爷去的九龙山,一边冲上来用一根实施家法的扁长的竹板子砸我,一边破口大骂:“谁叫你带他去的?谁叫你带他去的?”
江之恒在我们之间劝架,一边拼命揽下所有责任。当然了,事实上这本来就是他的责任,但我没替自己辩解一句。
我那天被揍得很惨,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腿几乎是只能托着走进睡觉的屋子。
我被一个女人揍得这么惨,可想而知,她得多宝贝她的儿子,不然她不会揍我揍得这么惨。
这之后我渐渐和江之恒疏远了,我不再同他一起念书。单说这一点,这我是很欣喜的。可抛开这一点,我心里更多的是一股找不着源头的烦躁。
我渐渐长成了一个年轻的大人模样,而江之恒在我十八岁那一年穿上了县城里一所学堂的制服,黑色,很合身。我叫不出是什么样式,我根本不懂这些,我和他始终是两个世界的人。
一个主子,一个长工。
我终于再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从清澈的河水里瞅见我荡漾不已的倒影,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已经长得足够结实,我的面容渐渐变得僵硬木然,我撇了撇嘴,对着荡漾的水面扯起一丝笑容,那笑容可真他娘的难看。
我那天也照常在泷水村那条小河边放牛,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了江之恒,他穿着他的黑色的校服,真气派极了。
我叫了他,我说:“少爷。”
我是可以不叫住他的,但我总想叫住他,我心里那种矛盾令我烦躁,所以我叫了他。
我又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说:“我来看看你。”
我没说话,径自坐在长满了青草的河岸上,在一棵旱柳宽大的阴凉下躺了下来。
江之恒就坐在我旁边,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
我感到局促不已,但我不能表露出我的这种局促,这种因他而起的局促。
我说:“地上多脏啊,你的衣服都弄脏了,少爷。”
我躺在他身旁,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听到他那发干的声音:“冬真,对不起。”
“什么?”我有些无法理解他的道歉。
他马上提到了两年前我替他挨打的事儿。
我扯过我头顶一颗细长的草梗,我把它叼在嘴里,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早就忘了那事儿了,再说了,我替你挨揍也是应该的,你是我的主子。”
我开始刻意在他面前提醒他我们之间这种阶层与阶层的不平等,我在告诉他我们不应当过分逾越这种不平等,我们永远无法公平。
但我心里并不这么想。我心里有一个秘密,一个胆大妄为的秘密,一个注定被不耻的秘密。
我偏了偏脑袋,我的眼前是江之恒撑在草地上的手。那手指真漂亮,我这样想。
它简直漂亮得我心里无尽的低落。我一辈子都配不上这么一双手,就是找一个女人,也不可能是这样一双手的女人来配我。
那年冬天,我干完了一天的活儿,江太太冷着脸把我叫到账房,她支了一小布袋大洋给我,我没数是多少。
她说:“你也大了,也该成家了,这是你这些年的工钱,你走吧。”
我惦着那些大洋,一路上我听着它们在布袋里叮当作响。
走出门口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江家这座木楼宅。也是这一眼,我看见江之恒立在屋檐下望着我,他的头顶正好点着一盏灯,橘黄的灯光糊在他脸上,我仿佛从他脸上读到了一种哀凉。
我离开江家之后,就在泷水村的李木匠那里做学徒。没有工钱,但管吃管住。
和我一块儿当学徒的还有从双火村来的刘三,但我比他勤快,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就连我自己都这样觉得,李木匠自然也就更喜欢我。
李木匠有个女儿,是个哑巴,瘦黄瘦黄的,一双手很大,干起活儿来毫不含糊,在家纺线织布,洗衣做饭,上山下地能挑一百多斤柴粮。
而我又很勤快。在我勤快了近一年之后,李木匠把我叫到一边,疑神疑鬼地四下张望了好几次,才对我说:“冬真呐,我和你商量件事。”
我问他是什么事。
他说:“我女儿的事。”
我一下就全明白了。但我不想娶李秀芬,我暂时还不想娶媳妇儿。
我没有说话,沉默好像成了我一贯的做派。
李木匠拍拍我的肩膀:“你好好考虑考虑?”
考虑他娘个腿,我不想考虑。
但我最后还是娶了李秀芬,因为我不小心看见了她洗澡。
我把人的清白给误了,我也就只能娶她了。可我后来才知道,误他清白的人不是我。
我娶媳妇儿的时候因为缺粮缺得紧,去了一次江家。
江之恒这时候已经开始打理家事,因此我去江家见到的也就是他。
我穿得一点也不体面,我们这些穷人家是很难从穿着上彰显体面的,可我不仅不体面,连一身干净的衣服也没换上,就这么穿着一身木屑满是补丁的衣服见了江之恒。
我不知道他已经主事了,他的面容相较于在县城的学堂念书时又沉寂了几分,他穿着很西式的衣服,这在我们那儿几乎是没有的。
我觉得我更加不该来了。
最终是由江之恒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他问我:“冬真,你好啊?”
我笑着说:“少爷,我很好。”
“你不必再叫我少爷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倒了一杯凉的茶水,“喝口水吧!”他端着那杯茶水送到我身前,“你已经不是江家的长工了,你不用再这么叫我。”
我赶忙站起来,小心的接过那杯茶水:“但您到底是尊敬的,我不能越过了。”
我这样说,说的一些没什么体统的话,但我知道他一定明白。
他不再执意和我争执我对于他的称呼叫法,只是问:“你怎么有空来?”
我被他一问,反而警醒了。
我是来借粮食和新布的,因为我要娶媳妇儿了。
我心里吞吐着,但我不想露出我吞吐的短板,我流利的说:“我是来借粮食和布的,少爷,我就要娶媳妇儿了。”
江之恒长长的“哦”了一声,跟着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似乎心里有着很重的心事。
我放下了那杯茶水。
还不等我开口,江之恒问:“你要借多少呢?”
我瞥了他两眼,他脸上又呈现出一种沉寂感,好像刚才我们不曾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他最后让仆人将我需要的粮食和布清点好交给了我,我在那张不平等的借据上摁下了属于我的鲜红的指印。
第4章
我娶媳妇儿的那天,我们办的很简单,但该有的热闹一点不少。
李木匠的亲戚很少,来的多大是乡邻,我和李秀芬给客们塞茶时,我看见好些熟悉的面孔,那些人都曾在江家做过长短工。
他们都在恭喜我,说我娶了一个好媳妇儿,说我娶到她可真是我的福分。
江之恒那天是最晚到的。他本人是没来,送了一点礼,我匆忙把那礼收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匆忙的收下,我大可以很自然的收下的。
我在这种匆忙里看见李秀芬——我的媳妇儿,冲我投来那种嫌恶的目光。
然后,我还来不及过多揣摩那种目光,我的心思就被一阵欢谈挤满了。
我听见有人说:“江之恒也来给你送礼,冬真,你面子挺大啊!”
有人顺着这话解释:“那可不,那么多年的书箱子可不是白挑的。”
我的耳朵捕捉着这些话,这些对人来说无关紧要的话,我决计不放过任何一个字眼儿。
因为那是江之恒,他们在说的那是江之恒,在说我和江之恒。
我和李秀芬的第一晚,我是在床前的踏板上躺下的,我那天喝醉了,醉得很死,李秀芬也不管我,她把红帐子拉下来,也没有像个媳妇儿一样伺候我睡下去。
我就躺在踏板上,木踏板膈着我的背,我背上的骨头很不舒服,我在这种不舒服中睡着了。
我醒的时候,李秀芬已经吃过了早饭,她在灶房的门口纺线。我们借了江家的粮食和布,要尽快还,要还一倍。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我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日子开始了。我在李木匠的田地里干活儿,现在那也是我的田地了,有旁不干路过的人见了我,也要这么说上两句——
“冬真呐,你好福气。”
“你娶了李秀芬,可真有你的。”
也有一些人不和我说话,就光看着我笑,那种猥琐的狡黠的笑。
我知道那笑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我那个瘦黄瘦黄的哑巴媳妇儿,在泷水村是有些名气的,大概有不少男人惦记着她。
但她嫁给了我。我听着这些羡慕的话语,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和李秀芬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到现在都没碰过她。
我那天看到她洗澡,也只不过是看到了她在木澡盆里一个光溜溜的背影。
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我的媳妇儿李秀芬在嫁给我之后,一直不肯和我同床。我没有骂她,更加没有为了彰显我作为她的男人的威严而去揍她。往白了讲,我对她怎么也提不起那种意思。所以她这样抗拒我,我反而感到高兴。
秧苗插下去的第一季收成是在七月,我收了家里头季的稻子,在晒谷场晒干得不能再干了之后,又碾成了米,我挑着一担白米去了江家。
我那天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那是李木匠让李秀芬替我做的,李秀芬从不主动给我做点什么。
江之恒在账房里,他见我来了,叫了我一声。
我朝他干干地笑,他让我把粮食挑到他家的粮仓里去。
我照做了。
他带着我拐进他家的院子,我跟着他穿过那熟悉的院子,我在粮仓的门口停下来。
江之恒从手里的一串钥匙中选出一把,熟练地插进铜锁里。
他忽然对我说:“你妻子还好吧?”
我觉得他这话很唐突,不大像他会说的话,但我还是告诉他:“她很好,除了吃得多了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