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好的事情,会像馅饼一样掉在头上么?”容磊皱眉。
“哦,这个问题我在最后也问了,”大叔直起腰,伸展一下筋骨,“负责人说‘顾长希先生与容磊先生是旧识,他对你们的能力有信心’。”
容磊:“……”
既然已经签约,纠结太多没有意义。
这一天,容磊跟着大叔去顾氏大楼。
容磊对现代建筑没有研究。顾氏大楼是这个城市里众多高楼中比较显眼和现代化的一幢,玻璃外墙反光,垂直钢化结构凌驾于底下仰视的人之上。
空中花园在三十楼、主会议室的露台上。
地方不大,日本枯山水的痕迹随处可见。“日本人典型的物哀,为了不见花败,索性连花开也不要。”大叔最见不得这种态度,或许这也是他当初签约的原因之一。
容磊抬头,从花园可以看见会议室里的情况。
“容磊,把卷尺拿出来,量一下这个地方。”大叔吩咐。
“……好。”
会议室里,有一群人在开会,坐在会议桌一端的,是顾长希。
容磊忍不住问陪同他们过来熟悉情况的负责人,“我们在这里,不会打扰会议室里的人么?”
“请放心,会议室的窗玻璃经过特殊处理,开会时,是完全隔音的;而且他们正在讨论一个大案子,估计很难分心关注别的。”
接下来三个星期,容磊每次来到花园,都看见同一群人在开会。
有时他们的表情很严肃,有时又很激动。
有一次会议桌两边的人都站了起来,比手画脚,你一言我一句,颇有打架趋势。顾长希平静地把杯子往地上一扔,大家就停下来了,接着他站起来开始讲什么。
有一次,是顾长希很激动,手里的文件纸被甩得差点飞出去。
有时容磊来得早,清洁阿姨来会议室打扫,窗帘拉上去后,能看见有人枕着手臂在会议桌旁睡觉。
有时,那些在会议室里呆久了的人,会到花园里透透气。花园里刚刚加了两张长椅,精英们或坐在椅子上,或靠椅背站着,一言不发地抽烟。
见面次数多了,先是眼熟,接着开始打招呼。
打理花园三个月后,容磊知道了顾长希这个核心团队里其他人的名字。
团队已有两个星期没有开过会。
“你们的案子已经完成了?”难得看见其中一人来花园,容磊好奇问。
“没呢,老大不在,我们暂时停下。”
顾长希领导的这个团队,像狼群,头狼是绝对的存在,其他的狼忠心耿耿、英勇无畏;又像纪律严明的军队,于这雄性称霸的残酷世界里开疆辟土、杀出漫漫血路,直至旌旗凛凛飞扬在滚滚硝烟中。
无怪有书写道:比男人更有魅力的是工作中的男人,比工作中的男人更有魅力的是一群工作中的男人,比一群工作中的男人更有魅力的,是指挥那群男人去工作的男人。
花园的园艺工作已经完成,容磊只需一周来一次即可。
这一天,他来到花园,看见顾长希坐在长椅上,闭目养神中。
时间还早,阳光轻轻笼于他的周身,长椅边上种着的勿忘我健康生长,已簇拥椅脚,开出蓝紫色小花。
容磊放慢脚步,但顾长希缓缓睁开眼。
“早上好。”容磊停在离对方两米的地方,打招呼。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这个花园里说话。
“早上好。”顾长希回应,顺道拿出烟来。
他们这群人开会时抽烟已经抽得够凶狠,烟头堆得像小山。
“吸烟太多对身体不好。”容磊开口提醒。
顾长希点烟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头,看着容磊,但同时手指挑衅一般继续动作——点烟,吸一口,呼出,一气呵成。
“……”劝说无效,容磊干脆转身去料理他的花花草草。
“容磊。”顾长希叫他的名字。
闻言,容磊停下,回头看顾长希。这是他失忆以来第一次听到对方当面叫自己的名字。
顾长希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你那间老房子,下星期会被zhengfu回收。那里是统一规划用地,推倒重建势在必行。我没有办法保住它,抱歉。”
消息来得有点突然,容磊需要时间消化。
“……不,你不用道歉。我知道了,谢谢。”
13.
小九曾跟他说过,老房子对他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他在那里出生,也试着在那里死去。
某一天。
时值傍晚。容磊终于站在老房子门前。
夕阳西斜,橘红近血的阳光拖出老房子长长的斜影。
失忆之后,他没有来过这里。
或许他下意识地远离这里。这个地方承载太多,又沉又重,似乎能把人的感情压垮。
容磊打开门。
老房子已没有家具,剩下一个空壳子。
客厅有一扇门,打开,就是院子。
院子里,一棵枯萎干老的树无辜伸着无枝无叶的桠枝,任凭风吹雨打、日晒雨淋。
容磊静静深吸一口气,内心莫名就涌起愁绪、哀伤和无尽的怀念。
这个地方,真的存在于他的心里。
纵使没有了记忆,但身体心灵诚实地告诉他,他也曾存在于这个地方。
失忆,并不等于全然空白地重新开始。他到底需要肩负一些过去。
容磊站在院落中,院墙之外是一辆辆黄色的起重机,无声告诉他这个地方即将消失。
他看着自己所站的地方——不知这里是否当时自杀的确切地点。
自己怀着怎样的心情,慢慢合上眼?
身后的门“吱嘎”一响。
容磊转头,顾长希出现在门边。
“我见大门开,想着你可能在。”顾长希说话。
“你来这里做什么?”容磊不自觉,语气有点冲。
这也难怪。顾长希怎么跟分手对象说话的,他已见识过。哪怕那与日常无关,但此地此人,再想要当什么事情都没有,不可能。
“这里快拆了,我来看一看。”顾长希回答。
又不是你的房子,看什么看。小九若在,一定这么说。
但容磊只说,“那你慢慢看,我走了。”说着,从顾长希身边走过。
“容磊。”
他明明已记不得顾长希了,看着他时也没有情绪波动。但顾长希一旦叫他的名字,他却周身动不得,一定要停下。
像狗一样。
“……”容磊转头看他。
“你曾问我,是否爱过以前的容磊。”顾长希取出香烟,“我现在让你来判断,我接下来说的,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火柴划过,小小火簇窜起。
顾长希吸一口烟。
“我只爱我自己,但我对你的‘喜欢’逐渐超出预期。我无法容忍你关心你的朋友小九,更无法容忍他和你如此亲密。我对他的蛋糕店使了一点小绊子。我和你在一起,不知不觉就一年,我竟不知时间过得这么快。直至某一天有人暗示要送我‘贡品’,我才意识到,原来已经一年了。我那时没有和你分手,但我周围的人开始传,顾长希找到真命天子了,要定下来了。我突然反感——是么?我要定下来了么?我要和你一辈子在一起了么?我之前还出于嫉妒,特意对你的朋友下手。我这样,还是我么?
“你爱摄影,你爱大自然,这种人太恐怖,嘴上说爱我,但时时刻刻准备离开去更远的地方闯荡。我不可以被这种人羁绊,我不可能对你交出真心。在所有关系中,我永远是握有主导权的人。顾长希,只爱他自己。”
烟灰无声掉落。
“……”容磊怔怔看着顾长希,未发一言。
“你已不记得,这个烟盒,是你送给我的。”那个精致的小盒上有一波波繁复花纹,“你说那是神的指纹,只给最好的那一个人。”顾长希对上容磊的视线,“你对我说过无数情话,但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第一句对我说的,却是‘救命’。你在非洲丛林偷拍犀牛角贩子的证据,被人发现,你仗着自己对地形的熟悉,跑到车路上来,我刚好坐在车里准备去视察工厂,你一张脸粘在窗上,说‘救命!大家都是黑头发黄皮肤,不能见死不救!’我救你一命,你送了这个盒子给我,说是‘神的礼物’。”
闻言,容磊喃喃,“我不记得了。”
顾长希捻熄烟头,走近一步,淡淡说,“所以我才让你猜,究竟我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或者全真,或者全假?”
14.
顾长希让他猜,究竟他对他所说的,几分真,几分假。
当时,容磊回答不上。
老房子被回收那天,容磊随大叔一个研究植物的朋友到野外进行田野考察。
这一趟行程需时数日。
傍晚,他们在郊外林子里支起帐篷。
晚饭后,篝火起,虫鸣规律地一起一伏。
容磊到附近的湖里打水,忽而一只萤火虫从他眼前掠过。
慢慢地,越来越多萤火虫出现。
淡淡的光亮,或幽绿,或暗黄,在湖边聚拢。
湖面如镜子,倒映着这点点飞光。
容磊在湖边坐下。他抬头,顿觉置身于旋转的宇宙中,遥远的星系,就这样闪着微弱的光,时而靠近,时而远离。
这种如真如幻的感觉,很熟悉。
夜里,容磊做了梦。
梦里,也有萤火虫。
那是更灿烂的景象。
他转头,看向身后人,那人有着一副好容貌,嘴角微微上扬,仿佛能勾住世间所有的爱慕。
那人说,你曾说过怀念以前萤火虫飞舞的景色。
欢喜像洪水一样漫过心头,他伸手拉住那人,说到,来,莫辜负此情此景,来跳舞吧。
顾长希握住他的手,挑眉,跳什么?非洲部落舞?
哈哈,他大笑,不不,那太破坏气氛,不如华尔兹?
是华尔兹的舞步,但他哼着不知名的曲调——是更久之前,外婆常常唱给他听的童谣。
一曲舞尽,顾长希看着他,说,容磊,闭眼。
他闭眼,内心怀着浓烈的爱意,虔诚地受对方一吻。
顾长希,我爱你。
容磊睁开眼,日光透进了帐篷,外有鸟鸣。
已是白日。
不知往后会否有更多记忆的片段浮现,但仅是这一片段,已令他明白,原来他真的那样深爱顾长希。
胸腔内,一颗心在梦醒后仍然惊动。
考察结束。容磊回到花店,外出跑腿的活自然归他。
他来到顾氏大楼,负责人已等着他:顾先生喜欢天堂鸟,希望你能把我们花圃里一部分的天堂鸟移植到空中花园去。
容磊这才知道,顾氏大楼后休憩地的花圃里,种了很多天堂鸟,颜色鲜艳,烈烈开了一片。
“这些天堂鸟跟着顾先生从‘永望’过来的,你移植时务必小心谨慎。”负责人交代。
“……好。”从“永望”跟过来的天堂鸟——容磊脑袋里产生了奇怪的联想。
一周后,空中花园里有了天堂鸟的花影。
顾长希开始在主会议室里办公,或批阅文件,或开会,或打电话,甚至有时午饭也在会议室里吃。
他从未跟就在花园里劳作的容磊打招呼,但他们的物理距离这样近。
容磊当然也注意到他。
这天,午休。
顾长希正在喝咖啡。容磊试着从外面推门——门并没有锁,他进来了。
顾长希不惊讶,抬眼,放下杯子,看着容磊走过来。
“……请原谅我的突然而至。让我照看空中花园、在老房子里对我说的话、移植天堂鸟、你常常出现在这里——顾先生,你有何意图?”容磊开门见山。
“为了让你像现在这样,主动找我说话。”顾长希看他,“……我那天在老房子里提的问题,你找到答案了么?”
容磊看着对方,表情平静,“你那天在老房子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为什么?”
“因为你是顾长希。”容磊说,“我不可能对你有所期待。”
15.
接下来两周,是大叔去照看空中花园。
因为容磊找各种借口推脱不肯去。
那天,顾长希听完他的话,看了他一会儿,说,“嗯,知道了。”
容磊:“……”
也不知道他的“知道”是不是就是自己所理解的“知道”。
这段时间还是别碰面为好。
但容磊忘了有句话: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这天他看店时,门口铃铛响,有客进门。他站起来准备迎客,来人是顾长希。
他穿一身便服,浅色衬衫,浅色休闲裤,头发看上去很柔软。
就从这一天开始,顾长希每隔一天就会在早晨来花店里。
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角挑着天堂鸟。容磊不动声色,他也不主动与容磊搭话。挑好花,抱在怀里,给钱,安安静静地走开,像个普通客人。
他来的次数多了,连大叔这个真正意义上的花痴也开始认得他。大叔不关注社会热点,不知对方就是自己的雇主顾长希,只觉“这个少年郎长得不错,还爱花,挺好挺好。”
容磊无语。
大叔不愿外出跑腿了,容磊只能去照看空中花园。
他每次去到,顾长希就在主会议室里。
在顾氏大楼,顾长希是他的老板,他不能说什么;在花店,顾长希是他的顾客,他也不能说什么。
顾长希在花店里虽然安静,但存在感很强,大叔不止一次悄悄问容磊,“你说那少年郎是模特么?怎么站怎么好看。”
“不知道。”容磊看了一眼,低头继续做事。
顾长希过来结账,大叔真的问,“年轻人,你是模特么?”
对方淡淡笑了一下,“不是专业的。以前曾有摄影师教过我怎么摆姿势。”他说这句话时,并没有看容磊,却成功引来了后者下意识抬起的目光。
“……”容磊收回视线,仍然保持沉默。
顾长希说的话、做的事,难辨真相。若要追究,恐怕会掉入他的圈套中,被他牵着鼻子走。
冷漠对待就是最好方法。
这天容磊独自看店,外面下起倾盆大雨。
他正在给玫瑰喷水,便听闻铃铛响。
他直起身,看见顾长希站在门口,正在整理湿漉漉的雨伞。他的头发有点湿,浅色衬衫有水痕。
“……”容磊只循例说一声,“欢迎光临。”接着回到收银台继续工作。
顾长希安安静静走过去,开始挑他的花。
一时间,花店里只有花香,和从外面传来的暴雨声。
顾长希过来结账,两人之间的距离此时算是最近。容磊余光瞄到对方的袖子都是湿的,印出皮肤的颜色。
结账完毕,顾长希抱着花,安安静静地离开。
他走到门口,容磊开口了,“顾先生。”
顾长希回头。
那个瞬间,浅色半湿的衬衫,鲜艳的天堂鸟,柔软的头发。他侧着身子,花像从他的怀里长出来,盛放,但同时被他驯服,乖乖贴着他的脸颊,衬得他的面容冶烈而无辜。
容磊有点后悔叫住他。他不该一时心软。
“……我不是以前那个容磊了,你在一个失忆的人面前找存在感,那不是明智的行为。”
顾长希微微低头,压着软软的花瓣。“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