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酸痛,无法计数时日,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第一万次想挣脱,第一万次无功而停,因为身体的饥饿和疲惫完全不是意识能够战胜的限制,况且就算他从这圆木桩上下来,茫茫沙漠他又该往哪里去?难道要光着身子在黄沙中跑,然后死在地上被沙匆匆入葬。
哦不不,不要想那些,想想眼前。
安德烈转过头,咬上他刚才错认为“青蛙”的伤口,舔了舔血来止渴——没什么用,但是能让他稍微清醒一点。
时间太长了,他的腿一直在打颤,可能是饿的,也可能是贫血,还有可能是缺糖、炸鸡和汉堡、可乐……可乐?——艾森……艾森?——该死的赫尔曼……
噢噢,想想眼前吧。
……可是眼前有什么好想的。
他可能需要换一边舔血,这边的伤口溃烂了。
安德烈开始觉得痛苦,意识真是可怕的东西,在不需要它的时候它堂皇而至,带来求生欲和感知力,放大外界的折磨,却又让你不想死。
还不如早早放弃,睡一觉再也不必醒来。
安德烈在烈日下闭上眼,睡着了。
等死,或是等一阵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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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降神-2
沿着9号公路的树丛再向东,是片开阔的黄土地,土地上没有庄稼也没有屋舍,再向东百来英里,才有零零碎碎的低矮住宅,被架起的高压电线杆远远地连成一片,像天上的星座,只是土气很多。
安德烈在这里看过一支穿黑衣服的队伍,为首的老头儿捧着黑白色的照片,佝偻地走在最前面,一条腿迈出以后先抖一抖,才落到地上,另一条腿跟着被拖过去。他走得这么慢,还是把后面的许多人甩在了身后。他的老脸因为风沙吹得皱巴巴,像风吹过的池塘里的水,一只眼迎风流泪,然后腾出一只手,擦擦相框上积的风沙。
后面的人低着头或转着头,没什么表情,仿佛刚从一场午觉中醒过来,带着点百无聊赖,带着点烦,拖拖沓沓地跟着。稍微靠前的男人在擦西服上的一块污渍,揪着衣领抠了抠,没有抠掉,抬头看了眼土路上的坑,踢了一脚,走过去,再低头看污渍,伸出食指舔了舔,再用湿手指搓一搓,专心致志地驱这一块斑。他身后的女人拎着一个手包,越走越慢,时不时停下来看手机,再跟上去,有个男孩儿抓她的裙角跟在她身边走,她转头看看没有人在看,用高跟鞋踩在他的鞋面,转了转,男孩儿放开她,等了几秒,又重新跟上。他们身后,是更多面无表情的人,单调地跟在后面,如同阴沉沉的天一样,都心不在焉。
队伍龟速地移动着,领头的老头儿走起路来非常用力,多少显出些辛苦。后面的人远远望去,像一道道黑色的玩具兵,一团雾一样慢慢地跟在老头儿身后飘。
然后相片掉了。
老头儿停下了脚步,队伍也突然停了下来,这团云雾突然停止在了原地。擦污渍的男人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抠衣服。
老头儿转头看看,没有和谁对上眼神,便转过身,直直伸出一条腿瞥到一旁,半蹲半跪地去捞相片。
捞起来,他撑着地,颠簸着跳了两下,站直身体,擦了擦相框,吹了吹。然后继续向前走。
队伍也一起跟上。
安德烈远远地望着这群黑衣小人向远处走,远处黄土坡上有大大小小的坟堆,到了这个时节,坟头上各各吹着幡旗,在风中还会传出纸条的压梭声。他们平静地像是一队葬礼演员,沉默地向幡旗地走去。山羊在坟堆中间的空地上嚼草和粉红色的小花,频来的雨和土让它们的皮毛脏兮兮,偶尔它们也嚼祭纸,蹄子一屈一缩,插进泥土里。黑色小人靠近以后,它们便懒洋洋地朝内侧动了动,人们从羊中穿梭而过。
要下雨了。
安德烈转头看伏基罗,伏基罗躺在屋外的长椅上打瞌睡。
他那时十三岁,有很多问题在想,有很多疑惑想问,他最想知道伏基罗为什么要离开,又为什么要回来,去了哪里,还会不会再走。但他没敢问。
或许是这过分冷漠的送葬队伍带来的某种难以言喻的寂寥感冲击了他,安德烈走到伏基罗的身边,抱着腿坐了下来。
雨前的风渐渐加大,安德烈的背后传来伏基罗身体的热量。
伏基罗转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睡觉。安德烈转头看看,又转了回来。
树叶在地上打转,因为穿得薄头开始发晕,或许要感冒。
很多年后,安德烈鬼缠身的时候会回忆起这一天,这个场景。
伏基罗的来来往往,吊起了安德烈的心跳,他再这么说服自己不在意,可还是因为伏基罗将自己的生活割得零零散散,如同一群离散点,伏基罗在的时候是一条线,他不在的时候是一条线,各条断线跳跃交错,安德烈觉得自己起起伏伏。
起起伏伏,再加上缠着他的看不见的魂灵,都帮助他磨灭心境的异动。他没有真正期待过什么,也没有绝望过,他靠自己凑合得七七八八,尽量平淡地过活。
偶尔他碰上火一样的人,偶尔他读激荡的小说,那里面的人为爱为恨要死要活,为情为欲上天入地,安德烈都触碰不得,他从来没能大疯一场,有些时候他鼓起一种劲头,但没多久就烟消云散,他坚持某项事情,也不是因为热爱或执念。这种平淡,是他天赋所有,加以刻苦压抑得来的平和。这种平和,帮助他度过无数个伏基罗毫无理由的抛弃和归家,阴魂不散死于他手里的亡者。
当然,如果一切重来,很多事情不必走向极端,他会做出更聪明成熟的选择。
安德烈一直认为,一切重来的最好时间点,就是这个看送葬队的阴雨沉沉的下午。
那时他朦朦胧胧因为伏基罗第一次的离家滋生了自我意识,安全感尚未被完全磨灭,而他日后拼命吞咽的苦果——亡灵,也还没有发生。
现在他被绑在圆柱上,太阳即将把他晒死,风沙已经淹没到小腿,极目不见一片叶,一张帆,固定在沙漠中,竟有种在茫茫海中漂泊的错觉。
一切都错得太多,错误引致如此。
他太累了,已经很久没有睁开眼,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死,过往风里来雨里去的生活到底还是锻造了他,除却意志竟能被动强硬,身体也准备榨干最后一滴血。
在热风中,他甚至感觉到身体被风吹动,像一块薄布。
他几乎已经不再流汗,他看自己发紫发黑的手指,却连一只虫子都没来咬他,这地方连虫子都活不下去,也没有一颗绿色植物来这里碰运气。
他的膝盖本就在打颤,身体又突然抖了一下,猛地向前跪去,又被荆棘扯了回来,他惨叫一声,却根本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声带都被烧毁了,他低头看自己,发现自己几乎就只剩了一张皮。
即便这样也还活着。
多久了?多少天了?
他任由血流,幻觉在远处和耳边发生着,他只能闻到铁锈味和阳光的臭气。
他低下头,脖子下弯,盯着自己的胸膛数肋骨——一、二……他的腹部神经性地抽动,里面看起来连器官都蒸发了。
想点什么呢,想点什么来打发这死前的折磨的时光呢。但想又为了什么呢,反正也没有希望。
只是在等,只是在干熬而已。
恨谁,恨谁也没有力气恨,谁也不想,想要一口水,或者死亡。
生死应该选一条路,而不是在这里无边炎炎烈日下苦等,等也不知道等什么。
难自禁。
为什么他无法靠意念死掉呢,不像一颗植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沙袋,被挂起来,底部开了一个口,沙便从那里流走,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他以前靠想象出水、湖泊、海洋,但现在他已经想象不出,那些都是一片赤红金黄色,太亮了。
原来人在太光明的地方也活不下去,因为动弹不得,宏日晒死人,无处可逃,又不许低头,等待是一场噩梦,因为终点无影无踪,除了受折磨这段生活根本没有其他意义。
或许这就是献祭的本意,不要血、不要命,你只是作为万千千太阳下的一根绑在圆木上的人,要的是你臣服,安静,做仪式要求你做的事。
那这太阳这么大,太阳下一定和他一样,遍地都是献祭品。
安德烈要睡了,他得睡过去,他被烤得快要烧起来,祈祷世界毁灭。
世界毁灭前,他又想了一遍他十二岁那条独自走过的长道,似乎这么多年从未真正从那里走出来,走啊走,向前走,让生活继续。
他应该想想谁的脸,好让美好的感情为命运画句号。
他转动荆棘枝,让锐利的刺对准脖颈——其实他早就可以这么做,只是生命可贵,而且他还没有想到谁的脸。
血从细细的伤口淌出来,黑红色的血液流速缓慢,但久了也能汇成一股细流,沿着粗刺向下落,吧嗒掉落在埋到腰间的沙堆上。
吧嗒……
吧嗒……
嘀嗒……
嘀嗒嘀嗒……
嘀嘀嗒嗒……
安德烈艰难地抬起头。
下雨了。
他下意识地缓慢而充足地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的水分拱进他的肺腑,他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太阳如同被击毙了一样燃着火向地平线上落,这并不是日月交替,好像太阳只是被挤走了而已。
安德烈挣动身上的荆棘,干枯的皮肤稍稍一蹭就呲地裂开,奈何手臂前荆棘的尾端倒着塞进一圈圈绕着的棘条内,得有个什么东西向外拉开它——尽管会很疼。
因为不知道这雨会持续多久,安德烈仿佛被点燃了一样拼命挣扎,担心这雨一旦停止,再回到那漫长的暴晒下,他可能就真的再也撑不过去。现在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努力弯下腰,试图咬出尾端,在浩瀚的暴雨中,他像一只弯曲的鱼干在垂死挣扎。
大雨狂躁,雨雾蒙蒙一片,满眼的黄沙此刻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从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风铃声。
安德烈猛地一愣,停下了动作,他猛地甩过头,以为有人到来,大喜过望,刚要张口,又安静下来。
向声音来处看。
在暴雨迷雾中,先是一个巨大的、垂着颈部、拢着黑袍的东西,他高约两层楼,宽阔巨大,兜帽下一片黑暗,应该缺乏一张脸。它拖着一支长杆,杆上细细碎碎的好多铃铛在一起响,声音竟能在这雨中清晰可闻。
它身后,是数十个和它一样的东西,缓慢而沉重地移动过来。它们的手里没有铃铛,但它们的身上拖着很多东西,似乎那些东西被勾在了、或者说挂在了它们身上——有一朵白色的花、一颗圣诞树的残枝、一个足球、一台电脑、一颗流血的女人头、一只男人的脚、一串涌动的肠子、一辆警车。
安德烈又抬头看了眼天空,远处黑蓝色的云在空中打着旋。
它们朝这边移动过来。
它们经过的地方,有一截几乎被埋在黄沙中的木枝,挡在了它们中的一个的前进路线上。那个它并没有动,直挺挺地朝前走,而那木枝被它一碰,勾在它的黑袍上,被勾了出来。
安德烈惊讶地看着,那木枝被向外拔,在这埋沙中拽出一根木该有多费力,但这木出土力破千钧,只是被轻飘飘地挂着它一脚。木挂上去,立刻开始腐化,如同时间在它身上加速,直到它干瘪成朽木,似乎一碰就碎。
直觉告诉安德烈,绝对不要引起它们的注意。
但这其实并由不得他,他在这里被固定,躲也没有地方躲。所幸粗粗一扫,他不在它们的路线上。
尽管这样,也足够近。
安德烈向后靠着木桩,几乎不敢呼吸,看着它们朝他走来,本应该清脆的铃铛声,逼近以后竟如同轰鸣天灵盖,它们带来一阵冷冰冰的硫磺味道,仿佛从地底八万英尺挖出的土,最近的那位,和安德烈有一指之遥。
安德烈看着它低垂的衣角,堪堪经过他的胸膛。
似乎安全。
突然起了一阵风。那衣角倏地飘起,飘向安德烈的胸口。
立刻,安德烈拼命深吸一口气,他因饥饿与暴晒而干瘦的胸膛猛地向后缩,他仰起脖子,这口气用尽他全身的力气控制,它的衣角飘来,衣角的风擦过他的胸口。
它慢悠悠地,走过,安德烈的脸憋出了紫色。
没有碰到他。
没有其他机会了,安德烈确信,一旦它们离开,烈日就会重新霸占他的头顶。
他必须赌一把。
他趁着时候,把身体上的荆棘条向它们身上拱,他向前挺身体,终于让一条挂在了它们中最后的那位身上。
起先先是荆棘条被拉出去,拉成长长的一条,当拉到缠绕他的部分时,因为不能绕着他解,一瞬间,荆棘条、木桩和他,就被整个从半身高的埋沙中被拖了出来。被荆棘条以这种残暴的方式带出来,刮得他身体一片血淋淋,他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漏血的筛子。
他被拖在地上走,荆棘条已经脆的一挣扎就碎,他很快从束缚中挣扎出来,把木桩也抛在了地面,他猛地向地上一扑,试图撑着站起来,但也许因为太久没有用腿,他的腿在抽筋不停。
而木桩在沙上滚,撞到了它们中的一个。
队伍停下来了。
安德烈瘫坐在地上,看着它们突然停止的背影,雨雾浓重,它们巨大而沉默。
毫无来由地,安德烈想起他目送过的冷漠的送葬队,那天他也是在他们经过后,久久地望着这样沉默的背影,那时他意识到,有些东西在这场徒步走完后,再也不会回来。这个想法让他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