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白玉勉强站直了身子,脸庞一半映在光中,一半掩在黑暗中,她双手痛苦地握紧又松开,在掌心留下了一片深浅不一的甲痕。
“许校尉,你看在我带回常将军的份上,快走罢。”
许荣不明所以,他反复看了几遍她的神情,不明白她为何如此难熬,目光在刚制好的火油弹和依然伏在地上的常将军间转了几个来回,刚要开口问,又听到她下一句话。
“倘若邺城能撑到援兵来,是中原的幸。倘若撑不到……你们要多保重。”萧白玉本想再说些什么,喉头一哽,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常将军同许荣为了救她孤身犯险,而她所能做的报答竟只有保他们全身而去,再多的承诺她做不出也不愿做。
“您在说什么……那这火油弹……”许荣声音一噤,他对上萧白玉忽然抬起的眼神,那眼中因苦痛挣扎所带来的雾气已凝成了一层薄霜,生出了丝丝冷意。
他忽然就明白她的意思了,他脸上的神情一点点沉了下去,最后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一直立在不远处的手下围了上来,在寂静的沉默中与她对峙。
伏在地上的常将军忽然咳了一声,引去了所有人的目光,他捂着胸口勉强抬头,第一眼先去看萧白玉,那面上的神色却让萧白玉刹那间冰冻在原地,并非是埋怨,悲痛,愤恨,而是只有无奈,绝望到尽头后平静的无奈。
“咳,许荣,背我走。”常将军挪动着身体试图坐起,一动便咳出一口血,许荣连忙跪下将他负在背上,只是脚步迟迟未动,他咬着牙道:“常将军……”
“长……萧掌门于生死间救了我三次,她不欠我们任何,走罢。”常将军声音越来越低,似是又濒临昏迷。许荣再不答话,也不曾回头,只把将军的身体往上托了托,一步步走进了黑夜中。
萧白玉怔怔的站在原地,在一旁还未燃尽的红光中垂着僵硬的头,偶一阵东风吹过,都能将她晃个趔趄。她茫茫然的转过头,向着金营迈出了一步。
“现在追上去还不晚。”最为熟悉的声音,褪去了惯有的冷漠和嘲讽,萧白玉几乎是在第一个字出来的瞬间抬起头,定定的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人影,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那里又站了多久,只是一个在黑暗中的轮廓,就融化了她眼中层层凝起的冰霜。
冷意融成冰泉,冲刷过她纯的发亮的瞳仁,在睫毛上凝成滴露,只轻轻一眨,就倏而碎落。
“红药,我走不动了。”萧白玉仰着脸看她,脸上的泪痕在最后将息未息的火光中有着破碎的光芒。她伸出双手,用最温柔的姿态迎接走近的人:“抱我回去。”
第109章 燕山胡骑鸣啾啾(拾)
再一次被抱上金军帅营的软塌上,萧白玉全身都软在柔嫩的金丝薄缕上,任秦红药给她脱去皱皱巴巴的黑衫,露出了更加褴褛,脏污的白衣。若不是衣尾处还留这些灰白的底子,任谁也瞧不出现下一道黑一道红,血泥满身的衣物原本到底是何种颜色。
萧白玉一边配合她的动作褪去外衣,目光无意识地跃过她肩头看向帐里,原先似是堆放在桌案上的公文都被人一把扫到一边,有几本甚至凌乱的散在地上。坚实宽大的桌案上不知何时放上了盛满热水的银盆,各式的伤药并着洁白的手帕绷带整齐的码在桌上,看起来似是刚打来的热水,热气在夏夜里丝缕盘旋。
“那些,什么时候准备好的?”萧白玉想到什么便问出了口,其实话音刚落她就晓得了答案,只是这会儿躺在她面前,便一点脑筋都懒得动弹了。
秦红药回头看了一眼,没多想:“方才火势止住后。”
萧白玉轻笑了一声,气音欢快的震荡在胸口,不知是埋怨还是打趣:“那你还那样胡说八道的。”
说什么追上去还不晚,想她黑袍一甩,内功抗东风,潇洒又气派,末了回了营帐,瞧见自己人不见了,也没急着追,先将一切物事准备妥当,再用最柔软的声音填满自己心中划开的裂痕。
她心中有万全的把握么,怕也没有,说出来的话却是风度翩翩,倒是一副绝佳的帝王气派。这才多久呀,她就从快意恩仇肆意妄为的江湖中浴火而生,端坐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王位上,萧白玉不愿去想她的红药在这百余天中经历了什么,太过沉重,太过心酸。
秦红药极少能在她口中听到这类词,忍俊不禁的看了她一眼,她眼中的波光比方才燃起的烈火还要耀眼,像是含了漫天的星芒。而她话音分明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冷清,秦红药却不知怎么听出丝娇气来,忍不住就想哄她:“之前是我用错了手段,所以想好好来问你。”
她一边应着,手下的动作也不停,躺在床上的人转眼便只剩一件内衫挂在身上,她欲要再解衣扣,手却被按住了。萧白玉敛着眉,无力的手虚弱的覆在她温热的手指上,毕竟现在意识愈加模糊,想说什么又寻不到合适的字眼,便露出些为难。
秦红药怎会不知她心思,即使嘴上说着是伤口丑陋不愿她看,其实说到底只是怕她看了难受,她这般一再阻拦,哪怕不曾亲眼见到,也知这薄薄一层衣衫藏了多少不忍入眼的伤痛。可这些伤分明是自己亲手刻上的,如此深情的心思让绵密如针扎般的疼痛漫上心头,哪里还说得出一个不字。
“好,我不看,”秦红药站起身径直走向衣架,拽出一条墨黑的腰带,当着她的面覆在眼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短短的系在脑后。秦红药再度坐回床边,闭着眼寻到她的目光,轻声问她:“放心了么?”
萧白玉不答话,只摸进她指间,半牵半引着握上自己的衣扣,静静的看着她褪去自己最后一层掩盖,拿起在热水中浸湿的手帕,沿着脸庞的轮廓一点点擦拭下来。滚烫的手帕很快就染上红雾,有了黏腻的触感,秦红药明显感觉到了,眉头越来越深的蹙了起来。几乎每擦拭几寸地方,就要重新洗一下手帕,她指间在龟裂的肌肤上轻轻摸索着,避开可怖的裂口,清洗干净周遭的污迹。
好不容易擦净了一条胳膊,秦红药先将手帕抛回了水盆中,拿来药膏和绷带,只是她半天都拧不开药盒的木盖,手指颤的厉害,就连被腰带束缚住的睫毛也抖个不停。萧白玉无声的叹了口气,沾染了潮湿水汽的手轻巧的从她颤抖的指间抽出了药盒,两指拧开了盖子,犹豫了一下道:“红药,我还是自己……”
她的话没说完,两片薄削的唇瓣就压了上来,即使眼不视物,还是循着她的气息准确的捉到她的唇。萧白玉只怔了一瞬,随即便顺从的闭上了眼,握着药盒的手攀上了她的脖颈,给了她最亲密的允许。
秦红药没有莽撞的去寻她的舌,只是浅浅碰着她的唇,抿过她唇瓣上的条条干裂。感觉到她沾满水汽的臂弯挎在肩上,双唇配合的轻启,以最包容的姿态拥抱接纳自己,秦红药更是颤的不能自已,唇瓣颓然滑落开来,额头抵在她肩上,一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怎么能……她怎么忍心!
萧白玉不断抚摸着她颈后的肌肤,手指搅紧了她的黑发,压着鼻酸一声声的唤她:“红药,红药,没事的。”
不需要红药再多说什么,她们谁又过得容易?她好歹是在九华山上一派清净,时时有人嘘寒问暖,长辈执事在堂,好友弟子绕旁,也不过受了些思之而不能见的苦。可红药一人位居至高位,至亲俱逝,苦等百余天后,红药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她出现在邺城之上,可即使这样,红药依然时时给她留有余地,这让她如何不心痛。
萧白玉反复揉捏着她的后颈,指间掠过她清瘦脱形的肩胛骨,又心疼的按住,这样都止不住她的颤抖。另一只手便也想环上来,只是她肩膀刚一动,秦红药忽的坐了起来,差点打翻她手中的药盒,声音几分哑几分焦急:“压疼你了么?”
秦红药立刻就想看到她,只是手刚覆上腰带,又想起她百般为难的模样,手便久久的覆在眼上,迟迟没有动作。萧白玉凝着一双温润的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瞧她纤长葱白的手指搭在额间,更衬着被遮去一半的面容白到透明,不再红润的唇紧抿着,仍止不住间断的颤抖溢出唇角,带出浅淡的波纹。
仗着红药看不见自己,萧白玉愈发痴缠的瞧着她,将她难得如此伤神的模样尽收眼底,手臂上缓慢蒸腾的潮湿水气刹那间窜遍全身,混着夏夜里闷热的气息,难耐的裹住她整个身体。萧白玉去探她的手,待将她有些凉意的指尖握在手心后,忍不住轻轻摩挲了一下,无声的吞咽了一声。
秦红药感觉到她手心中不同寻常的炙热,关怀的话还没问出口,打开的药盒就被推进了掌中,被她牵着放到了肩膀的伤处上。秦红药深吸了一口气,在呛人的药膏味和血腥味中勉强镇定下来,挑起药膏的手指轻柔缓慢的涂上伤口。
冰凉的药细密的涂抹在伤口上,些许疼些许痒,紧接着干净的绷带缠上来,将她暴露在外的伤一处处用心的呵护了起来。期间秦红药起身出去过两三次,命人去换水和拿新的药来,担心帐帘掀动时吹进轻微的风,即使一点都不凉,秦红药还是拽起旁边的薄被小心的盖在她身上。
萧白玉的呼吸重了些,她热的厉害,也不知是伤药的效果还是天气太过炎热,背部甚至都有了汗意。随着秦红药轻抚过她的身体,用指尖一处处摸索着上药包扎,她的汗意便愈发的深了,甚至苍白的脸上都晕起微微的薄红。她轻轻的扯着被子的一角,慢吞吞的动着,想不被发现的掀开被子。
只是秦红药虽瞧不见,但放在心尖上的人就在身前,又怎会察觉不到她的一举一动。她捉住萧白玉小心动作的手腕,将那不堪一握的腕放回被中,被角也细细的压好,感觉到那手腕不听话的挣扎了一下,她终于笑了起来,好言好语的哄道:“白玉,再一会儿就好了,上药的时候容易着凉。”
她温柔又带着笑意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偏偏她生怕弄疼自己,落在肌肤上的触碰极轻极柔,隔着绷带更是寻不到一个切实的亲密。每当她手指抚上来,总会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细细的感受她似有似无的触摸,在绷带裹上时又重重的呼出一口,只有这样才能将那说不出口的渴望一并吞咽回去。
萧白玉在这时有时无的呼吸中有了喘不上气的错觉,她克制不住的去寻秦红药的手,只是她每每一动,秦红药都以为她疼了或热了,又是更加轻柔绵软的哄她,甚至会停顿片刻,低下头来隔着绷带,轻轻的用唇抚慰她的伤口,温热的鼻息吹拂在水气蒸腾后有些凉意的肌肤上,只转瞬便燃起更猛烈地火来,渴求几乎要在这火中脱口而出。
萧白玉咬着唇,睫毛一颤一颤的仰头看她,一句旁的话都不想说,只想她的手,她的唇,她的身子用力覆上来。可倘若再不说些什么,那拥挤在喉间的灼热气息怕是会争先恐后的溢出,她没有办法,终于低声问道:“今晚的事,会耽误到你么?”
落到耳中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哑,秦红药也是一顿,伸手去碰她的额头,幸好萧白玉一直盯着她看,刚见她伸手就是一偏头,没让她触碰到额间生出的细汗,只落在了脸侧。秦红药不觉有异,只是刚浮起的笑容已散的一干二净,她仔细试了试手下的温度,皱起眉道:“你的脸有些烫,今晚许是要烧起来。”
萧白玉哪里还答的出话,只羞极了的想侧过脸去,即使这次皮外伤不少,元气也伤到了些,也还不至于撼动她的武功底子,发热这等寻常小病自是怎么也找不到她身上来。她分明清楚这漫山遍野的热意从何而来,又欲往何处,可她除了更加贪婪痴缠的看着秦红药低垂的面容,就再别无他法。
到底舍不得她太过担心,萧白玉含含糊糊的应道:“不会的,只是这药效猛烈,催出了些汗意罢了。”
秦红药不答话,只牵着她手腕去探她脉搏,明明三日前拥着她的时候还没觉察出什么不对,现下仔细一试,才发现她气息淤堵的厉害,分明是积日之病,难怪那日如此轻易的对战也会吐出血来。秦红药心里盘算了一下要命金国的哪位大夫来,其实她清楚得很,请谁都不如直接给姜流霜飞信一封,这世间没有比她们姐妹俩还厉害的大夫了。
也并非是担心她们不愿来,只是现下双方处境如此,也不愿相识近十年的好友再有什么难做,毕竟甘愿被她为难还无怨无悔的,天底下也就眼前这么一人了。秦红药忍住了又一声叹气,一面继续处理她剩余的伤处,一面回答了她上一个问题:“放心,没有大碍。”
只是哪怕中间岔开几句话,萧白玉的燥热也没有得到丝毫的缓和,尤其是瞧着红药将包扎好的两条胳膊安稳的放回被中,蒙着腰带的面庞转向她的下半身,即使明白红药什么都看不到,掀开被子暴露在她面前的瞬间还是忍不住夹紧了双腿。
第110章 我心匪石不可转(壹)
秦红药将案牍俱搬到了外帐中处理,午时方下达的备战指令,不到戌时就一一报备齐全,她批完最后一封军文,确定已准备周全,才丢开朱笔,命人送晚膳上来。她瞥了眼帐帘外昏暗的天色,又凝望着右侧通往内帐的纱帘,细细听去,轻不可闻的平稳呼吸声送进耳中,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今日的风缓和了许多,滴答的吹动着帘上的玉石,就着夕阳最后一抹余光听着一帘之隔的呼吸声,秦红药弯了弯双眸,在杀机四伏荒凉沧桑的战场上竟有了岁月静好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