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吗?”安德烈把花放在桌面,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台苏里歪歪头:“我在画画。”
“你好像常在这里画,看来你很喜欢这个玻璃房。”
“是啊,我就为这个坚持来这里的,赫尔曼一直不想让我来。”台苏里转开脸看窗外,脸色忧郁起来,而后又笑起来,“我能不能画你?”
安德烈看了看手表:“那你可能要素描了。”
台苏里笑起来,拉过他,让他坐在西侧的窗边,又把厚重的窗帘束起,显出背景里的金边云彩、暗绿色的森林和一条彩虹般的河流。
接着台苏里站在画板后,开始画画。
他眯着一只眼,伸出铅笔对着安德烈比,画了几笔,又说:“你真好说话,不管我怎么拜托赫尔曼,他都不让我给他画画,随便把我打发了。”
“你也可以画别人,这里很多人。”
“我想画的人不多,起码相貌要有值得被画下的价值吧。”台苏里看看他,又盯着画板。
安德烈咂舌,摊摊手:“谢谢。”
“我还想画艾森,不过我没跟他说过话。”台苏里停下来,“他好像蛮奇怪的。”
“没有吧,他只是想法和大家有些不一样。”
台苏里用铅笔敲着下巴,回忆起来:“我记得有次我在跟下人说煮的咖啡不好,明明不关艾森的事,他走过来对我大发一通火,说什么让我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称呼别人‘下人’,要叫名字……”
安德烈听到这里又看了一眼他,艾森发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在这方面和赫尔曼有点相似:跟人起冲突时尤其注重体面,失态的事是断不会做的。台苏里或许有种喜欢夸张的倾向。
台苏里停下笔:“这里太远了,我得往前去。”说着他搬着画板架,拖着高脚凳来到了安德烈对面一手臂的距离,“这里很好。”
安德烈靠着墙看他。
“我觉得这世上的好相貌有很多品类。”台苏里坐下来,晃着铅笔,“以爱得莱德家的人为例,你看他们那些巨幅肖像画了吧,金银珠宝重雕饰。爱得莱德的家族像里,祖母柔丽端庄如Guido Reni笔下的美人,线条珠圆玉润;而到了赫尔曼,他的俊美是虽仍有古典意味,但这种俊美已经稍褪去柔和,让人想起Pierre-Auguste Cot的《暴风雨》中的男性,已经转而强调严肃、英武、神采和控制力;艾森承继了母亲艳丽而现代的脸部轮廓、眉骨与鼻梁,还有父亲深邃的碧绿瞳孔和薄而形状优美的唇,尤其那双非凡、任性、水光充沛的大眼睛,这些使得他的脸静而天真冷淡,动则娇态明艳动人。也许他现在还小你看不出来,但他现在就已经夺人眼球,只怕长大更是会令求美者目眩神迷。”
“……好吧,你说是就是吧。”安德烈点了点头,他对理论赏美没兴趣。
“你就不一样了,”台苏里话锋一转,“你在男人堆里会被叫作‘小白脸’,但和真正的美人比起来又显得是‘俊’而非‘美’,我大概知道为什么赫尔曼会迷上你,你有一些独特的男性气质:散漫潇洒、玩世不恭;但骨又是温热的,所以怜香惜玉、柔而不软。赫尔曼追求的,就是你这样一个轻佻英俊的人,为他神魂颠倒,挤出你的柔和蜜,统统给他——简单来说,他想让男人为他做女人。”
安德烈搔搔脸:“好吧老兄,我有点不太懂你是在讽刺还是抱怨,我听不太出来,不如你有话直说吧。”
台苏里一听,放下笔,拖着高脚凳子来到他对面,坐下来俯视他:“要进入所谓‘上流圈’,你们这样的普通人要不然靠上等相貌充花瓶,要不然就靠才高八斗做文妓,好不容易获得了入场券,接下来你就该举办宴会、参加画展、紧跟圈子风尚、和太太们交好,你为什么不去呢?怎么总是待在这里不和‘圈子’打交道呢?”
安德烈觉得有点好笑:“说到这个,赫尔曼倒也没有介绍过我‘入门’。我喜欢自己待着不行吗?”
“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你从没有真正地想融入,你知道这和你的本性相差太远,你内心深处认为,你早晚会走的,又何必紧紧扒着荣华富贵的门槛不放。仆从们其实也都是这么想——你是一阵偶然刮进豪宅的野风,赫尔曼或许短暂地眯了眼,终归每个人都还是会回到自己命定的位置上。”
安德烈啧了一声:“算上你,我到现在已经见了两个心理医生了,不过你比真正的医生话多多了,要不然你把对我的评价写封信放我门口吧,我晚点有时间再看。”安德烈站起身,打算绕过他走。
台苏里伸手拉住他的手臂:“你知道有些晚上,当赫尔曼在这里,却不在你房间的时候,他去了哪里吗?”
安德烈平静地看着台苏里,心想终于还是来了。赫尔曼避而不谈的怨懑,安德烈避而不视的矛盾。交往像是两人蹲在沙滩上垒城堡,辛辛苦苦、小心翼翼、你来我往地试探着,为两人关系舔砖加瓦,经过了那么多拉扯和反复,建造出了成果;但厌烦却能江河日下,一脚就能踹翻垒出的城堡,赫尔曼对安德烈再没耐心,安德烈对赫尔曼也没有留恋。
虽然这样想,安德烈还是耸耸肩膀笑起来:“去绕着山跑,再游过海峡,练铁人三项。”
台苏里愣了下,旋即笑起来。
如果安德烈没有会错意,他觉得台苏里贴在了他身上。“他来找我,但我一点也不开心,他来找我或去找你,其实都一样,他对待我们都是一样的,他只想从我们身上享受压迫的成功感,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乖乖地待着,他敲门的时候为他拉开门就好……”
安德烈扶了一下他,谨慎地拉开了一些距离。
“这就是权威。”台苏里发觉安德烈推开他,笑笑坐回到凳子上,解开衬衫的两颗扣子,“这就是迫害。”说着伸手拉住安德烈的衣服,把他朝自己拽了拽,安德烈伸手压在桌上,撑开两人间的距离。
台苏里问:“你在怕什么?”
安德烈告诉他:“在想我离婚能分到多少钱。”
台苏里的眼神沉了沉,松开了手,他是来反抗美和权威的,对钱没有兴趣。台苏里翘起腿:“那我明白了,你就抱着你的金币罐,我祝你长命百岁!”
安德烈坐下来,笑了笑:“怎么你还生气了?被绿的人可是我……”
台苏里瞪了他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老是有人要对着我讲个人观点和人生体验,是我看起来没有主见吗?”
“那倒不是。”台苏里托着下巴,情绪低沉,“可能因为你看起来……不会评价任何人,另外,”他突然苦笑了一下,“英雄总是怜美人,虽然我算不上美人。不讽刺吗?我现在以审美为生计,自己却平平无奇,只有年轻这一个优点。”
“我喜欢你的鼻子,我不太懂画画或者什么风格,不过你的鼻子很翘,有点像……”
台苏里期待地看着他。
安德烈接着说:“有点像刺猬。”
“……刺猬有鼻子吗?”
“有的。”
台苏里佯装嗔怒地推了一把他,站起来撕下了画板上的一页纸。安德烈向他伸手:“画的是我对吧,不让我看看吗?”
台苏里把纸团成一团,咬下一口,嚼在嘴里,
“……你可以直接说不准看,我也不是个爱好奇的人,我又不是艾森。”安德烈靠在墙上看他,“你喜欢画画吗?”
“我恨绘画,绘画让我痛苦。我想跟绘画一起死。”台苏里轻描淡写地回话,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他出了门,又折回来:“如果你改变主意,今晚十点半你可以去找我。”
其实关于赫尔曼的权威,安德烈不能说没有体会,只是赫尔曼以前乐意“屈尊纡贵”地为他留一杯热茶,以及慷慨地“赏赐”给他金银珠宝和安全无虞的生活,相较这些,只是被“权威压迫”应该算不上什么。
如果安德烈真的是个现实主义的人,他大概就不会想这些了,可他是团无可救药的、倔强的、说到底自尊心极高的风滚草。赫尔曼婚姻失格,必定毫发无损,但安德烈不认为一旦自己婚姻失格,还能幸免于惩罚——经济上或生活上。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或许一切的答案,还是要在自己的那条斜坡上自己去找。
所以他叫住台苏里。
“何必晚上,你现在有事?”
台苏里愣了一下,旋即绽开笑容,跑过来扑到他身上,手臂挂在他脖子上,亲吻他冰凉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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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下等-5
或许因为打定主意,交欢之后各自穿衣服时,安德烈看到台苏里拿走了他的手链也没有做任何表示。手链是赫尔曼订做的,安德烈不用猜也知道,台苏里将会把这东西放在自己卧室,让赫尔曼看到——这是台苏里挑战赫尔曼权威的一种方式。
安德烈对婚姻已经不抱希望,确切地说,是对赫尔曼不抱希望,他现在主要想把身上的魂灵清除干净,普鲁伊特神父为他描述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虽然安德烈不认为自己会突然拥有信仰,但有神父这样的人做引导,他不介意尝试一下。
唯一的问题,就是艾森仍旧坚持认为,普鲁伊特神父要杀了他。
所以安德烈在路上发现艾森在跟踪的时候,也没有那么惊讶。得说,艾森的跟踪技巧毫无长进,现在更是懒得装一装,大摇大摆地跟在后面。
“怎么了?”
艾森责问道:“你为什么非要去?他又不是好人。”
“你又要说他想杀你?”
艾森点点头,他这种孩子,就是他和一万个人站两边,一万个人告诉他过去,艾森都会说“你们全部都错了,应该你们都来我这边”的那种孩子。
“你有证据吗?”
“没有,”艾森伸开手臂,叉着腿站在路中央拦住他,“但我的想法是不会错的,我可是个聪明的小孩。知道有个人想杀我,我怎么会有安全感呢?”
“那你想怎么样?”
艾森放下手臂走过来:“你得跟我保证,你会保护我。”
“当然,你只是个小孩子,”安德烈叹口气蹲下来,“如果他试图伤害你,我来处理,这点我保证。”
“你会杀了他吗?”
“艾森,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来说,你讲太多‘杀’了,杀戮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
艾森奇怪地打量他:“……你怎么了,讲话神神经经的。”
“我有可能会信教,然后变成一个和平的博爱主意者。”
“……信教现在已经不酷了。”
“这和酷不酷没有关系。”
艾森摆摆手,懒得争论这些:“我不管,你就跟我保证,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一定会保护我,不要加那么多限定条件。”
安德烈看着他:“好,我保证,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保护你。可以了吗?”
艾森满意地点点头,拉着他的手准备继续走。
安德烈提议道:“不如你回去吧?”
艾森不乐意了:“不,我要去。我为什么不能去,我是个自由人。”
“……好吧。你包里背的什么,要不要我帮你拿?”
“不用,我自己来背。”艾森说着跳了跳,背包里响起一阵铁声。
***
至于安德烈和台苏里的事,赫尔曼回来的那个晚上,就发觉了。
赫尔曼晚上十点多回到,跟安德烈打了个照面,两人甚至都没说话,安德烈喝完了他的茶回房间,赫尔曼看也没看,只是问了一句萨缪尔艾森在不在,萨缪尔回答说不在。
大约凌晨一点,安德烈半睡半醒间,发觉房间的灯被打亮了。他清醒过来,睁开眼,转过身,看见赫尔曼正在慢条斯理地放下外套,再脱上衣,手里拿着他那条被台苏里藏在房间的手链。
“我记得我锁门了。”
赫尔曼把手链随手放在桌上:“我想这不是个大问题。”
安德烈坐起来,赫尔曼换下鞋子:“噢,我吵醒你了吗?”
“是啊。”
赫尔曼便关了灯,安德烈扭开床边的灯,看着赫尔曼走过来。
和他想得不一样,赫尔曼只是走过来掀开被子,从背后抱住他,吻他的耳朵:“我们得想想办法。”
“想办法做什么?”
“挽救我们的关系。”赫尔曼把头放在他肩膀,“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安德烈转过头,稍稍拉开距离,明知故问:“我们出什么问题了吗?”
赫尔曼看着他装傻,笑了下,坐在床上,安德烈问他:“你洗澡了吗?”
赫尔曼摘下手表,放在床边的桌子上,转头看安德烈:“那你想怎么样?离婚吗?”
安德烈眨眨眼:“离婚手续也会像结婚那么简单吗?”
赫尔曼用食指拂了拂额前的头发:“离婚,你无非分到一些财产,其中婚姻赠予由于一些原因也不能全部到你手里,”赫尔曼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顿了顿又继续,“至于你之前‘道上’的一些烂账,离开爱得莱德,就要你自己承担了。你做过调查有多少人在找你吗?我想不会是好事。”
安德烈苦笑了一下:“听起来像是威胁,不像‘挽救婚姻’。”
“我只是在跟你讲现实的东西,你不肯回头的话,可能最终发现自己除了失去时间,还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