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轻轻敲打在桌案上,念着再稍待片刻,待晚膳备好后就去叫醒熟睡中的人,那人足足睡了一整个白日,也要醒醒神填饱肚子后再睡下才好。
秦红药正欲起身,忽听帐外传来沉重军靴的脚步声,又瞧见帘下映出庞大的阴影,她柔软的神情瞬间冷却了下来,端坐回椅上,侍卫拔高的传命声随即响起:
“启禀太宗陛下,都元帅乌海觐见!”
“准。”
帘子被人掀开,身披铠甲的都元帅一步跨进来,扑通一声重跪在地,抱拳道:“太宗陛下,攻城所需垒石,云梯,冲车俱已备好,只待陛下之令!”
乌海收腹低头,多的一眼都不敢向上看去,那威压十足的神情叫谁看一下都要心里发寒,听得太宗陛下许他起来,便利落的站起身,依旧远站在帐口。
秦红药沉声道:“传令下去,前军领冲车,明日卯时一到,即刻冲锋攻打城门,左右军领垒石及云梯,必要登跃城墙,后军留守大营。”
乌海抱拳领命,却见陛下并未令他出去,便也不敢多动,只静站在下堂。忽听陛下话锋一转道:“一月前孤镇压的那几位藩王,牵扯到几位将领的亲朋,今消息应是传到了军中,他们可有异动?”
乌海心中一凛,炎炎夏日中身披铠甲,都抵不住背后冒出的冷汗,即使陛下语气只像闲谈,但又何尝未曾见识过她雷厉风行的手段,他犹豫半晌,似是仔细回想了片刻,才敢认真答道:“臣在军中不见任何异样,想来陛下不曾灭他们满门,已是隆恩浩荡,他们又岂敢再做他想。”
秦红药勾了勾唇,这等恭维之词听听也就罢了,她散漫的一挥手,乌海便恭敬告退,到退一步出帐去了。待脚步声渐渐远离后,秦红药面容冷沉了下来,头也不抬道:“进来。”
外帐中分明再无第二人,也不见有人回话,却只一眨眼后,堂下就立了个人影,一身黑衣,黑巾遮面,若不细看便只像是一根漆黑的木桩,只有一双眼露在外面,赫然是当年一直跟随在秦红药身后的鬼魅魍魉四人之一。
秦红药不必开口问,堂下之人便已开口道:“他所言非虚,众将领确无异样,偶有兵卒嚼舌根,俱已被兄弟们料理了。”
秦红药微微颔首,目光飘到一侧的纱帘上,又道:“明日你不必随军,只留守后方,看好帅营,不许任何人进出。”
黑衣人语气不曾有一丝波动,也没有丝毫疑问,只确认的重复道:“任何人。”
彼此心知肚明这三个字指的是谁,哪怕人就躺在自己的内帐中,但萧白玉心里深藏的那些礼法道义,家国情怀,和悲天悯人的同情心,秦红药一清二楚,虽说感情暂时占了上风,保不准瞧见战场厮杀的惨烈又让她动摇。
倘若让她看去了那些人如何誓死守卫邺城,她又怎会无动于衷。既然她选不出来,那自己就替她选。秦红药早已下了不择手段也要拒她于战场之外的决心,却还是不放心的补了一句:“若是她想出帐来,拦住便是,不准伤她。”
黑衣人欠了欠身,瞬时化作一道残影,不知飘向了何方。秦红药垂下眸,心里说不上是轻松还是沉重,她准备充足又军力强盛,明日邺城一战势在必得,深爱的人也近在眼前,再无相思之苦,按理来说已全无后顾之忧。
可萧白玉就像一柄能开天辟地的神兵,既爱不释手又惧那不受控制的反噬,能让白玉破釜沉舟只为留在自己身边,是她一生的幸。可一路经历过的风风雨雨,又分明在清楚地提醒她,在白玉的那颗心中,感情从来就不是全部。
飘忽的思绪被帐外的传命声拽回,秦红药一眨眼,所有的彷徨犹疑皆退了个干净,待侍卫端上备好的晚膳又退出帐后,她站起身,端起盛饭的木盒转进了一帘之隔的内帐中。正巧看着萧白玉拥着薄被坐起身来,身上的脏破衣衫早已在她熟睡中被换下,只着一身单薄的内衫。
萧白玉瞧着她走进来,还未说话眉眼便软了下来,她拍了拍身侧的床铺,示意她坐过来。秦红药迎着她温润的目光走近,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木盒,身子已稳当的坐在她身旁,手熟稔的探进被中去寻她的手指,被她一身混着药味的清香熏的心神荡漾。
“你……”两人同时开口,又都只溢出一个音便停下等对方先说,却不想留出一段空白的沉默,随即便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两双眸片刻不离的凝在一起,俱是一般的笑意嫣然。
萧白玉扬了扬下颌让她先说,一边抬手去接她手中的食盒,秦红药却不松手,就着她的力道将食盒端到她面前,只让她动筷子,空着的一只手隔着被子抚在她身上,问道:“你的伤还会疼么?”
萧白玉见她似是将自己当成孩子来照顾,也不同她争,只轻笑道:“皮外伤已没什么大碍,倒是口渴的厉害。”
三日的水米不进,昨夜又低哑的叫了那么久,任谁都该渴死了,秦红药一皱眉,懊恼自己没有早些想到。她忽的抽走萧白玉指间的筷子,并食盒一并放在床旁,大步迈出内帐给她倒水去,倒满了一茶杯后尚觉不够,便同水壶一起拎了回来。
萧白玉看着她飞也似的来去匆匆,笑意一深再深,捧着她递来的水杯轻啜了几口,不出所料的不烫不凉,便一饮而尽。再端起身旁的食盒,不紧不慢的挑了几筷子菜,才抬起头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人,温声道:“发什么呆呢,去拿一双筷子,一起用。”
秦红药没有动弹,她眼中的笑意淡了下去,眸中不可避免的掺上了愧疚,她放轻了声音道:“白玉,你的内伤是怎么回事,中原有谁伤到你了么?”
萧白玉的嘴角依然牵着些笑,她细嚼慢咽着嘴里的食物,轻描淡写道:“不严重,许是近来疲惫了些,调理几日就没事了。”
她这句话秦红药连一个字都没信,萧白玉的内功底子是何等雄厚再没人比她更清楚,况且那内伤怎会不严重,她明明气血淤积到甚至伤了经脉。可探子又时时围绕在九华山周围,从不曾遇过任何好手来闯山。秦红药立时就有些坐不住,生怕是什么突发的顽疾,她急道:“你多吃些,我给流霜去封……”
萧白玉眼疾手快的抓住她手腕,用力将她离开一半的身子拽了回来,心中略微有些无奈,若是不说清楚,她非得把姜家姐妹一起搬过来。若是让她们来说,定是会把那段时间自己的行为举止添油加醋,再落到红药耳里,指不定她又要怎样懊恼难过。
只是这伤来的实在不太光彩,毕竟都是自己做出来的,现下想来都有些自惭,也只好掐头去尾,捡了个最轻松的说法:“真的没事,只是那段时间我自己想不通,流霜和潭月早给我看过,只说修养一阵便好了。”
秦红药怎会听不出简简单单“想不通”三个字里包含了多少她瞧不见的挣扎和徘徊,她从萧白玉的只言片语中缓缓摸索着两人分别的那几月中,眼前的人是在黑暗中咽下了多少的难捱,又鼓起多大的勇气走出九华山,沿途看遍极惨的人间地狱,此时却还能云淡风轻的坐在自己身前,好似无忧无虑。
秦红药沉默的点头,不再多问,既然她不愿自己知晓,也就装作不知罢。她又拿来一双筷子,两人一人一手的端着食盒,银筷交错往来,盒中的饭菜渐渐低了下去。秦红药勉强笑道:“一会儿这食盒送出要吓到他们了,头一次见我如此能吃。”
萧白玉见她已有停筷的打算,又敛眉估了一下她吃下的饭量,还不到两人以前一起用餐的三成,难怪她消瘦的如此明显。萧白玉心疼却也不直说,只调侃道:“莫不是我在这影响了你的食欲,之前你可不止吃这些。”
秦红药连连否认,抓着筷子又多吃了几口,咽下肚才反应过来,她假意嗔怒道:“白玉说的我好像是什么大腹便便的饕餮一般,难不成昨夜你又抱又摸得不舒坦么?”
面对她一如既往的调笑戏语,萧白玉鲜少的没有脸红,而是将盒中的饭菜又向她筷下拨了拨,才抬头认真道:“确有些不适,骨头硌的疼。”
秦红药因她这一句又咽了几筷子菜,萧白玉见她咀嚼速度愈发慢了,晓得她确实是吃不下了,既心疼她如今如此小的饭量,又担心她夜里吃多了积食,才用筷子尖轻轻抵住她的,放柔了语气:“好了,也给我留点罢。”
秦红药看着萧白玉端着被自己扒拉过一遍的食盒慢慢进食,才发觉除了一开始那几筷子,后面白玉几乎都没怎么动嘴,把菜里自己爱吃的红肉几乎都挑拣的拨了过来,现下再看过去都没什么可饱腹的食物了。
秦红药皱起眉,去拿她手中的木盒:“这份不吃了,我再叫人送一份上来。”
萧白玉不放手,反倒剜了她一眼道:“麻烦什么,你又不是不知我只爱吃些清淡的,弄那些荤腥又不合我胃口。”
秦红药不再打扰她进食,只安静的坐在床边陪她,萧白玉吃的斯文,一缕发自耳后滑下,悠悠的搭在突起的锁骨上,青丝更衬着莹白肌肤上的红痕更加鲜艳。秦红药搓揉了下指尖,空气中静谧的温馨像一根羽毛飘来拂去,让她的心尖极痒,恨不得伸手抓一把才好。
轻微的咀嚼和吞咽声有一下没一下的送进耳中,目光钉在她恢复些血色的唇瓣上久久不动,银白的筷子尖带着透绿蔬菜没入唇中,被唇瓣抿住后,又带着濡湿的晶莹抽落。顺着那筷子一寸一寸挪上去,看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指捏在筷上,每一次动作都会显出清瘦的脉络。
也不知看了多久,忽听银筷搁在食盒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秦红药恍惚的抬起头,撞进萧白玉蕴着星芒的眸里,她似是连笑都泛着光:“看够了么,我都以为你还没吃饱。”
“吃好了?”秦红药低低的问了一句,心口因为痒意都跳快了几分,也不曾看清萧白玉有没有点头,就侧头去寻她的唇,迫不及待的想要感受那双筷子的待遇。
身子倾到一半却被硬物卡住了胸口,秦红药一低头,才发现萧白玉还捧着食盒,不大不小的长方形恰好横亘在两人之间。她瞪着那食盒狠狠的看了半晌,又听到萧白玉抑制不住的笑声,她重又坐直,重重的揉了揉额角,强迫自己驱散了满心的旖旎。
萧白玉把食盒推给她,掀开被子的一角就要下床,秦红药下意识伸手去拦,却不想她连轻功都用上,身子一扭已站在三步之外,还狡黠的挑了挑眉。秦红药随着她站起来,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知晓她是想证明身子当真无碍,只好包容又宠溺着她鲜有的调皮,嘱咐道:“慢点,当心伤口又裂开。”
萧白玉给了她个放心的眼神,径直走向帐内的盆架处,就着备好的清水洗脸漱口后,尚带着水珠的面庞转过来,语气温柔的不像话:“过来漱口。”
秦红药将空食盒放回外帐,三步并作一步的迈回她身边,也一一洗手漱口。刚在手帕上擦净的手转眼就被人握在手里,微凉的手指轻柔的滑进她指缝里,与她紧紧相扣在一起,下颌也被扶住轻轻地转了过去,凝望许久的唇瓣悄然覆了上来。
“急什么,我就在这里……”呢喃的话语碾碎在唇间,秦红药的唇被她轻抿着,舌尖轻掠而过,仿佛尝到了蔬果独有的清爽。好不容易蛰伏下来的痒意再度冒上心头,似是将落未落的秋雨,让人期盼不已又焦躁难耐。
秦红药揽着她的腰往床上带,萧白玉咬了咬唇又站住不动,还未开口脸上已有热意,她瞥了眼床,舍不得推开身前的人,只环着她的腰低声道:“刚下来呢。”
秦红药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衣领里探,一笑便展露出许久未见的风流媚态,刻意压低的嗓音在她耳侧细细吐诉着:“你摸摸看,它想你了。”
动人的话语直往耳朵里钻,萧白玉倒吸一口气,甚至没来得及思考就被锁住了,对不起。稍作更改后便更是缓不过劲来,她一颗心溺在秦红药的万般缱绻中,仿佛天地间的美好与风情此刻极尽在了秦红药一人身上。萧白玉晃了晃神,也不知怎么的就被她带的坐上了床。
秦红药往后一仰,就带着萧白玉伏在她身上,一只手还虚虚攀在她肩头衣衫上,许是被她的衣领束缚住,也许是被自己的身子压着,那只手除了轻轻贴合她便再做不了其他。萧白玉撑起一半的身子看她,一身正红的长袍,散在雪白的床铺上,发丝勾勒出肩颈流畅的曲线,似是雪中熊熊燃烧的火。
萧白玉用力摇摇头,深呼吸了一口,终于让自己醒过些神来。她的手一边轻轻地揉着秦红药的身体,一边又反复啄吻着她的唇,好一会儿才捡起自己的理智安慰她:“红药,今晚不合适,你明日……不是还有要事么。”
她用的不是疑问句,秦红药一眨眼,捧起她搁在肩头的脸细细的看,嗓音还带着朦胧的水气:“你都听见了啊。”
萧白玉点了下头,手搁在她身上也不动了,沉默半晌后垂下眸平淡道:“就算我说想同你一起去,你也不会同意罢。”
秦红药不让她躲开眼神,略微抬起她的脸,让她直视着自己。萧白玉眼神偏了些,半晌后才像是叹气般的呼出一口气,又转了回来。
秦红药口吻肃穆,分外庄重道:“不可以,白玉,你不可以上战场。我知你放心不下我,也忧心着邺城,既然你让我替你选择,我就不会给你任何动摇的机会。哪怕你以后会因此记恨我,我一人但着就是,但我绝不让你再为他人受半点伤害。”
萧白玉怔怔的看着她,在这一眼中她醒悟自己的确是该下地狱的那个人,因为在秦红药抱着她一字一句的时候,她竟没有去想风雨飘摇的邺城,没有去想厮杀惨烈的战场,没有去想任何旁的人。她只是在想,她是爱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