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森在睡觉,从头到尾没醒过。洛斯把药融进水,把水杯放在他床头。这时艾森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先是看了眼窗外的闪电,又转头看洛斯,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问:“我感冒了吗?”
他声音嘶哑。
洛斯说:“没有。睡吧。”
艾森疲倦地合上眼睛,洛斯擦干净杯面上自己流的血,然后出了门。
***
过了十几天,雨还是在下。
安德烈睁眼躺在床上,转头瞥了眼表,凌晨三点半。他把手臂放在额上,叹了口气。或许艾森早点离开还好一些,这样他不用一直想,分手应该彻底一点,以一方远走高飞为标志。
他得去吃点药。
但他没有动,身体很累,但睡不着,外面在下雨,淅淅沥沥有点吵,十分钟前刚有人来清理垃圾,叉车的声音轰轰隆隆,发动机响个不停,现在好了一些。他想起自己没有锁门,应该锁门,这样假如有人游荡到这里,看见一扇锁了的门,就会再游荡远去。但他这几天都没有锁门。
他睁着眼看窗外,一盏昏黄路灯的光被树枝挡了挡,影影绰绰照进来,栏杆上停着一只黑色的鸟。安德烈有点胃疼。他想让艾森尽早离开,去远艾森的航,这才算结束。
他听见有脚步声,他出了口气,闭上了眼,又睁开,有人推开了他的房门,然后走过客厅,来到他卧室门口,拖着脚步走了进来,带来一阵凉风,一阵潮湿的、黏腻的空气。有个身影在他床边沉下去。
安德烈转过头,看见艾森低垂的头,这个湿漉漉的人手臂搭在他床边,却不抬头。安德烈伸手碰了碰艾森沾了雨的头发。很神奇,他们相遇的时候,艾森是一阵轰隆隆的热烈春风,在安德烈身边停留,兑了烟酒和苦愁,现在他是一阵绵延万里的浩荡秋雨,安德烈觉得心脏绞紧。
艾森说:“怎么办?”
安德烈支着手臂侧起身,他的手摸了摸艾森冰凉的脖颈。
“你比我大这么多,经历过那么多,我是不是小题大做?”艾森的脸隐匿在黑夜里,灯光只照亮他的肩。
安德烈吻他冷冰冰的嘴角:“我很抱歉……”
“我可以接受这个,但我该怎么做?”
安德烈盯着他,饱含柔情地告诉他:“都会过去的。对你来说,‘我’会过去的。你前程远大。”
艾森这时才抬起头,安德烈只看着他就万千柔情与痛苦涌上心头,这张漂亮骄傲的脸平添愁绪,苍白的嘴唇紧闭着,深邃的绿眼睛如同宝石,闪耀着痛苦的光芒,见过了浩瀚的宇宙与时间,也见识了绵绵的花前与月下,从今以后这些都不再属于安德烈。
艾森握住安德烈的手,雨水从艾森的指尖滑进他的袖口,艾森说:“你知道,你让我心都碎了。”
安德烈手缩起来。
艾森从地上的箱子里抱出熟睡的小狗,放在安德烈身边,艾森愣了愣,又看向艾森,艾森吻吻小狗的脑袋,放开了手。他把为安德烈做的领夹也放在安德烈手心。“现在把我的歌也都送你,这个我不想再带着了,本来也是给你的。”
安德烈握紧了手里的领夹,看着艾森站起身,那股带来的外界凉气更加明显,有水珠滴滴答答地坠在地上,艾森高大的身影在他床上投下一片模糊的阴影,他下意识伸手去碰,碰到了冰凉的外套。
“你说得对,我前程远大。安德烈,再见。”
安德烈看着他走出去,把颤抖的手放在床上,脸贴在熟睡小狗起伏的肚皮上。艾森离开了,留下他空荡荡的院子和房间,一片连绵不散的潮湿,或许春天永不再来。
艾森走下楼梯,在一楼的门口看见了穿着睡衣的佩吉,她似乎总是一脸担忧,为什么人操着心。
她拿了把伞,等在门口,她朝楼上望望,又小心地问艾森:“孩子,你没事吧?下雨了,拿把伞吧。”
浑身湿漉漉的艾森看了一会儿她。
然后他苦涩地笑了下,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小雨中。
***
艾森和洛斯在四点离开了这里,因为东海谷已经洪水泛滥,再待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他们俩在艾森的中转站休息,艾森放首大提琴独奏,喝杯红酒,坐在吊椅上,让两个机器人给他举遮阳伞,看自己造的百万米大瀑布。
直到一把枪顶在他脑后。
欧石南绕到他面前,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全副武装的人。
艾森并不怎么惊讶,他仍旧因失恋疲惫,他盯着欧石南,两人很久都没开口。
而后艾森放下酒杯,说:“噢,押沙龙……”
欧石南彼时尚不知道为什么艾森这么讲,但他并不在意,他冷冰冰地开口:“艾森·巴特莱·冯·爱得莱德,你现在被中央时间线联盟逮捕,请起身。”
艾森缓慢地眨动眼睛。“有我在,他们也敢叫自己‘中央时间线’?”
“你定义你是中央,我们定义我们是中央,你毕竟也不是谁的神,说了不算。”欧石南示意,周围人的枪口齐齐指向艾森,他重复一边,“请起身。”
艾森懒洋洋站起来,让周围的机器人把百孔□□关上。
“艾瑞卡,你倒是入乡随俗。假如我不投降呢,你要跟我开战吗?”
“你会跟我走的。”
艾森问:“你们怎么找到我的?”然后他看见了众人身后的洛斯,洛斯转开头。
艾森举起手道:“那好。”
欧石南把一个白色的手铐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告诉他:“请你带上这个。”
艾森拿起来,手铐的边缘沿着他的手腕向上爬,如同木乃伊的绷带一样将他整个人包在里面,形成一个专为精神病人打造的束缚衣,紧紧限制了他的双手和全身,让他动弹不得。
“要直接送我入葬?”
接着他的嘴也被缠上,只剩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扫视众人。
欧石南让人让开一条路。“送你去你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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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惑众-2
杜嘉塔开车到停车场,熄了火,坐在车里点了根烟抽,独自庆贺她34岁的生日。烟雾缭绕时,很容易想起过去。
正想着,有人敲她的车窗,保安拿个手电筒晃,她叹口气,熄了烟按灭,然后拎起包下车。她边走边挂上工牌,在电梯里摁下67层。
电梯升上,门打开,有个油头粉面的矮个子西装男笑眯眯地看着她,身后还站了两个膀大腰圆的保镖,好像她真能造成什么威胁一样。
油头向她伸出手:“莉莉·杜嘉塔?”
杜嘉塔没动。
“本来上周你就该交回工牌,去9层,我们一直没收到。这样,我帮你换一下吧。”
杜嘉塔冷哼一声,把工牌取下来扔给对面,这时卡丽经过,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和一群人一起进了门,凑在一起议论,卡丽没敢回头看。
要说政府部门的安保确实做得好,在保镖的全方位“护送”下,杜嘉塔去了9层。
9层没什么人,只有几个临近退休的老头在做无人问津的生化实验,这地方用来给已经落伍的研究提供个“收容所”,很多该清理但由于种种原因不能清出去的人,多半会被打发到这里来。
杜嘉塔年纪轻轻,还是来了9层。
她抱着箱子往工位上一扔,扫视了这一层,到岗的也就四五个人,三个在睡觉,有一两个在电脑上扫雷或者打扑克,实验室早已积了灰,这层空调质量不好,嗡嗡乱响,绿植也都枯得差不多了。
杜嘉塔懒得看,拿着杯子去咖啡间。也就这地方还算干净。她打开电视,开了咖啡机,坐下来。
电视里在说,联盟抓了厄瑞波斯。
她换了个频道,还是在报道这件事。
可能这就是风雨欲来,躲也躲不过的消息铺天盖地。
她换了好几个,终于有一个没在报道厄瑞波斯,而是在说带回来的那个叫“米嘉”的红血人。新闻再次盘点了关于“米嘉”的全部观察记录,并称在一次重大安全事故之后“米嘉”被击毙,末了再次表示,实验中存在的激化性条件导致了“米嘉”的体态异化和性情暴虐,实验室已经关停,主要责任人已被启动内部调查。
杜嘉塔冷笑一声,站起来去拿咖啡。
***
“米嘉”从十七年前被带回来时,就已经神志不清,杜嘉塔在七年前接手对他的观察研究,那时切斯顿的观察团组建不久,政府对厄瑞波斯的关注度前所未有,杜嘉塔被寄予厚望,希望她能从这个标本身上获取尽可能多的信息。
当年的杜嘉塔意气风发,年纪轻轻就从顶尖大学毕业,论文被引用频率之高,令前辈汗颜,在空间物理如日中天。七年前观察团找到她,请她做生化研究。她虽然大学有这方面经历,后面转了方向有所懈怠,本不想接受,但联盟长官和观察团总督都曾亲自找她谈话,那时杜嘉塔还没了解,所谓领导最擅长的就是画大饼,鼓舞和激励是他们的满分课。她那时被感染得激动不已,想到自己能做的贡献,想到什么世界什么使命,接下了这个工作。
其实她做得不错,她短短几年已经远超前人十多年磨的功夫,只不过领导每次让她汇报的时候,都会在她的讲稿里加上“在前辈工作的基础上……”“在xx的指导和帮助下……”这个“xx”不太固定,有可能是任何人,这个她决定不了。
后来她的成果越来越多,就有很多人被“塞进”了她的团队。比如检察院院长的女儿卡丽,九流水平三流大学一流实验室经历,杜嘉塔看一眼她的简历都知道哪部分是钱堆出来的,哪部分是权堆出来的。以前杜嘉塔也被塞过人,但那时她还有些自主权,现在不一样了,没想到人拉人的力量这么强大,经费竟是这么容易被左右,唱反调竟是这么艰辛。
她最终妥协了。来一个卡丽,就会有下一个,还有很多尸位素餐的“大前辈”,除了打官腔就是指导人生——指导实验是做不来的。还有大大小小的宴请,上上下下的演讲,没完没了的汇报,24小时不停的聚光灯。
平心而论,她那时候混得不错,她有很多钱,只要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舒舒服服。但读书人,或者说她这样穷人家出来的读书人就这点不好,得了便宜还卖乖,书读多了人容易要脸,心比天高,看不上别人,错误地以为她“允许”别人进来,是她给的恩德。
某次同盟杂志访谈,提到新成果,问及团队副手某高龄男教授,年逾花甲深耕不辍,这给了你们研究什么启发,凸显了什么精神?
杜嘉塔那会儿大可以说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话,但她回想起那个大腹便便、烟酒过量、色眯眯小眼睛、极爱说教的废物,没忍住,回答道,人当走则走,老而不死是为贼。
天知道,她说出来的时候心里有多爽,差点没笑出来。
后面结果当然不怎么样。所幸她实在有用。
后来又有一次,被问到为什么她成果这么多,很出名,却在职称上没有晋升,没有入选科教百人。她想了想回答,因为这一行还是比较歧视女性。
她说的不一定完全正确,也不一定错,她说只是因为她这么想。除了说教、处分和排挤,其实没有真正伤及她的后果,反正她本来也就很难晋升。这导致她越发我行我素。她不参加讨厌的人的生日会和送别派对;打发资质平平的人去打扫卫生,包括“没用的卡丽”——她给卡丽起的绰号;在大会上对错误的方案翻白眼;不允许“老废物”在这一层吃东西,会当着前辈的面说“年纪大了这么能吃,这一层要不要多给你们装几个厕所?”
或许她拒绝不了不经允许地被塞进人,但进来以后就是她说了算。她要拿着高工资,看着这些有背景、有关系的特权分子,然后羞辱他们。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假如她身段更软一点,更左右逢源一些,她完全可以拿“入室指标”去换些好资源,比如晋升,比如权力,比如更多的钱。
但她忘记是从哪里开始感觉到受辱,产生了这种自暴自弃般的报复心,以一种对谁都没好处的方式排解郁结,或许像她这样志得意满的天才,不屑于同流合污,因为那意味着失败,而她痛恨失败。
不过,总会有报应。
对“米嘉”的实验已经到了关键节点。杜嘉塔已经证明,“米嘉”是人类,体内有百倍异于常人的红细胞,血液浓稠度的变化受气温和情绪的影响;他与“红血人”表现出极高的相似度,或许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时候报道很兴奋,“红血人”本就被视为“英雄一族”,很多超级变种人都是红血,这个或许就是多年前流落异处的红血人,这也就意味着,红血人可以像他一样,不借助传输工具到底其他时间线。
但杜嘉塔对此始终持怀疑态度,她认为这种血液浓稠度的变化累积最终会导致某些形体上的异变,在她的坚持下,实验继续,研究人员逐日提升电力,一点点调变试验场磁场密度等控制条件。
终于在某个普通的夜晚,“米嘉”彻底变异,他的身体无限伸展,内脏液化,背部有鳞片状护壳,腹部肌肉柔软,类似一条硬壳虫。
那天,杜嘉塔边看着屏幕边接水,滚烫的水漫到手指上她也没有反应过来。
顷刻,房间里异动起来,实验员东奔西走,大声呼喊,那个来采访的团队对着屏幕一秒都不敢懈怠,直到保安接令走过来一巴掌拍翻摄像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