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森抬起头看他:“那倒不用。我们去找找神父吧。”
安莉点点头,跟着站起来。
教堂里一片漆黑,一点人声都没有,只有风吹动树枝带起的疏疏声,以及树枝偶尔拍打窗户的敲击。他们沿着走廊走,只有月光照亮脚下的路,而远处通道尽头则没入一片黑暗中,在光与影的交界处,是树枝的影子在张牙舞爪,偶尔经过玻璃窗,突如其来的树枝抽在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催得人一阵心悸。
一楼的祭坛和读经台没有神父的踪影,他们从一排排跪凳中间穿过,红铜色的木泛着月色,走到尽头回望,那死气沉沉的跪凳和高悬十字架下的读经台,因为陈列整齐,如同一支待发的部队沉默地注视着这一端。
艾森拽了拽安莉,安莉才跟着上了二楼。
二楼是无数的房间,各扇门前伸出的短短一截铁杆,吊着摇晃的木牌,今夜星月朦胧,看不大清门牌号。他们的脚步声在走廊中回荡,从身前经过身旁,荡到身后又从后面扑过来,催得人草木皆兵,感觉无路可逃。
安莉不想前进,艾森挽着他的手臂走得很执着:“房间里有什么?”
房间的门把手一转就开,艾森每间房都转开,老旧木门后开时发出吱呀的呻/吟,这声吱呀音调渐高,收得猝不及防,平添一份诡异。艾森推门很快,推开后迅速撤一步,似乎要防备可能冲出的什么东西,安莉扒在门边,仍旧苦着一张脸,比刚才还要紧张兮兮。
多数门后只是堆放着器材,蜡烛、祭台布、礼炮和旧木头,整层或许都是杂货间。看得出这里原本或许有其他用途,不过废旧教堂只靠新来的神父一个人也改不出什么花样,就此继续荒废下去。房间的灯是老式的拉绳灯,拉第二下才亮起,暗黄色的灯泡照出房间灰尘飞舞,房间中弥漫着一股木制品泡水后的腐朽味。
艾森走时不关灯也不关门,安莉犹豫了一下,留在后面帮忙关上了灯,又试图去关门,艾森拉住他往前走,不让他管那么多。
安莉小声地说:“你像个强盗……”
艾森转头仰起脸看他:“我又没有拿东西。”
艾森说尽头的这个房间打不开,他转了几下,还是没有扭开,便拽了拽安莉:“还是你来吧。”
安莉摇头:“我不会……”
“撬锁你不会?”
安莉露出很为难的样子:“……我和他是不同的人,他有他的用处,我有我的。这个我不会。”
艾森什么也没说,又试了试,这次居然转开了。他打开门摇了摇,锁有些锈。“可能是刚才太锈了,所以卡住了。”
安莉点了点头,见艾森向里走,他站着没动。
这间房子不是堆放杂物的,墙壁上挂满了蜡烛,地上遍插着十字架,圈中间一尊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像。艾森注意到蜡烛的长度,以及所有的蜡烛都是亮的。艾森感叹道,这要多频繁地换蜡烛,才能保持长明。
艾森绕着十字架圈走了走,不太清楚这里是做什么的,他转头问安莉,安莉嗫嚅了半天,拗艾森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固执,才轻轻地回答他:“忏悔用的。”
这时艾森才重新审视耶稣脚边的地方,现在他明白了,这里不是给人站的,是给人跪的。
艾森对这里不感兴趣了,便转身走出去,安莉在门边停留了一会儿,注视了一会儿受难像,才跟上去。
他刚才记得看到艾森准备向楼上走,但在楼梯口却没看到人。
安莉贴着墙向上看,轻声地叫了声艾森的名字。
没有人回答。
或许是起风了,走廊里刮起一阵旋,卷着地上的黄树叶飞了几步,干枯的树叶在地上划,发出咔啦的响声,惊得安莉猛回头,只看到尽头的窗户被风刮得呼呼击框。
窗户,刚才是开的吗?
安莉舔舔嘴唇,向上了走了两步,凭借月亮的光,看到楼梯向上拐过后,落了艾森的小书包。
***
“医生,请你尽量长话短说,一来我对精神病病理学没兴趣,二来我不信神神鬼鬼。”赫尔曼已经失去了兴趣。
“好的,好的。整个过程中有两件事很让人在意。首先是艾森少爷……”
“谁?”赫尔曼坐直,向前探了探身体,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医生。
“艾森少爷,您的……”
“我知道艾森是谁。他怎么了?”
医生有些紧张,鼻子上泛出了汗:“艾森少爷对我和安德烈先生做的沟通非常感兴趣,每次我们交谈结束后他都会来询问我一些问题。”
“这事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一开始我不觉得这很特别,他只是问一些神经科学的知识,一些概念,其中还有很多是从小说中学来的名词。比如他拿过一本汉弗莱爵士写过的短篇《双重身》来问我,我也只当他是好奇……”
“所以你的顾虑是什么?”
“……”医生犹豫了一下,“后来他开始询问我关于治疗的细节,我对病例的判断,我预计采取的措施等等。”
赫尔曼皱起眉头:“所以艾森对这件事关注,可能因为他就是喜欢问东问西,你不该回答,但你碍于我的面子还是回答了,现在你发现这不好,因为?”
“这就是第一个让我在意的事,我觉得艾森少爷似乎在参与,我推断他和安德烈先生的第二人格有过直接的接触。”医生看了看赫尔曼的脸色,“安德烈先生……是否为一个危险人物?”
赫尔曼的眼神动了动,故作糊涂:“危险指什么?”
“犯罪。”
赫尔曼这次没有回答。
“我试过和安德烈先生的第二人格交流,他的第二人格成熟度非常高,并且表现出一种消极防御的倾向,但我认为这只是为了掩盖进攻性,而艾森少爷似乎深度参与了与第二人格的沟通。”
赫尔曼的呼吸都停了一瞬:“你是说,他会伤害艾森?”
***
安莉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捡起了这个小书包。他向楼上望了望,干咽了一下,几经踌躇,还是向上走。
今夜教堂为什么没有一点灯光?
他尽量不让脚步发出声响,以配合这死一般的寂静。
不过,普鲁伊特神父夜夜都是这么独自在这巨大的教堂中独自渡过的吗?他在夜晚做什么呢?神秘的普鲁伊特神父。
他走上了三楼,左手边是一条短短的过道,屋檐也只遮到过道上,站在这里可以望到过道外面倾泻的月光,浇在一片开阔地上。尽头传来泉水清脆的叮咚声,那边应该是一个露天阳台。
不过这层似乎比一层和二层小一些。安莉向右看,没有看到过道,只是看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这顿时造成了视觉延伸的错觉,同时在这黑暗中看到自己,让安莉猛地心悸了一下,他慌忙转回头,平定了一下呼吸,向左边走去。
越走向尽头,泉水的声音越大,安莉以为外面会是一个露天喷泉,但其实并没有。外面有一个干涸的喷泉雕塑,周围有些枯黄的花草,普鲁伊特神父说他住在第三层,怎么第三层比起楼下,还更显得荒芜,就连地上也是杂草丛生,顽强地活在石砖的缝隙里。这片空地确实除了大确实没什么特别的,也不太规则,有种整体向外挤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看到玻璃幕墙的时候得到了确认。
这面玻璃幕墙靠内侧,里面仍是房间,幕墙上有水帘淅沥沥地落,落入底部的槽道发出叮咚的脆响,这便是泉水声的来源。
也正是在这时安莉才发现,他刚在走左边根本进不了房间,而那面崭新的镜子,正好挡住了通往房间的路,整层呈环状,在楼梯口那里两侧过道延伸,直至这里重又相遇,这就是为什么空地看起来向外挤!
无论如何,艾森并不在这里。
安莉转头想回到镜子那边,他确信镜子其实是一道门,或者说,被放置在那里挡住了路。
谁做的?又为什么?
他刚转过身,就看见玻璃幕墙后的神父和艾森。
艾森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神父的身影穿过盆栽的遮挡走向艾森。艾森的膝盖在流血,头发乱糟糟,表情惊慌害怕,他在房间里横着跑过去,并没有看到安莉,神父不慌不忙地跟着,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艾森摔了一跤,在地上滚了一圈,他在哭喊什么,又挣扎地向前爬,带翻了桌子上的杯子和书,那些东西哗啦啦砸在他身上。神父已经走到了他身后,表情稀松平常,伸手拉过他的衣领,将他转了过来,同时举起了手中的东西。
是枪。
为什么有枪?
而艾森被拉得转过身,一眼看见了安莉,他的瞳孔微微长大。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视角,安莉目睹了这场追击,艾森的恐惧映入他的眼帘,如果安莉想要阻止这些,他有什么办法?
艾森看到了安莉,挥着手臂喊救命,视线看向安莉手中的书包,安莉也看过去,可是他不会开枪……
神父也注意到艾森的异常,他转过头,看到了呆站的安莉,什么也没表示,转了回去,将枪抵在艾森的额头,艾森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不会开枪,不懂如何开枪……
安莉看着神父关掉保险。
艾森最后转头看向他。
枪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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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下等-9
随着玻璃的碎裂声,神父应声倒下,他的胸口被一枚0.45英寸的史密斯·韦森手/枪弹射穿,重重地扑在地面,胸口和嘴向外汩汩冒血。
安莉稳稳地端着枪,刚刚一发中标。
他停下来观察了两秒,才跨过碎玻璃走过来,瞥了眼地上的艾森:“你还好吧?”
艾森点点头。
安莉走过来,踢开了枪,蹲在神父身边,腾出一只手搜了搜他的身。其实这没有什么太大的必要,神父看起来也不像还隐藏什么后招,虽然他原本就知道神父并非体格强健之人,换句话说,今夜之前,安莉无论如何想象不出神父会杀生。
他放下枪,盯着神父逐渐涣散的眼神,叹了口气:“为什么呢?”
虽然安莉这么问,但他并没有指望得到任何回答。反正人会为了任何事杀任何人,神父也有他的理由,或许他恨爱得莱德,或许他讨厌摄政王,或许他无差别杀害儿童,或许他信教纵火入魔要杀八十八个童男童女。什么都有可能,安莉并不是真的想知道。
他伸出手想为神父合上眼,却被神父突然攥住了双手。
神父咽下两口血,诧异地盯着他:“为什么……杀……我?”
这有什么好问的。
“因为你……”安莉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他的手颤了一下,“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神父已经目光涣散,无望地盯着天花板,脸色青灰,命中不过剩一两口气,他干裂的嘴唇张张,却没发出什么声音。
安莉慌忙俯身贴在他耳朵边:“什么?你说什么?”
仿佛一阵轻飘飘的空气随着冷风吹进安莉的耳边,神父最后能说出的话是:“捉……迷藏。”
“捉迷藏?捉迷藏?捉迷藏用真枪?开什么玩笑!”安莉浑身上下一阵冷汗,手脚颤抖,故意放大了声量来掩盖内心的焦躁不安,他伸手去把神父刚才那的枪抓过来,发现那枪底座刻了“彩弹枪”的标志:“怎么可能?这是意大利伯/莱塔,重量1.145,弹容15发,膛线6条右旋……我扫一眼就知道的枪怎么会是彩弹枪……”为了证明,他卸掉了弹夹,“这里面怎么放彩弹,你告诉我怎么……”
他突然收了声,停了好几秒,又问:“谁给你的枪?”
神父已经死去,他的目光定格向安莉的身后。
安莉干咽了一下,身体僵硬,他听见自己心脏轰隆的跳声,他甚至不想转头。
但他还是转过了头,艾森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真杀了啊……成功了!”
安莉还来不及反应,艾森又说:“另外安德烈,现在你还要装两个人吗?”
***
“不,我不认为安德烈先生会伤害艾森少爷,请让我来说明。”
赫尔曼这时终于严肃了起来,放下了他的雪茄和酒。
“一开始我拿到安德烈先生的初测结果后,就对他进行了一系列的测验,这些测验针对所谓的精神分裂,在这方面安德烈先生得分不高,很难从结果上判断他有精神分裂倾向,后来的病理检查也没有在他脑部中发现任何异常信号。
我和安德烈先生本人交谈后,他认为自己有精神分裂,表现就是‘双重人格’。我已经告诉您,这并不是同一个概念,而他认为如此,他告诉您,您让人伪造了初测报告。一切就这么开始了,前期大部分时间我找错了方向。
我判断安德烈先生并没有精神分裂后,开始研究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可能性,以安德烈先生为例,就是双重人格。
一般来讲,后天的次人格是主人格在经受某种刺激后出于保护防御机制、不良环境或病理分离性素质等原因诞生的;主人格和次人格的思维决策和个性禀赋不受彼此干扰,完全独立运行;主次两种人格周期性地控制患者行为。
这些是较为基础的表征,除了第一点,后两点安德烈先生均不符合。
他告诉我他是由于‘鬼缠身’才有了第二人格,尽管他并不能向我证明鬼魂的存在。我与两个人格的交谈中发现,次人格完全从属于主人格,充当了一个护盾,只在所谓‘鬼来了’的时候出现,并在需要的时候消失,主次人格对于对方时期经历的一切事项完全了解,并且有共同的目标和思维逻辑,交叉信息过多。第三,据他所述,则次人格的出现是被动的,是不可控的,且出现后并不主动改变任何现实条件。那么假如在关键时刻,次人格出现却无能为力,是否意味着主人格的危机呢?事实证明,这样的事一次都没有过。十四年间,总会有次人格不合时宜的出现,但却没有造成任何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