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万德卡推开陈旧的大门,木门发出一声吱呀,灰尘簌簌飘下,碎屑落了一地。
“残败的教堂……人类早就不信神了,我不懂,你懂吗莱万德卡,为什么我们这么不受宠?”鲁基乌斯跟着走进去,只是为了凑到莱万德卡身边,“你就不厌倦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听话的大天使们、和不知忧愁和感恩的人类,只有我们挤在中间,向上看不见使命,向下寻不到归宿,在中间这片窄地再怎么左冲右撞,撞得头破血流也理解不了。你有没有想过,权威就一定是对的吗?”
莱万德卡终于转过了身,他们已经走到了耶稣旁,空荡荡的祭坛上除了掉落的灯架和锈铁堆,再无其他,月光照亮脏兮兮的地板。
“你留在这里忏悔,我两刻钟后回来。”
鲁基乌斯拽住他,不可思议地问:“向谁?不会是这个吧?”
“你应该留点尊重。”莱万德卡从他身边走过,徒留鲁基乌斯手中一阵风。他站在鲁基乌斯身后,伸出手,要鲁基乌斯把衣服脱下来。
鲁基乌斯照做,将脱下的衣服扔进莱万德卡手里,自己在冷空气中瑟瑟发抖。莱万德卡将衣服留在门口,自己走出去,转身关门:“你向什么宣誓获得力量,就应该向什么忏悔。”说完莱万德卡走了出去,笔直地站在教堂外的月光下,影子拉出一条线。
老派作风是这样的。
鲁基乌斯发着抖,动了动肩膀,他的背上凸出一片青色的痕迹。
老派天使讲究仪式感,即便是应毙的天使,也应当先忏悔,让已经染黑的翅膀重回白色或金色,然后坦然迎接死亡。
这一条,当年鲁基乌斯杀天使的时候,从来就没遵守过。
他仰头看耶稣,在想为什么自己沦落到这一步。
怪撒旦吗?也许吧。撒旦赢了他,没有杀他,问他为什么来,能不能放过彼此。赢了的人求饶,还是第一次见,鲁基乌斯说正邪不两立,撒旦说那我可以做正派。鲁基乌斯躺了三天,被迫吃了撒旦给的食物,朦朦胧胧中就飘飘然,他力量仍在,回忆模糊,无数次他的直觉提醒他什么不对,但鲁基乌斯忽视了这些提醒。所以未必怪撒旦,是他自己幻想了一家人,是他自己陶醉于生活,是他自己厌倦了使命、教条和权威。
现在撒旦死了,轻轻松松如同一阵风。
在权威之上,还有厄瑞波斯。
鲁基乌斯看着耶稣,他对人类的全部理解,就是得到了宠爱的族群,无知、无能却快活的族群,就像每个家庭里最受宠的幼子。
耶稣多么痛苦,人们也总是这么抱怨,在神的耳边念自己的苦恼,钱的、爱的、身体的、命运的,他们堂而皇之地说完,还会理直气壮地要求“请保佑我”。娇纵怯懦、贪得无厌的族群。
鲁基乌斯没有要过任何东西,还会因为办事不利理所应当去死,生活是什么?他怎么会知道。
当了几年类人,生活就是很多美味的食物、性/爱、派对和暧昧,是娱乐至死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真好啊,这种快乐,耶稣有过吗。
鲁基乌斯上前一步,他举起手按住耶,对着这尊雕像开始自。他要把精喷满上帝最爱的小孩身上,因为古板的、堕落的、无欲无求的哥哥们受够了任劳任怨、做牛做马。
他摇的底座直晃,雕像猛地倒塌在他身上,他一把推开,让雕像斜靠在台阶,自己上前一步,对着雕像戴荆棘冠的脸。
鲁基乌斯身后的翅膀猛地绽开,震得房间发慌,那乌黑的翅膀开始燃烧,一股莫名的力量将那两支翅膀向外生生扯拽。翅膀的羽毛惊恐飞落,他的脊背被扯出血口,翅膀还在向外烧,鲁基乌斯咬紧牙关,背上的疼痛仿佛万万千火鞭直甩于身,四肢百骸几乎没有了感觉,只剩剜肉刮骨的钝痛如同延长了一个世纪。
他背上的伤口不再溢出圣光,只是血水,翅膀被拽出的一瞬间,他疼痛地卧在地上,带翻了雕像。他几乎呼吸不上来,知道自己要死。
他转身看耶稣的脸,那不变的哀伤表情,并不因他射上的什么东西有任何新的含义。
总觉得。
还不够。
鲁基乌斯撑着手臂爬,他咬碎了两颗牙,一种前所未有的报复欲从心底升腾,烧得他几乎忘掉了疼痛。
他爬出了一路血,试图向窗口逃,但奄奄一息够不上,突然地抓向窗外遥远的月亮。
突然他的手被抓住,同时送来一句话:“会有机会的。”
莱万德卡准时在半小时之后进来时,被面前的一切震惊了。他信任一个天使应起码保佑最基础的尊严,竟不知道连羽翼都被剥夺的时候,还有心思逃命。
他沉重望了眼倒下的耶稣和身上的脏污,叹口气,弹弹指烧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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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怪物-16
“为什么想来酒吧?”安德烈坐在人声鼎沸的午夜场,无奈地问对面的艾森。
艾森正在看远处台上女人跳舞,转头回答他:“想来就来咯,我宣布,以后这里就是我的第二个家。”
“你第一个家在哪里?”
“……这里以后就是我的第一个家。”
安德烈喝了口柠檬水:“你之前说想聊聊,要现在聊吗?”
“现在我很忙,奋斗三天,我要当情场高手。”艾森这么说,也这么做,站起来环视一圈,指着一群一起出来玩的大学生,“你们,来。”
他能这么说,完全是因为他这张脸有说服力,而且他们坐在三楼的开场,一看就是有钱人在包,这种人做东酒水特别贵还免费,出来找乐子的俊男靓女怎么可能错过。于是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跑上楼来。
保镖给来人们拉开隔栏,一股青春气息冲了进来,漂亮的男生女生各个不过20岁,大好年华,张扬放纵,穿性感的衣服,洒诱惑的香水。
艾森坐在中间,任由漂亮的人把他环绕,勾勾手让酒吧来倒酒,大家为表感激,有个漂亮女生坐在他腿上,周围人一阵起哄。艾森只是问,怎么这么点人,又推开人站起来,在楼下找长得好的,指到谁就让人上来,除了几个嫌他奇怪的,大多数还是上来的——毕竟酒水免费。
艾森又站起来敲敲酒杯,说接下来做个游戏,游戏内容就是他挨个走,经过的每个人都要亲他的脸,说爱他,不说要喝酒。
安德烈很无语,这哪是情场高手,这属于霸王花。
艾森拎着酒瓶从另一侧开始走,每个人都说爱他,拉过他的脸亲一下他,哪怕那些一开始不说,想逗他的,艾森给她倒一杯酒,撒撒娇说就都倒了说一句怎么啦,女人便揽住他的脖子,在脸上一边亲一下,说爱他。
然后走到了安德烈面前。
已经走过了所有人,现在来到安德烈面前。
安德烈举起酒杯,示意艾森给他倒酒,周围人起哄,你说一句怎么了,气氛都到这里了。
“宁愿喝酒是吧?”艾森问他。
安德烈笑笑,执意要当个扫兴鬼。艾森斜着酒瓶给他的酒杯倒酒,刚倒了一滴就又站了起来,走开了,边走边抱怨:“没意思,不玩啦。”众人一起嘘向安德烈,安德烈何等自在,耸耸肩,通通当没听到。
有人凑到安德烈身边,非要往他柠檬水里加酒,安德烈说不喜欢,他们便调侃起来。有个胆子大的男生捏安德烈的腿,眼神像蛇一样问安德烈跟男人做不做,做的话做哪边。
很久不来这地方的安德烈最近都在修身养性。于是安德烈告诉他也做,综合来看0.7,不过都不重要,让想当1的做1,想当0的做0——上床,最重要是开心。男人如获至宝。揽住了他的手臂,旁边有个女人也要加入,这种配置其实安德烈最喜欢了。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艾森,艾森坐在人群中面容冷淡,仿佛大家欠了他钱——虽然他确实是金主,付了钱。
安德烈告诉他们,说跟艾森讲一下就走。
他站起来,穿过地上的、沙发上的人群,走到艾森身后,弯下身在他耳边说:“我有事,先走。”
艾森仰起脸,抓住他的衣领,把人拉到脸边:“去哪儿?”
安德烈仰仰头,指了指等他的两个年轻人:“去过夜生活。”
艾森死死地盯着他,突然笑了一下。看艾森绽放笑容就像看一朵玫瑰盛放,他语气软绵绵的:“那我要不让你去,你还去嘛?”
因为安德烈被拽到他脸边,要回话只好向后仰仰头,保持出一段距离:“那我就不去了。”
“哎?为什么呢。”
安德烈耸耸肩,没解释。
“你去吧。”艾森放开他,朝他眨眨眼,“祝你开心。”
安德烈拍拍艾森的肩膀:“这你放心。”然后他转过身,吹了声口哨,年轻男孩儿女孩儿跳起来跑到他身边,一人挽住他一条手臂。
艾森转回头,和一群根本不熟的人喝酒。
周围一片吵闹。
他重复播放脑海里的最后画面,安德烈的手插在口袋里,个子娇小的男女像两只夜莺与黄鹂鸟飞在他身边。拜托,这西装还是艾森付钱买的,脱下来的时候有没有征询过老板的同意?!
艾森噌地站起来,大步流星朝四楼的房间走去。
走着走着想起来,那确实是来征询过老板意见的。
那又怎么样?
艾森走到安德烈的门口,咚咚敲门,敲了两下门就开了。
“找谁?”
“我们聊一聊吧。”
“现在?”
“你忙吗?”
“那倒不忙。”安德烈拉开门,房里空无一人。
艾森扫视一圈:“他们呢?”
“他们喜欢德城队,我不喜欢,大家不欢而散。”
艾森狐疑地看了看他,不过反正安德烈也不是能看穿的人,干脆不管了。
“哦。”艾森走进来,站在房间中央,像巡查城邦的国王一样叉着腰扫视了一圈。
安德烈跟上来,歪着头看他的脸:“聊什么?”
艾森心不在焉,有点想转移话题:“我想想。”
安德烈看着他,突然笑起来:“我就猜你要多久来。”
这句话让艾森的脸色迅速冷了下来:“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安德烈耸耸肩,转身要走,却被艾森一把拉住,他被拽回来以后,感觉有点不妙,似乎说错话了。
“你觉得我会来是因为什么?”
安德烈向后退:“算了,我们别聊这个了。”
“说啊。”
“没什么,可能因为你关心我吧。”
艾森的脸色有点泛红,似乎在忍受怒火:“你钓人上瘾是吧。”
安德烈没说话,投降似地举举手:“我错了,我们不要说了。”
艾森注视了他很久,然后才开口说:“我受伤不能动的时候,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时候,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以至于你特别恨我,或者就只是因为你做人做事不顾后果。我一直想不通,伤口怎么都长不好,我也不想睁开眼,但你非要来叫我。
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伤口长好是先会痒,然后再结疤,过了这么久,也许还有痕迹,我以前都死掉了,没有经历过这么一个康复的过程。我不是因为想抽烟才抽烟,只是那东西可以止疼,刚醒来的时候,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只能咬着枕头忍过去,那时候我也在想,我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你。
有很简单的路,我为什么没走?
我也不知道,我的头脑一片乱,我本来轻轻松松地过着,很多事我不必去想,但一旦开始想,就怎么也想不通,不如你来帮帮我?
有时候我又在想,假如把我的钱全部平均分给世上的所有我,那我能分到多少?约等于0吧……过去的7年来,美其名曰‘守卫时空’,死了不计其数的我,脱羧地有条由我的血流出的河,婆娑城有伢精收集的一万条我的小腿骨,甚至还有个集市,专门买卖我的器官。这些我都见过,那时候我当自己没看到,因为我不在乎。可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想这些东西想得睡不着,我也会随随便便地死掉,随随便便地被分割,一部分给天狗,一部分给地卒,下一个我又会重新出现,对谁来说也没损失。我闭上眼想起世上有无数东西要我死。
我还想起主教们。有时候我去外面杀东西,在午夜独自走回教堂,他们有时在泡玫瑰花浴,有时在奏琴,有时在逗小男孩,我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全都收气闭嘴,我身上的血流进他们的浴池里,那时候我当自己没看到,因为我不在乎。可现在我在想,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被招来当圣子,出身高贵,天资无可挑剔,何至沦落至此。如果我每次驱魔传颂了他们的名声,他们除了工钱,还要付给我什么。我睁开眼就想起他们亏欠了我很多东西。
我还想起无数时间线上爬着的人,跟我素未谋面的人,跟我毫无关系的人。我为什么独自死,功名利禄一样也没捞到。为什么不干脆来朝拜我,来求我,或者恨我也可以,我想发出声响,总之别让我独自死。他们总说这事不能告诉人们,人们会疯。那就让他们疯,大家一起疯总好过我独自想这么多。总有一个人要当厄瑞波斯,为什么非得是我呢,干脆人人都来当。太安静了,我呼吸的时候就想起我活得太安静了。
我整个人就仿佛一场退不回的错误,就是键盘上怎么按删除都无济于事的程序,我的眼睛换了一只旧的,看东西模模糊糊,身上留下这些刺青,还有我这怎么想都想不通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