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某个艾森面前,看他死去的脸:“对吧?”
问完没有得到回答,又觉得这死去的艾森表情太祥和了,仿佛远离了纠结苦痛,咬咬牙坐在书桌上,展开纸开始写:
“亲爱的下一个艾森,看起来我是这些人里最健全勇敢的那个(笑),我先替你骂了,我们确实想逃,所以留给你。我现在脑子不是很清醒,我想是死亡的甜蜜滋味在召唤我,毕竟你看到几具自己的尸体倒在一起,也一定会有‘他们在做什么,看起来很有趣’的想法吧?(笑)要知道,群体性自杀是很常见的,当然,这也和我目前摆脱不了的一些想法有关,我不太想走出这个房间,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事。既然我要先走一步,公平起见还是告诉你吧,我在思考我们最不该思考的问题,我在想,这些事毫无意义。如果没有这个力量,我会是世上最骄傲的人,我没有受过任何挫折,我也不必受任何挫折……
算了。
——不过你看,你开始想‘如果当初’的话,就证明走不出来了。
说句题外话,卡夫卡的一篇小说里,父亲和儿子因为什么事争吵起来,父亲对儿子说‘你给我去死’,儿子说‘好,我去死’,接着走出家门,来到桥边,跳下去死了。卡夫卡说他写到这里,有种
ejaculation的愉悦感。我隐约知道那是什么,现在我做点更刺激的,我放下笔就去死,虽然前面已经有艾森做过了,留给我的愉悦感减少了大半,但应该也不会体验太差。(笑)PS:如果我记错了,不要纠正我,毕竟我现在脑子不是很清醒。(笑)
建议你吃个冰淇淋,说不定能多撑一会儿。
祝你好运,老兄。”
艾森放下笔,盖上笔帽,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墙,设定新的参数,笑了一下,墙里弹出一发子弹穿了他的头。
下一个艾森撇着嘴读完他的信,拿打火机烧了:“阴阳怪气,不知所云,心理问题这种事就不要想,也少来说。”
他留下一句“祝你好运”,迫不及待地加入了死去的队伍。
越来越多的艾森累积起来,半个房间已经填满。
新的这个艾森看起来是个较为平静的人,把死掉的艾森堆在一起,去洗了个澡。
他站在门口深呼吸,准备迈出去。
他拉开了门,没成功,又关上,回到屋子里。
他看了眼表,活了四十五分钟。
他看电视,胃里一阵恶心,去吐了一会儿,回来再看电视,看不下去,看了一会儿彩虹小马,又吐了一会儿,回来关掉电视,想睡一下,睡不着,很清醒,他脱掉衣服睡,浑身发冷,穿上衣服睡,浑身发热,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转,去给自己煎火腿,吃了两口又吐出来,他站在头晕,躺着恶心,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大声地咳嗽,对着镜子看见青白的脸,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
他坐在椅子上看堆起来的小山似的艾森尸体,摊摊手:“也许不是我要死,”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是我每个细胞都想死。”
他把“祝你好运”的纸通通扔掉,重新写。
他写:“我走不出来”,给前台打电话叫了一个冰淇淋。
然后自杀。
又有几个艾森死掉,冰淇淋送到,这个新来的艾森拉开门的一条缝,盯着服务员看了很久。看得女孩儿脸有点红,把冰淇淋端在盘子里轻轻地递给他。
艾森接过来,跟她说谢谢,关上了门。
他尝了一口,香草冰淇淋。
于是去死了。
每个后来的艾森都得到了一个冰淇淋,每个吃掉的部分都越来越多,剩下的越来越少,艾森在逐渐好起来。遗言的纸越来越多,艾森的尸体堆满了房间,拉开门都有点费劲。
这次来的服务生是个男人,毕竟谁点这么多冰淇淋还一次次地点是会让人有些奇怪,之前一直给他送的女服务员跟在后面。
男人递来托盘:“先生,您的冰淇淋。”
这个艾森仍旧只拉开门缝,靠着门框笑起来,笑容阳光灿烂:“噢噢,太好了,谢谢,我正想来一个,上一个被人吃过了。”
男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又朝里望望,房间里漆黑一片:“今天天气很好,屋外阳光很不错,这扇窗外是海,风景也很好。”
“是嘛。”艾森走出来,关上门,“那我出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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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有问题,卡夫卡原词被和谐掉啦。
第69章 创世-17
妖精拿来艾森的外套,给他披在身上,问他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了,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艾森没有回答,他模模糊糊地盯着楼梯下地毯的一个边角,看什么都重影。
妖精又问他是不是在想安德烈,雨确实有点大,不过三个人一起,应该没有关系。
可艾森只是在发愣上。
沉默了一会儿,艾森才转头看妖精,他甚至不记得妖精的名字。
“他们有没有伞?”
妖精摇摇头:“要我去送吗?”
“算了。”艾森撇撇嘴,“他那么本事,淋一场算啦。”说着艾森拢紧身上的衣服,揉了揉鼻头,“我去睡一下,如果他回来道歉,就去叫我。”
妖精点点头。
艾森朝房间走,走了两步又转回头:“取决于他的态度,如果他虽然来道歉,但是态度很差,也不用叫我。”
妖精点头。
艾森骄傲地拽了一把衣服,蹭回了房间,进门后没两步,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他第二天晚上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呆了好一会儿。发烧是稍微好些了,但感冒还是没有好,声音仍旧沙哑,喉咙干燥难忍,并且发痒,他抓了几下,抓破了一层皮。仍旧有些头重脚轻,没什么力气。
他慢吞吞地出了门,妖精正在楼下厨房做饭,对着一本食谱在做马赛鱼羹,戴了顶厨师帽,假模假样的。
艾森在餐台前坐下,瞟了一眼窗外,看起来是刚停了一场雨,阴沉沉的天色下树叶绿得暗沉,枝叶垂头丧气,远处的天颜色更重,隐约有雷声听不真切,有虫和鸟趁雨间隙抓紧时间鸣叫,叽叽喳喳一片嘈杂,唯一的好处,就是卷来的空气凉爽清香,混着海和泥的气息,闻一下便能在脑海里投射出天高地远、山河远阔。
妖精不是一只开朗的妖精,他很少讲话,平时绕着洛斯转,洛斯不在就闷着头做事,他知道伺候好艾森,大家都不会有事。
“他们去哪里了?”艾森捏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你应该知道吧。”
妖精转过身,点点头,却没有回答。
“有带什么口信回来吗?”
妖精摇头。
艾森便也不说话了,低头喝他的茶,妖精等了一会儿,确认艾森没话要跟他说,才转回去继续忙碌。
或许是天气冷吧,天冷的时候人一来容易怀旧,二来容易寻温。艾森盯着茶面,想到了安德烈曾经讲过的一个冷笑话,现在艾森理解到了笑点,盯着茶面突然笑了一下。妖精转头看他,又转回去。
然后便是他当时讲那个笑话的场景,安德烈坐在桌前,穿了件浅灰色的羊绒衫,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洛斯,留给艾森一个侧脸。他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拨弄自己的头发,因为手臂搭在桌面上,必须要低下头才方便手动作。他苍白的手从乌黑的头发上抚过,头侧低着,捋起袖子的手臂竖在桌上,橙黄色的灯光照在他身体的一面。然后安德烈讲完了那个笑话,洛斯咧开嘴笑,安德烈便也弯着嘴角笑起来,转头看艾森,脸上还是那种柔和的笑意,温温柔柔地望过来,看艾森的反应。
当时艾森说什么来着?
哦,说,无聊。
艾森记得安德烈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露出那种自嘲自苦的笑意,便转过去,说些什么别的话题,再没有提过这个。
如果不是因为生病了,艾森不觉得自己会闲到捕捉这么一些细微的情绪,他那时都没有注意到,也没有往心里去。
这时候他太闲了,红茶也是凉的,难以下咽,于是反刍过往的一些小事。
太敏感了吧。安德烈把所有这种时刻累积起来,最后爆发跟自己吵了一架,毫无意义嘛。他们总是矛盾、自卑、自苦,不像自己,大开大合,生死潇洒随意,都是活太久了才这么多苦痛烦恼,一死解千愁,不管怎么苦都要活着,就怪不得心事重重,眼神总是忧郁。
“他们还是没有悟透人生啊,”艾森放下杯子跟妖精说,“放下执念。”
妖精转回身:“跟我说话吗?”
艾森点头:“这里只有你跟我吧,我又没有精神分裂。”
妖精想了想,点点头,看着艾森一副准备“开讲”的神态,在想要不要拿纸笔记录一下,配合艾森的指导欲望。
但艾森刚挥了下手就觉得有点累,看来今天不适合输出观点,也好,就稍作休息,以后有的是机会和大家分享他的人生观以及真知灼见。
他换了个话题:“你会干什么?”
妖精的眼神飘了飘,看起来在认真思考:“我会做土豆泥。”
“……不是,我是说你作为一个,呃,妖精,你有什么本事?”
妖精有点忸怩:“我不是那种很厉害的妖精。”
“这我知道。”
“以前活着的时候就不太厉害,”妖精用手指搓衣角,“我会一点简单的诅咒,但是基本也无害,还会跟动物讲话,会弹琴,还会一点弓箭……”
“哦,”艾森点点头,“一只普普通通的妖精。”
妖精给他盛碗汤,又去热茶,再去煎鸡蛋。
艾森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服侍,继续说:“像我吧,女巫的诅咒我都能给防出去,除非她们疯了下一些绝命的咒……你的这种我都懒得防,你们应该伤不了人吧。”
妖精点头:“伤不了。”
艾森问一句,妖精答一句,很快艾森就觉得没意思了,仿佛在和一个人形应答机讲话。他拨了拨头发,低着头吃饭,不时朝他的手机看看,看有没有新消息,比如道歉什么的。
直到他吃完饭,窝在沙发上打了几个喷嚏,发愣望了半天窗外的风吹树叶,天逐渐黑下来,还是没有人联系他,也没有人来道歉。
妖精来问他晚上吃什么,艾森躺在沙发里,抬起头问他:“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妖精点点头。
“不用告诉我。”
妖精再次点点头。
艾森无聊地翻进沙发,把自己裹起来:“随便吧,我吃什么都行。”
妖精得令便走进厨房,他身后的艾森掀掉毛毯光着脚跟过来,妖精弯腰去冰箱里拿东西,艾森就在他旁边转,妖精去洗菜,艾森就在他后面转,边转悠边问:“我有什么问题吗?我没有吧。”
妖精摇摇头,看了一眼他的脚,光着脚很容易着凉的吧。
艾森继续在他身边绕:“你觉得是我的错吗?”
妖精摇头。
“你不会说话吗?”艾森很真诚地问。
妖精停下手里的事,看他:“会。不是你的错。”
“对嘛。”艾森一只手臂撑着桌面,歪着身子侧着头,“我认为还是沟通的问题,对吧。”
妖精点头。
艾森放心地站直,自顾自抚了一下掌:“算了,他不了解情况,我不怪他,我比较大度。等他道歉就算啦,我这个人遇事不会往心里去的啦。”
妖精点头。
直到今晚的晚餐吃完,还是没有人来道歉。
直到第二天的三餐吃完、第三天的三餐吃完、第四天的三餐吃完,还是没有人来道歉。
期间艾森坐在餐桌边,坐在走廊上,坐在廊檐下,坐在院子里,坐在马桶时,望向天空,望向山下,有时候也没在下雨,总不可能来道歉的路上迷路了吧。艾森躺在床上,躺在沙发上,躺在地板上,躺在浴缸里,躺在草坪上,看着天空或天花板,在想也不算天黑呀,要明天再来吗?
第九天,还是没有人来道歉。
而且艾森的感冒还是没有好。
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餐桌边,对面是规规矩矩、认认真真、沉默不语的妖精,正在切面包,把切得最鲜的部分给他递过来,自己吃烤焦的几片,艾森拖着下巴望窗外,幽幽地叹气,最近也没什么晴天。
他和妖精也没什么话题可聊,坐在一起只是沉默。还不如让羊驼留下来,啊算了,羊驼心眼太多,表面春风,背地使坏,两面三刀,但确实会恭维人,会讨艾森欢心,宫廷的弄臣是不是就是这种类型?只不过羊驼要比弄臣危险多了。安德烈也不错,啊,虽然有点野,但大部分时候都很宠人,很包容也很温柔,有点像一匹马,马是温顺的动物,它们的眼睛睫毛长,眼睛大,眼神含着苦和柔,像积了一场春雨,但它们跑起来又潇洒如风,奔腾不羁,带不上衔铁的马训不服,训不服的野马神出鬼没,站在山崖上朝下望,鬃毛昂扬地飞舞,躯干矫健凶猛,仍旧用那积雨的双眸扫视荒原,除苦和柔外,便是野性与自由。想必自由本就是苦和柔的变种,正因为做人心思百转千回,心事重重显出苦,怜情惜爱显出柔,但风一吹春雨便化,在苦和柔以外,人的向往,就是超脱土地,羽化登仙的自由。所以说,太矛盾了,一脚要踏在地上,手却想触天,既然心肠难割,何必奢求无拘无束,于是矛盾生出困惑,困惑带来烦闷,烦闷诱化暴戾、纠结、痛苦、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