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和我在一起,你获得什么了吗?”
赫尔曼盯着安德烈的脸,很久没出声,然后叹了口气。这声叹气多多少少让安德烈找到了一些曾经赫尔曼的影子。
“我不希望你离开。”
安德烈转开脸。
“我们能试图挽救吗?”赫尔曼转向他脸前,“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一阵无名火冲上安德烈的脑袋,他抬起头盯着对面的人:“你刚才去哪了?”
赫尔曼避而不答:“婚姻是需要经营的……”
“你教我做事?”
“不,我只是在说,任何关系中都会有风波,有时甚至会偏航,但人总会分出优先级。”赫尔曼牵起他的手吻了吻,“而我们的关系,优先级远高于其他风景,我们的关系独一无二,它只是需要一点点修补。”
安德烈没有说话,赫尔曼本就极富演讲天赋,情感总是真挚,言辞总是诚恳——在他想要说服人的时候尤其如此。赫尔曼又说了些万水千山的情话,安德烈有点跑神,他试图把眼前的人和那时的赫尔曼对上,悲哀地发现赫尔曼似乎其实根本没怎么变。当时吸引他的赫尔曼那种压迫感,现在仍旧在,只是他已经不在一个能“欣赏”压迫感的安全位置了。
他想到这里,决定把手抽出来。
这时赫尔曼说到了别的什么,正好说到“……或者我们回去你原来的旧房子,住上一段时间,你给你的茶叫什么名字来着?……印尼飞翔?”赫尔曼笑了下,“你的茶总是热的,你只喜欢喝热茶。”
安德烈便停下来了,他又想起了赫尔曼为他暖过的那杯红茶。那个静谧的夜晚,赫尔曼陪他坐在脏兮兮的街道上看人打架,昏黄的路灯照在赫尔曼的脸上,那时候赫尔曼的脸色平静、疲累、毫无防备,看起来昏昏欲睡。安德烈现在想起来也觉得,万水千山是要自己一个人走的,那些昏沉午后或雨日中的休眠才需要另一个人,就像长路虽苦,安德烈独自也可以上路,只是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后,他要到的归乡,要是一个可以休息安眠的地方。困意,就是安全感。
那种困意又席卷而来,安德烈看着赫尔曼的眼睛,本准备上路的心都沉沉欲回头。
他没说话,赫尔曼吻吻了他垂下的眼睛。
今晚他们平静地相拥而眠,安德烈梦中动荡不安,频繁地梦见伏基罗和他的狗,最后他梦见了艾森,他梦见自己站在田野里看着艾森跑,快乐的、骄傲的艾森,追一只彩色的鸟向天上跑去,转头朝他招手,安德烈停下来目送艾森,发自内心地,他希望这样一个天真骄横的孩子就这么快乐下去,他见过许许多多自苦的人和惯痛的人,见到麻木厌倦,艾森如同打着旋忽上忽下的太阳,自由自在,没有章法,前途无量。
向天上去。
安德烈祝福他,直至晨光催醒了这一场纷乱的梦。
安德烈开始与赫尔曼一起,努力经营他们的“婚姻”。
做来并不容易。
赫尔曼根本不怎么在家,他很忙,他也不乐意在家,外面大好天地有的是地方让他搅动乾坤,施展魅力和手段,他热爱事业,喜欢跟人争斗,沉醉取胜,他虽说会努力回归家庭,要他对着一个人常保耐心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安德烈心思已经跑走了,他越发沉迷于和神父的交谈,神秘学的东西最近尤其吸引他,安德烈向来是这样,对什么都三分钟热度,散漫自由惯了,说到底他本来就是个只要自己愿意,随时可以抛弃一切的人。
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在努力。赫尔曼尽量每天回家,如果做不到,就隔一天回一次,晚饭是一定会一起吃的,安德烈也很配合,两人默契地都不再吵架,也不摆脸色,共同促进谈话,尽管强扭来的谈话,已经没什么趣味可言,只是为了对话,而对话。
某个晚上赫尔曼回来得很晚,安德烈为了等他没有吃晚饭。赫尔曼一边说辛苦其实可以不用等,一边走过来揽他,准备亲亲他的脸,两人头转在一起,撞了一下,如果在当年交好的时候,明明会惹来一阵笑,此时两人却一阵尴尬,觉得是因为没默契才有这一撞,而没默契是因为心散了,意识到这一点,无论做什么都瓜田李下,这尴尬实在欲盖弥彰,更添一层尴尬。
两人坐下,起先两三分钟没有说一句话,安德烈偶尔抬头看看赫尔曼的脸色,恰好错过赫尔曼看他的时刻,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巧言善辩的赫尔曼无法出口成章,洒脱自在的安德烈也讲不出俏皮话,只有刀叉碰撞盘子,叮叮咚咚。
最终赫尔曼先开口:“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还好,你呢?”
“过得去。”
于是又一阵沉默。
“你今天见心理医生了吗?”
“见了。”
“我还没有机会和他聊一下,他怎么样,你还习惯吗?”
“他很有耐心。”
“我应该找个机会跟他聊一下,或者我们一起?”
“没关系,他对病情下结论跟家属交流也是正常的,不用介意我。”
又是一阵沉默。
“艾森今天不在?”
“不在,他说他和兰克洛斯去观鸟,下周回来。”
“……我怎么不知道。你认识兰克洛斯?你见到他了?”
“没有,萨缪尔送艾森过去。我不认识兰克洛斯,只是艾森告诉我那是一位你的老朋友。”
“艾森告诉你?你跟艾森交流很多吗?”
“还好吧,他摸清脾气以后还挺容易打交道的……”
“什么?”
“你急什么?”
“我没有急,我只是没想到你跟艾森打交道这么多。”
“有什么问题吗?”
“你是个成年人,他是个孩子,你们有什么必要打交道吗?萨缪尔,萨缪尔……”
“不用叫了,他不在,我说了他去送艾森了,我在旁边听到他今天打电话告诉你了,看来你没记住。我和艾森打交道又怎么样,同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如果你希望我躲着他走你可以明说。”
“好,那你能躲着他走吧。”
“你有什么毛病,你担心我伤害他吗?那你一开始就不该让他来这里。你在担心什么?我像是会把他吃了吗?”
“你没有必要声音这么高。艾森是个很特别的孩子,还从来没有人跟他关系这么近,所以这很奇怪。”
“那你想我怎么做,给我禁足令?”
“你情绪不好,我们不聊这个吧。”
“我靠,你真的假的,你起个头,你加把火,现在怪到我头上?”
“一到这种时候,你就控制不住你的情绪,心理医生为什么不顺便治下你的脑子。”
“你再说一遍我就把这叉子插进你眼睛里。”
“哈,你算什么东西,敢他妈威胁我?”
“……你来真的?你在餐桌上让这么多人拿枪对着我?”
“是你先发神经,看吧,所以我不想让艾森接近你,你有严重的精神问题,你粗俗野蛮,没有教养。不过考虑到你出身卑微,倒也不难理解。你怯懦弱小,所以你诉诸暴力,身无长技,所以靠杀人为生。”
“……说完了没有。”
“说完了,也吃完了。”
“好好好,就拿你的餐巾这么精致地擦嘴吧你这狗东西……”
“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哦吼,站起来去哪里,去楼上找画家吗?顺便帮我问一句,问问他谁技术更好,谁更让他□□。”
“神经病。”
“嘿赫尔曼,我确实出身卑微、没有教养、怯懦弱小、身无长技,诉诸暴力且靠杀人为生,这些都是真的,都是我,宝贝你可真了解我,不愧睡过这么多次。但有一点你得知道,你必须要明白,我不是神经病,我一秒都不曾是过神经病,我倒宁愿我是。”
安德烈环视周围拿枪围着他的七八个军人,露出笑容:“你们结婚了吗?吃饭了吗?坐下一起吧。”
因为赫尔曼没发话,他们用枪指着安德烈,直到他吃完饭,安德烈放下刀叉,擦擦嘴,一个一个握过枪口:“美好婚姻生活,对吧。”
赫尔曼从楼上下来,靠在楼梯点上雪茄,挥挥手让他们走开,安德烈远远地看着他,耸耸肩膀:“你真该庆幸我现在洗手不干了。”
赫尔曼笑出声来:“噢是吗,不会又要说‘鬼’缠你了吧。”
安德烈没理他,走上路回房间,跟他擦肩而过,赫尔曼拉住他的手臂:“不如这样,你叫出那些‘鬼’,我们再来角色扮演,让我好好操操‘另一个你’,他比你听话多了。”
“那恐怕没机会了,‘另一个我’恨你比我恨你还多。”
“可太遗憾了。”
安德烈挣开他,回房间去了。
第二天早上,安德烈拉开门,远远地看见赫尔曼经过,啪地一声又甩上了门。
二十分钟以后,他才出门下楼,下了楼,发现赫尔曼还坐在餐桌前看报纸。赫尔曼见他下来,悠悠地喝口茶:“接着甩,这次甩餐厅的门吧。”
安德烈没理他,坐在餐桌旁,侍从给他端上早餐。
“你怎么还没出门?”
赫尔曼抬眼看他:“有事?”
安德烈切开牛排:“你昨晚睡得怎么样?”
“说起这个。”赫尔曼放下茶杯,“今晚,我们一起吃饭,还有楼上那小子。”
安德烈盯着赫尔曼,一时没看出他的想法,但也只是耸耸肩:“随便。”
赫尔曼放下报纸站起身,扣上西装的纽扣,拿起他的雪茄和剪烟刀,一个侍从来给他递大衣,他抬手阻了一下,弯下腰凑近安德烈,吻了吻他的脸颊。安德烈笑起来:“你可真够怪的。”
“我说了,我在试图挽救我们的关系。”
安德烈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那时候安德烈以为赫尔曼要和他以及楼上的男孩儿一起谈话,无非就两种可能,一是赫尔曼认真地修复关系,当着他的面跟男孩儿断绝关系,将人赶出家门,自此回归两人生活——当然,安德烈不觉得赫尔曼会这么做。第二是赫尔曼打算左拥右抱,让两人都当他的翅膀,以后赫尔曼夜晚凭心情挑——有可能,但是这样一来赫尔曼不会容忍安德烈跟男孩儿有什么牵连。
晚上安德烈被安排在赫尔曼旁边,长桌对面是台苏里独自一人,这个格局让安德烈以为赫尔曼会选第一种。
安德烈和台苏里都坐下以后,赫尔曼还没来。台苏里撇撇嘴,对安德烈说:“你看,他故意要我们等,显示他的权威。”
他们没有等多久,九点多赫尔曼便回来了,简单洗漱后就走了过来,坐下,抬抬手,请大家动餐。
安德烈没有动,他看赫尔曼:“你想谈什么?”
“不是我要谈,”赫尔曼看了眼台苏里,“是他要谈。他说要我们一起跟他谈谈。”
赫尔曼和安德烈夫夫一起看向台苏里,台苏里笑笑:“废话少说,直入主题吧。”
赫尔曼转头对安德烈吐槽:“他说直入主题,起码要长篇大论谈他的观察和感悟一会儿。受不了这些卖字卖画的。”
安德烈深有同感,但因为他现在对赫尔曼没有好感,决定不接他的话。
“安德烈,你是外人,你不认识我,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台苏里推远面前的盘子,两手交叠,看起来很正式。“我是路德维希·台苏里的独子,家父原来是护卫队的长官,赫尔曼先生上台以后,终于在前段时间斗倒了他,甚至也不是荣休,给他扣上一顶巨额贪污的帽子,实质将他排挤出局。家父一生为帝王犬马,皇室衰微落入小人之手,自己一身脏污,郁郁离世,家母紧跟而去。”
赫尔曼不屑地笑笑:“那怎么了,这张桌子上有谁不是父母双亡吗?”
台苏里到底还是太年轻,他听了这话血直冲上头,一张脸因愤怒通红,即便拼命克制,也不比得对面悠哉的赫尔曼从容。
但台苏里意识到自己还有话未说完,平定之后继续:“安德烈,你怎么看‘亲密关系’?”
安德烈叹气,来了,又要开始探讨个人观察、人生体验和生活感悟了。安德烈当然没回话,旁边赫尔曼也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亲密关系是一种错觉。”台苏里总结道,接着便阐释道,“或许你不知道,赫尔曼先生对我献殷勤远早于他挑我父亲下马,也就是说,也在和你相遇之前。”
安德烈看了一眼赫尔曼,赫尔曼无动于衷。
“我一看到你就知道,年轻、自在、身无长技,有一副好皮囊,不靠头脑过活如你,遇上赫尔曼这样的人,很难不被他吸引,尤其是赫尔曼所代表的一切,富贵、奢华、衣食无忧,假如他再偶尔透露出柔情,你怎么能招架住?所以你扇着翅膀扑进一个跟你天壤之别的世界,这里囚笼不用铁和钢,用金丝线和银箔。平民小户,容易扑火。”台苏里盯着安德烈,“赫尔曼这个人,极其擅长蛊惑人,他能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特别的。那时候他还没有和我父亲做仇人,对我献殷勤的时候我也心动,他甚至会在公开场合称我是‘独一无二的天使’,在凌晨三点我惊慌症发作打电话给他时给我唱歌,直到我父亲倒台,他身边的人各个都要他把我驱逐出境,剥夺我的继承权,他也力排众议留我身家齐全。我问他我父亲死了,我对他还有什么用,他说这不是用处的问题,他会照顾我。像你一样安德烈,我几乎也差点沦陷,但我毕竟没有,因为杀父之仇,不能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