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白玉话头一顿,突然了然了一切的来龙去脉,她低下头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嘲笑他还是自己:“原来他只是在等,等邺城一破,中原大地再没有反对他的人后,再来除掉大金。”
国师抚掌笑道:“你武功高强不说,人还聪慧,真是越来越舍不得杀你了。不错,邺城屯兵聚粮,守将勇猛,暗藏反心,又远在边关,早是王爷的心头大患。这一招借刀杀人,妙是不妙?”
说罢又大笑起来,他向前跨出一步,萧白玉当他又要出手,早已提刀欲战,可他足底尚未着地时,身子便忽的一闪,连踏几步,如箭离弦似的飞奔出去。
萧白玉慢了一步拦不住他,这才从轻功中瞧出他功夫极深,只两踏便远在几十丈外了。她顾不得别的,闪身紧追而上,眨眼间就出了百来丈远。
国师一路奔到大营背面的峡谷中,就听到身后风声呼啸而来,感觉劲力已递到自己背心处,他猛一回身躲过一劫。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方才他踏过的地面已裂开一道深壕,碎石砂砾簌簌而下。
果见萧白玉已站在自己身后,他眯了眯眼,丝毫不见诧异,反倒是心满意足得微微一笑道:“我确没看错人,这天底下能追上我轻功的人,五根指头都数不到,真是后生可畏啊。”
萧白玉不再多言,一刀落空下一刀又紧随而来,凌厉的刀气如水泼,如国师这般人物,都被这杀意浸的全身发寒。他腾身而起又避过一刀,一脸惋惜地叹了口气,双掌却毫不犹豫地重重拍了三下,峡谷间破空声骤然四起,喊杀声响彻山谷。
萧白玉急停住脚,只见漫山遍野射来飞箭,密麻如黑芒,如同黑云盖顶一般。藏在巨石下灌木中树梢上的伏兵成群结队地现身,一眼扫去足有几千人。国师立于巨岩之上,怜悯地低下头看她,语气中竟有一丝歉意:“你本值得我亲手了结,可惜王爷有命,我需将金军大营的守兵都引到此处来,时间确实紧张,也只好让你死于这些杂兵之手了。”
好像是生怕萧白玉死不瞑目,他晃了晃手中的虎符故意给她瞧一眼,身子一晃便又原路返回,直冲金兵大营而去。
萧白玉中了伏兵还不曾惊慌,可听他打算是要断了红药后路,让她顿时心急起来。欲要再拦却不得不先躲避飞箭,幸好此处巨岩林立,她缩身在巨岩之下躲过了箭雨,只听扑哧声不断,眼前的地面已扎满箭根。
若是在空旷之地,万箭齐发,纵使一个人有三头六臂,武功再高,也必定要被扎上百个窟窿。
便是这一拖沓,再不见国师身影,藏于此处的伏兵已整队列阵,从前后同时包抄而来,谷道算不得狭窄,却被人墙堵得密不透风。不管向前还是回头看去,都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持枪拿戟,一步步向前逼近。
萧白玉知晓自己一旦动手,必定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她意欲用轻功脱困,可士兵中竟也有数个武艺在身之人,每当她纵身跃起,便有七八个人跳将而出,持盾将她硬压回去。她空中再踏两步蹿高一节,又有人踩着先前人的肩膀跃起拦她,她孤身一人,不管跃的如何之高,也都被士兵叠罗汉强压下来。
士兵一旦近身,便是数十支长矛围着她攒刺,她刀风所到之处,士兵矛断戟折,死伤枕藉。但奈何这队伏兵似是专门训练出的死士,剽悍力战,即使同伴在身前倒下也毫不眨眼,踩着尸体继续填补上来,是以她斩杀百人后,却依然不见分毫脱身的空隙。
眼看着国师已经去了一阵,他手上又有调兵的虎符,若是他当真得逞了,红药定是会陷入极难的困境。一念至此,萧白玉手下出招再不收敛,她也不管经脉的股股阵痛,内力运到了极致,刀锋所经无不是鲜血四溅,转眼间身边的包围圈就空了一片。
可人力终归有限,死士却如蜂聚蚁集,刀气从一开始的削铁如泥到现在入肉都有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常人运功过度尚且头晕眼花,更不消说她内伤未愈,斩杀近千人已是尽了全力,眼前黑雾阵阵,怕不是再撑一会儿刀都要握不稳了。
萧白玉榨取着所剩无几的内力,硬是凝成一股巨力,死士再一次蜂拥而至,迎面撞上她爆发的内劲,登时筋骨碎裂仰躺一地。萧白玉见包围圈终于有了漏洞,旋即以岩壁借力,在山壁上连踏几步腾身而起,眼看士兵就再围不住她了。
却不料这一关头又是破空声齐发,山上的弓箭手竟是全然不顾谷底同伴,定是要用千百人的性命换她一个。萧白玉身在空中,再无遮蔽可躲,更何况借力势头已尽,做不得更多的闪转腾挪,她再无气力,只用刀尽力护住心胸,免受了致命之伤,可肩头和右腿还是各中一箭,更有数发箭羽擦体而过,留下斑斑血痕。
她随着箭雨一并坠下,重重的摔在士兵之中,好在早有被射杀的死士当了肉垫,不然这一摔也足以震碎肺腑了。可她抬眼看到的依旧是数不清的枪矛,闪着寒光直指着她,侥幸从飞箭中活下来的死士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性命被人弃之如敝履,待飞箭一停,便纷纷扔掉自己的盾牌,亦或是拿来挡剑的尸体,又团团围了上来。
萧白玉拖着身子靠在岩壁上,咬牙拔出了身上的箭支,阎泣刀静静的躺在她身边,刀刃上的暗纹忽隐忽现。她苦笑一下,已经模糊的视线看着身前越来越逼近的兵器,没想到自己竟是又一次走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
也罢,只要红药平安无事也值得了。
她是否平安无事?
像是有根针在太阳穴猛刺了一下,萧白玉蓦地清醒了许多,谦王在大营百丈处埋下如此庞大的伏兵,红药却一无所知,这怎么可能呢?更不必提谦王既已经考虑到釜底抽薪,难道前线还会像红药预料的那般顺利么?
若是红药也被引到此处,她又如何才能脱身?
一时间种种忧虑和担心都涌了上来,心里反复念叨的就只有红药二字。萧白玉望了眼自己中了肩的右手,汨汨鲜血从肩头涌出,一路淌到了掌心,掌上错杂的纹路中已浸满鲜红。
萧白玉自谷底抬头,天边已有了红霞,夕阳瑰丽无伦,红药出征已整整一日,她也在这谷底奋战了足足几个时辰。
她沾满血的右手努力地动了动,缓缓覆在了阎泣刀的刀身上,血液顺着指尖低落,悄无声息地浸入了刀面的暗纹中。
她自然清楚此时催动阎泣刀无异于挥刀自裁,可倘若她不能完好地走出这道峡谷,也定要灭了此处所有能伤害到红药的危险。
她最后望着邺城的方向浅笑一下,这也是谷中所有死士最后一次看见的晚霞模样。
第114章 我心匪石不可转(伍)
当秦红药顺着萧白玉一路留下的痕迹赶到大营背后的峡谷口时,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了下来,夕阳的最后一丝红光早已隐没在山中,极为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甚至浓过她刚下来的厮杀战场。
秦红药向前走了几步,脚下啪啪作响,像是一脚踩进了浅浅的积水中。可脚下粘稠的触感越来越明显,即使她没有低头去看,也明了此地已是血流成河。
胸腔中灌满了令人作呕的腥味,秦红药甚至有了喘不过气的错觉,她一直在想,白玉那般武功,即使受了些内伤,她若是想走也绝不可能有人拦得住。可她越往谷里走,眼前就越是触目惊心的尸堆,一具具一摞摞,最高的甚至都挡住了她的视线。
秦红药踩在不知道是谁已经僵硬的尸身上,一脚深一脚浅,在这条尸体铺成的路上怎么也走不到头。在又一次被一堵尸墙揽住后,她像是忘了自己的轻功,竟怔怔地停了下来,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去走。
在夜里格外寂静的山间她清楚地听到心跳声渐渐加快放大,地上的血潭仿佛在黑暗中伸出利爪,攥着她的脚腕,让她整个身子都像灌了铅般往下沉。当她得胜后飞速回营时,只见主帐被撕碎,书案上的虎符不出所料的消失,白玉也一同不见了踪影。
秦红药原本还算镇定,因为驻守大本营的两支万人队都毫发无损,她还瞧见了地面上有人刻意留下了刀痕,一路去了另一头的山中,那是白玉让她去寻的。她沿着萧白玉留下的刀痕而来,只当白玉正在哪里候着自己,却万万不曾想看到的是眼前这一幕。
她只模糊得扫了几眼,就知这峡谷中的尸体已远远不止千人,不仅断戟折箭随处可见,还有数百发深深没入岩壁的箭羽。她亲眼见过邺城上的万箭齐发,深知哪怕是自己,都绝不可能在毫无遮蔽的情况下在箭雨中全身而退。此时再看岩壁上这些力道穿石的箭支,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她不敢细想这里发生了什么,甚至不敢再去看任何一具尸体。
她几个时辰前明明面不改色地看着如城墙一般高的尸堆,现下却寸步难行惧意满满,她不敢想自己拖延在战场中的那几个时辰里,这个峡谷中是如何一点点血溅满山的,她也更不敢去想,白玉若是当真被困在这里,都是为了保护正在战场上的自己。
她用力攥着拳,想止住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颤抖的双手,可脑中杂乱的思绪就是不受自己控制。眼看着自己就要想到最残酷的画面,她猛地跃起身来,视线陡然广阔了许多,她拼命让自己去看,在尸堆中寻找任何一抹熟悉的影子。
她几乎是一眼就瞧见了那醒目的身影,穿着自己挂在帐中的黑袍,之所以醒目,是因为她周身一圈竟干干净净,看起来应是无人能近她的身,而距她十步外的尸堆竟有两丈之高,足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秦红药喜出望外,两步便跃过尸墙,落在萧白玉身前。可她脚尖刚一落地,刀刃卷起的利风突然刮来,她下意识后退一步,结结实实的撞在了尸墙上,咚咚几声闷响,好几具尸体摔落下来。
忽然的大喜大悲让秦红药愣了一下,她定睛看去,只见萧白玉半跪在地,面庞隐在阴影中,握着阎泣刀的手软绵绵地垂着。最糟糕的猜想赫然出现在脑海中,白玉莫不是又用自己的鲜血催动了阎泣刀的魔性!
她仍记得上一次白玉走火入魔的样子,更知道那会有多么惨烈的后果,倘若再发生一次,她都不知道自己和白玉要怎么再活过来一次。
秦红药不知道她是否真那样做了,又急于求证,便试探性的踏前一步,不出意外地又是一刀挥来,可刀风中并没有裹挟内力,白玉似乎只是在做无意识的抵御。
看起来又不像是走火入魔了,秦红药还是悬着一颗心,她慢慢蹲下身来,用最柔和的声音轻轻唤她:“白玉,是我,我来了。”
秦红药看着她手腕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再抬刀,便试图一点点挪动着去接近她。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一臂的距离,秦红药终于看清了她的脸色,她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眼眸半合,但好歹并不像上回走火入魔的漆黑一片。
秦红药极慢极轻的伸出手,先是指尖触碰到她的手背,再一点点握住她的手腕,又一次安抚道:“白玉,都没事了。”
萧白玉一被她握住手腕,阎泣刀就脱手滑下,身子也整个软了下来,斜斜地倾倒下来。秦红药稳稳地接住了她,立刻就去探她脉搏,她脉象虽然很是虚弱,但到底还是条理的,没有走火的征兆,也没有生命危险。
秦红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呼吸过了,胸口都憋得阵阵生疼。她打横抱起萧白玉,一路飞掠回了大营,下令守军连夜拔营,一同驻扎进了她刚打下的邺城。邺城虽残破,但怎么也好过扎营露宿,白玉如此虚弱,总得安稳下来好好休养。
到邺城一安置下来,秦红药便遣退众人,细细为萧白玉查看起伤势来,刚要脱她外衣,就摸到她怀里一块硬硬的事物。秦红药摸出一看,正是那枚遗失的虎符,她先是呆呆的看着,然后攥着虎符的手指越来越紧,渐渐的抖了起来,最后恨不得一把握碎了它。
就是为了这个东西,让她的白玉出生入死,倘若白玉当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定要……!
她定要?秦红药的思绪忽然卡了壳,她该怪的好像并不是这枚虎符,难道不是她自己没有中止攻城,没有再早一点回营么?
纵使她当时在战场上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相信白玉不会有危险,都终究无法掩盖她最后做出的决定。
难道不是她自己将大金置于白玉之上么?
秦红药低低的笑出声来,笑着笑着便落下一滴泪,满满都是对自己的嘲讽。想当初是她怨怼萧白玉惦记着太多其他的人和事,不肯将自己放在第一位,可现在当白玉一心一意的念着自己时,她却不得不去考虑大金。只因这是哥哥唯一托付给自己,那个一生都在照顾她,最后救了她们性命,却永远死在黄山上的哥哥托付给自己的。
秦红药低头看着安睡的萧白玉,伸手抚了抚她的鬓发,也不知道是在向谁承诺:“白玉,再等我一等,待我杀了谦王,我便再也不管什么,只同你在一起,我们随便去哪里都好。”
萧白玉无法回答她,室内便空余一片寂静。
秦红药深深吸了口气,眼神恢复了清明,继续为昏迷中的萧白玉上药,她肩头和腿上都有不轻的箭伤,甚至一半的箭支都还没在身体里。上药前秦红药不得不把断在身体里的箭支□□,她顾忌着白玉的内伤,所以不曾点她的穴道,可萧白玉只是安安静静的睡着,一声不吭。
秦红药察觉些古怪,虽然她已经格外的小心翼翼,但如此剧痛也足以让昏迷的人跳将起来,而白玉却没有任何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反应,沉睡的面庞上毫无波澜。她皱起眉,一颗心不得不揪了起来,也顾不得自己征战一日风尘仆仆,待上完药后立即磨墨展卷,派人连夜送了令牌和一封信去九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