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将军拼命压抑着双手的颤抖,一头钻进粮仓,尽力扛起五袋,又从腰间摸出火折子。他不得不深深吸一口气,否则会激动的连火折子都点不着,好不容易火折子冒出了点点星火,他看着那微弱的光,似是瞧见了不久后要重生的朝阳,灿烂辉煌。
他轻轻一松手,火星忽地散开,点点坠向了早已泼出的火油上,只要一眨眼的功夫,火星便会窜成熊熊火海。果然,常将军只觉眼前乍然一亮,甚至泛起了白光,可又一眨眼后,他刚扬起的嘴角蓦地凝固住了。
并非火光如昼,而是身边的灯盆接二连三的亮起,常将军甚至都没看清是何物擦亮了灯芯,正如他僵硬的低下头后,瞧见不知被何物打灭的火折已飞出很远。身上扛着的粮食扑通扑通落地,他缓缓直起身,那一身墨色的长袍越来越清晰的呈现在眼前,宛如地狱。
秦红药只一人立在那里,身旁不见侍卫,常将军粗略扫她一眼,竟分辨不出她是何种神情。分明不曾见过她出手,可只一眼望去,全然不知为何起了惧意,就已从心里笃定,自己定是无法与她抗衡。可他却不能露出半点怯弱,只得逼迫自己开口,似是壮胆:“既然我等中了你欲擒故纵之计,便也无需多言,唯有拼死一搏鱼死网破!”
秦红药眸色沉沉,目光像是冬日房檐上挂着的冰锥,落在何处便能在那扎出几个见骨的血窟窿。她哼出一声冷淡的笑来,字句似是从她齿间咬碎后迸出:“对付你何须用计,若你那不中用的手下动作再慢点,孤便连他一遍杀了。”
虽然她话间的轻蔑和不屑满溢而出,常将军却听出她死压的滔天怒火,哪怕自己随时会身首异处,他仍是心中一宽,看来他们的计谋并非毫无作用,此处只有她一人,兴许那迷药也独她自己躲了过去,只要自己能拖住她,长公主同那些粮食应是能平安返回邺城。
他离城时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便将守城的一切事务都布置下去,只要有了粮食,定能撑到救兵到来。念至此,常将军陡然怯意全散,他坚定的拔出了腰间长剑,直直的瞪着眼前女子,全身的精气都充沛而起。
然而秦红药却未曾多看他一眼,她余光不自觉地扫到那高立的木架,袖下双拳猛然捏紧,旋即又强迫般地松开,再开口时似是淬血的宝刀亮出锋刃:“自刎罢,是你最体面的死法。”
威压如狂风骤起,常将军只觉自己如惊涛骇浪中的小帆,可堂堂八尺男儿,如何经得住一而再的羞辱,他大喝一声,挺剑而上,步步都是在沙场血战数十年后磨练出的毙命杀招。剑雨如星芒刺下,秦红药身形不动,眸色一暗再暗,双袖猛地鼓动了起来。
忽然间,一阵混乱又仓皇的脚步声窜入耳中,秦红药一侧头,凝向远处深邃无边的黑暗中,有一瞬间,她似是不可置信的愣了一下,就连带着寒光的剑芒挥到眼前都熟视无睹。
常将军见她毫无动作,本觉诧异,又当是抢攻的最佳时机,剑上便聚了十二成的猛力,连呼啸的东风都一剑劈了开。
又一声模糊的闷咳混着风声刺进耳中,秦红药瞳孔忽地缩紧,弯刀似的细眉压得极低,终于无法忍耐地双手攥死,内劲如同嗜血的凶光,粲然爆发开来。登时刚点亮的灯盏只狼狈的一晃便猝然熄灭,周遭营寨东倒西歪,最坚固的支柱都弯折了几分,癫狂的内劲裹挟着风声呼呼作响,狠狠撞在常将军的剑上。
常将军只觉自己的剑气刺上了高耸入云的山峰,剑刃僵在与她只隔几寸的地方,弯折到极限后铛的一声断裂,比剑上刚猛十倍的力道重重地击在他胸口,咔咔几声脆响,还未察觉到痛,便已知自己胸骨都断裂了几根。
劲道将周围昏睡地金兵都掀翻了几个跟头,士兵从昏睡中惊醒,在黑暗中慌乱地站起身,毫无头脑地摸来摸去,幸而都是多年的训练有素,不多时便摸到了灯盏,便手脚麻利的点起了烛光。待看清了场上景象,才惊觉敌人浑水摸鱼,竟溜进了他们后方的粮仓中,士兵们极快的整备好盔甲武器,团团围住了跌落在地的常将军,剑刃倏的逼近他的脖颈。
常将军显而易见的已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士兵一剑落下便是斩首,可不知怎么,手臂忽地微微一震,剑尖偏了几分失了准头,扑哧刺进了他颈旁的泥土里。
击中剑刃的石子轻轻弹跳了两下,无力的滚落在地,甚至都没能在剑身上留下半点痕迹。秦红药亲眼看着那石子软绵绵的飞来,似是三岁孩童在玩耍嬉闹,她嘴角微微勾起,欲要露出惯有的嘲讽冷笑,可一动便牵扯了眉眼,随即便连咬死的牙关都在颤动。
目光顺着石子飞来的方向一寸寸看了过去,似是拖拽了千斤巨物,模样与那正一步步艰难挪动的人如出一辙。常将军自围在他身边的憧憧人影间挣扎的望去,一眼便看见了身穿男装的萧白玉,他认得那身衣服,不久前许荣便是穿着那身黑衫离开邺城。
许荣明明将她救走了,她怎么还……!常将军心急如焚,他要开口大吼,却只有一口腥甜涌上,胸腔嘶啦嘶啦的响,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萧白玉好不容易走到离他们二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下来,就这么几步路,都能瞧出她胸口明显的起伏。她扫了一眼常将军,向他递去一个虚弱地笑,小声道:“不必担心,我先让他们回城了。”
她声音实在太小了,又万分喑哑,场中根本没几个人能听清她说话,只知她不久前还被吊在木架之上,都不必太宗下令,士兵早已冲上前,明晃晃的剑尖争先恐后的往她身上招呼。
“滚下去!”秦红药的声音忽然拔高,双袖猛地振起,一股邪风突如其来,直吹的金军们踉踉跄跄,有收不住力的甚至翻到一旁。
萧白玉尽力站在原地,她根本没有半点力气提起所剩无几的内力,她甚至都不知道哪来的力道让摇摇晃晃的膝盖撑住自己的身体。但被秦红药的内劲波及到,还是差点双膝跪了下去,手指都触到了地面,断骨震动的剧痛让她意识更加涣散。她咬着牙直起身来,耳中都能听到某处的皮肤一点点裂开的细碎声,幸好她借了许荣的外衣,红药应是看不出什么。
秦红药身形不动,震起的衣袖缓缓落了下来,她远远的看着萧白玉,眼神陌生的可怕,将这人狼狈不堪的样子尽收眼底,面上不见一丝多余的神情。半晌后,她才悠悠的笑了出来:“你就这么想来给他陪葬?”
萧白玉摇了摇头,想向她靠近,奈何双腿早已不听使唤,只好将目光凝灼在她身上,声音像是浸了血的手帕,用力拧住才能挤出几滴:“红药,不能杀他,他是唯一一个……能证明我……”
零落的字句被东风吹散,秦红药再侧耳去听都是模糊一片,她的笑撑不下去,一点点灰落下去,冻成彻骨的寒冷。她望向远处邺城融在黑夜里的轮廓,眼神蓦地失了焦点,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你为了他们,能做到这种地步?”
她一闪而过的迷惘神情让萧白玉的心都揪紧了,不愿让她多哪怕一瞬的误会,硬是拖着沉重的双腿向她挪动了几步,既然她不愿靠近,那自己便过去,反正也从未想过远离她。萧白玉心里清楚,红药并非要折磨她,只是想给她离开的机会,红药并未封她内力,这三日内她随时都能自己挣脱,只是她没有。
包括今晚这一场夜袭,萧白玉分明知道秦红药绝不会理会这种雕虫小技,可她还是佯装中了,也不曾拦截许荣的任何行动。这些都不必去细想,只在清醒过来的眨眼间,便触到了红药坚硬冰冷的伪装下那轻缓流淌的清泉,这让她如何舍得离开。
萧白玉用双眸追着她的目光,将她飘离的思绪拉扯回来,注视着她用力说出完整的一句话:“不是为了他们,是为了你,为了我们。”
萧白玉喘息了几下,苦笑道:“我本当自己可以两不相欠,可后来才发现,我不得不亏欠一方,我……便只有对不起他们了。”
秦红药盯着她,看进她满上疲惫风尘的眼底,尽头的似水柔情一如往日。秦红药却只是平淡的一眨眼,便将细微的涟漪弹出心底,她已经自作多情太多次,再没有可能让她又起波澜,她语气中带着戏谑的好奇,似是当真疑惑不解:“哦?你要如何对不起他们?”
萧白玉听着她全不当真的问话,抿了抿干裂到流不出血的唇角,曾经无言的信任都在猜忌里委顿,而这猜忌都是她亲手加在红药身上。她怪不得旁人,只能怪罪自己,她咬着牙弯了弯僵硬的手指,剜心的剧痛让她清醒了些,才能继续道:“我会同常将军一起回京城,待我杀了谦王,证明身份,便带领中原降了你,如此便再不用连年征战,你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秦红药似笑非笑的瞟了常将军一眼,见他只一脸焦急,强撑着清明直直的看着这边,显然不曾听清方才的对话。她终于抬腿,慢悠悠的踱了几步走近萧白玉,两人终于褪掉灯盏摇晃的阴影,毫无遮拦的呈现在彼此眼中。
可她接近后展露出的并非萧白玉心心念念的温柔风情,只一瞧她唇角泛起的波纹,萧白玉刚因她靠近而拨起的心弦刹那间寂静了下来。果然,秦红药一开口便是洞穿骨肉的冷冽:“你这话,若是早几月说了,兴许我便信了。你好话说尽,不过是想求我饶他一命,对么。”
萧白玉张了张嘴,却又止住,再多的真情实感,也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甚至是常将军的面流露出来,方才的心里话,也不过是清楚场上除了红药的功力,再无人能听去。她心思一乱,用尽力气撑出的理智便也摇摇欲坠,一阵猛烈的晕眩袭来,她单薄的身子在风中如一只残破的布偶,无力的晃了几下。
秦红药冷眼瞧着她的虚弱,火海般怒意一直强压在心底,烧的她愈加烦躁,已经给过她走的机会,她偏不要,这样的她别说自己动手了,便是小兵小卒都能将她一举擒下。她凭什么肆无忌惮,难道如此残忍的对待她后,她还是确信自己不敢杀她么。
可让秦红药既恨又恼的远不止这一点,能让萧白玉如此绞尽脑汁受苦受累的从前只有自己一人,现下能让她肝脑涂地的竟是这么些个杂碎!秦红药的声音缓缓放轻,掺着血液的透香道:“既然是求我,总要拿出些诚意,或许我还会考虑一下。”
秦红药扬起下颌向下一瞟,意思不言而喻,虽说常将军听不太清对话,但能将两人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要长公主下跪,分明是要折辱整个中原。一时间气血上涌,一声怒吼脱口而出,可刚喊了个“不”字,压在颈上的剑刃就猛地重了几分,噎得他几乎连气都上不来。
萧白玉静静的看着她,面上并无半分羞愧和怒意,眼中的波光也从未变过,一直倒映的都是她的身影。秦红药只等了三四瞬,见她并不回应,便摆出意兴阑珊的嘲笑,转身便要下令处死常将军,可一句轻到不能再轻的话拉住了她的衣角。
“你是我的妻,我跪自己的妻有何不可。”
秦红药身形一滞,刚提起的一口气僵在胸腔,堵得她胸口闷疼,便又听到她后半句话。
“只是红药,你要知道,我不是因为谁的性命而跪,而是为了你和我长长久久的以后。”
第108章 燕山胡骑鸣啾啾(玖)
火盆中跳跃明暗的光映下一地的枯黄,木炭噼啪作响,夜风呼啸灼热,周遭人影憧憧,各异的呼吸声和铁器碰撞声无法重叠,模模糊糊的团在一起钻进萧白玉耳中,时而尖锐时而遥远。
她失了力气,只能在这团隔离天日的杂音中沉沉往下坠,最后一丝游离的意识恍然间飘到了七鼎山上,在山顶她被红药抱着,一头栽下崖去,也是失控的往下坠,好像是夜晚再不会结束天再不会亮般的往下坠。
但那时,腰被纤细又坚定的胳膊紧箍着,腰侧的曲线贴着那人温软的掌心,脸颊细密的贴在她锁骨上,就是再猛烈的风,再尖利的石,再万古的长夜,都不会带来任何疼痛,惊慌或是恐惧,只要她在身边就好。
只一瞬,下坠之势陡停,撞上了说不上柔软也说不上坚硬的物体,萧白玉恍恍惚惚的以为还停在想象中,两个人跌撞的滚进半腰的山洞中,劫后余生。她仍记得当时自己并未受多少伤,全被另一人挡了去,于是下意识的抬起双手,试图护住那人的肩背,护住脑海中虚有的温存。
猛然间,残筋连着断骨剧痛似一根锋利的针,钻破了意识的迷雾,让她陡然又有了片刻的清醒。两条腿软软的立在地上,半弯着,一时有知觉,一时又像是别人的腿,感觉不到骨头,双手抬了一半又颓然落了下去,似有似无的贴在身前人墨色的长袍上。
她靠在一处臂弯上,双腿打着颤,站不直,就矮了一截,还没仰头就闻见了熟悉的馥郁芬芳,在剧毒的花草中浸润出的香,循着香就能描摹出主人的轮廓。萧白玉整个人倚在她身上,侧脸贴着她细削的肩,全身的重量都在她一条胳膊上。
萧白玉费力的抬了抬眼皮,看到她紧绷的下颌,优美的弧线一直蔓延到耳后,妖娆的掩藏在鬓发间,再往上只能瞧见她细翘而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的悬在那里,既勾着人去探寻她眼底神色,又锋芒毕露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秦红药终于靠近了她,终于拥住了她,终于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再一次用力撑了起来,一如每次她彷徨,迷茫,无助时站在她身边,肩并肩的站在一起,照亮了她的整个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