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赃?”轩辕迦澜眉头一锁,世上哪有真正清廉正直的好官,年年查,查出来也不过一些不轻不重的人物,或者是派系之间的倾轧,他虽是武将出身,鲜少与他们为伍,但也是明白其中门道。
“是啊!”那官员小心地接着话,“怀安十九年,皇上彻查江南岁贡,这一查,就查到了京城……”
轩辕迦澜又饮了口茶,细细地想着怀安十九年的事儿,那一年确实闹得挺大,京里相继也砍了不少官员,抄家地抄家,发配地发配,还有诛九族的,一时京里的上空都是阴郁的。反正没有烧到自家门前,轩辕迦澜便在一旁看着,闲时还与几个旧交好友下注赌“下一回轮到哪家”,不经事的富家公子哥,聚在一起能有个什么正经事,嘻嘻哈哈,笑声能掀翻屋顶。
只不过一起下注赌博的好友,有几个莫名的失了踪影,后面大伙儿聚在一起,聊开了才知道被发配边疆了,一时唏嘘不已。
当时就觉着心里气闷,老子犯了错,凭什么让儿子来承担。
时日久了,渐渐明白了什么是以儆效尤,也渐渐地明白了连坐的警示,可悲地是真的利益面前,谁还在意别人的生死,亲人连坐算的上什么。
这一想就将思绪拉得老长,五六年前的事了,还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
脑子里又想起高歌的脸,轩辕迦澜突然想起了那些被发配边疆的旧时好友,本就闷闷的胸口更加窒闷。
【十二】
“……小的那时在庐州为官,还没到扬州来……”
孟姓官员还在絮絮地叙述着,轩辕迦澜正要出声打断,却听那孟大人说:“……那次彻查岁贡的是太子殿下,可听人说虽然得到皇上奖赏无数,殿下却消沉了不少……”
轩辕迦澜霍地睁大了眼,那种抓住了什么又偏偏什么也抓不到的感觉闪过,只有细细地咀嚼着其中的关键字,“太子殿下……”
轩辕符是皇贵妃所出,两岁便被封为太子,自幼聪明过人,讨人喜欢,当轩辕迦澜与一众伙伴玩耍的时候,他却捧着四书五经之乎者也地念,口里时常挂着的也是《帝策》《良言》,一直不受兄弟们待见。到大了些,轩辕符越受皇上喜欢,老气横秋、一本正经,与众兄弟倒是越走越远了。
当年岁贡一案的确是太子堂哥亲自主办彻查的,风卷残云的势头,也确实是一板一眼的他的风格,可为何会消沉下去呢?
符太子似乎自那次岁贡一案到三年前夭折,再无其他政绩,人也少出宫门,与他无甚交情的轩辕迦澜没有过多询问这事,偶尔听到些闲言碎语说太子酒醉撕书了、皇上大怒杖责殿下了……都一笑了之。
大家伙儿聚在一起闲话,偶有提到,都说“太子殿下这是转了性子学我们”,哄然大笑后,就不再说他。
【十三】
江南的春日里阴晴不定,方才还艳阳高照,一晃眼的功夫就暗了,明明刚用过午饭,天却暗得似快到晚上一般,狂风四起,街上摆摊的纷纷收了摊子抢着归家,两边的屋子也纷纷关了门窗,热热闹闹的大街瞬时冷清。
从府衙出来的轩辕迦澜有些精神恍惚,等街上的人都散了后,才后知后觉地四顾,抬眼看天,有闪电划空,乌云翻滚,过了一会儿,便有雷声阵阵,风也就更加地肆掠。
轩辕迦澜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腾升出一个又一个疑问,那些疑问都得不到解释,缠成死结,绕啊绕。
天色越来越暗,雷声也一声大过一声,可雨却迟迟的下不下来,空气越加的闷,闷得那些死结越缠越紧。轩辕迦澜叹息,停了脚步,抬头,看着“二两酒家”的匾额,踟蹰着是进还是不进。
顿了半响后,才抬步离开,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到了烟雨楼外。
天色虽暗,可终究还是白天,烟雨楼的门自然是关着的,轩辕迦澜呆呆地站在街角,自己都觉得自己奇怪。
转身要走,“哗”的一声,泼天的雨水洒下,浇得轩辕迦澜混沌的脑子瞬时清醒。
冰凉的雨水从头上往下流,等到全身湿透的时候,轩辕迦澜自嘲般的摇头。
不过偶然遇见的一个青楼琴师,只不过曾是京里官宦人家的公子便多看了眼,帮他赎身脱籍也不过一时兴起,真搞不定这事放手便是,又没有什么交情,那些死结是别人的事,与自己何干?
等老爷子不再喊打喊杀的要废了自己,自然便高高兴兴地回京,给老师赔礼道歉后继续他逍遥小王爷的安逸日子,他日想起这些事,也只是微微遗憾自己没本事而已。
雨还在下,又密又大,点在地上,溅起的水珠都有寸高,可不知什么时候,头顶竟没有雨水落下,只有湿湿的衣裳黏着肌肤,被风一吹,冰冰凉凉。
轩辕迦澜抬头,昏昏暗暗的天地里,头顶一抹素色,遮住乌云滚滚、银丝万千。
【十四】
轩辕迦澜看到那素色后心底里竟掠过了一丝欣喜,当转过脸来时,却不免失落,为何会失落,就像他看到那素色之后的欣喜一般,无从说起。
烟雨楼的嬷嬷穿了身水红色的长裙,被斜雨一打,也湿了一半,因轩辕迦澜比她高一个头,执伞的手高举着,看到轩辕迦澜变了又变的脸,眼底的嘲笑明目张胆。
“多谢嬷嬷……”过了好半天,轩辕迦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不用、不用,”嬷嬷笑着把轩辕迦澜往烟雨楼檐下推,“公子金贵,要是在我烟雨楼门前受了风寒,我这烟雨楼恐怕是开不下去了。”
两人到了檐下,嬷嬷收了伞,轩辕迦澜便怔怔地看着那伞。
嬷嬷看轩辕迦澜发愣,看了眼手里的伞后,笑着问到,“公子喜欢?”
轩辕迦澜回过神来,尴尬地笑着摇头,“叨唠了。告辞。”
嬷嬷笑说“不麻烦”,话还没落,轩辕迦澜已一头冲进了雨幕里,转眼之间已化作月白色的小点。
【十五】
流水般的琴音,清清冷冷,配上外面的凄风冷雨,说不出的凉。
当烟雨楼的嬷嬷提着湿淋淋的素伞进来的时候打了个寒颤,本就淋了雨觉得有些寒,这时听到琴音更是冷到心里头去了。
“别弹了,再弹我就该翻冬衣来穿了……”
琴音依旧,弹琴的人连眉眼都不曾抬一分。
嬷嬷叹息了一声,将伞放在桌角处,走到高歌对面坐下,手一伸,按在琴弦上。
高歌眉微锁,停手。
白日里,高歌依旧一身红衣,只是脂粉不施,菱角分明的脸英气逼人,眉不浓但也不淡,面色比敷粉时好不了多少,唇微白,下巴尖尖细细,一身红衣罩在他身上,柔媚不再,反倒让人生出轻狂的错觉。
嬷嬷细细地看了高歌一会儿后,心底如常般掠过万千悲凉。
这个孩子,年少的时候就不曾轻狂过,从来都是谦恭儒雅的样儿,只是骨子里的某种东西和挺直的脊背才让人觉得他轻狂、高傲、坚不可摧,事实上,内里却是比他柔弱、儒雅的外表更加的脆弱。
“……子清……”不知不觉,嬷嬷失神地唤着许久没有唤过的名字,待回过神来,已来不及。
高歌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全身一颤,眼底掠过一丝惊惶,别过眼去,不再看嬷嬷愧疚的双眼。
窗外雷声渐小,雨势仍强。
【十六】
嬷嬷看子清不说话,便低着头,随手拨着琴弦,竟是方才高歌弹的曲子,低柔的曲子,透出的不是清清冷冷,而似情人低语,缠绵低喃,浓情蜜意。
高歌听了一会儿后,脸色更加的白,闭了眼睛,是父亲身首异处、鲜血滚滚,是母亲含恨而终、白绫刺目,是兄长横刀自刎、死不瞑目,是小妹官卖为娼、生不如死……
嬷嬷犹不觉得,还在随意地拨着琴,她虽比旁人多了解高歌的过去,可是,有些事儿,终究还是不清不楚,直到发现高歌不对后,嬷嬷才停了动作,出声要问,高歌已睁开眼睛,哑着嗓子说了句“没事”后,起身。
嬷嬷望着高歌赤红的眼睛,不明所以。
高歌起身的时候,眼前一黑,微微晃了晃,感受到嬷嬷伸手要来扶,侧身躲开后,步履有些艰难地向门边走去。
脊背依旧挺直,红衣刺目。
嬷嬷瞥到桌边的伞,赶在高歌消失前,扯着嗓子问:“方才为什么不自己去送伞?”
【十七】
轩辕迦澜回到客栈后,头便有些沉,换了身干衣服后便捂在被子里睡了。
睡梦里,一会儿梦见老爷子拿着他上战场时使的长枪当棒子打他,一会儿梦见符太子幽怨的鬼脸,一会儿梦见老师罚他抄《论语》一千遍,一会儿梦见烟雨楼的嬷嬷扭着水桶腰扑到他身上要亲要搂……
等梦醒来的时候,全身是汗,头倒是不烫了,可还是沉沉的,往外头一看,还没入夜,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停了。
烧是退了,可鼻涕却是止不住,嗓子也难受的很,喝了口凉透了的水后,轩辕迦澜暗叹一声倒霉。
早知如此,在路过二两酒家的时候,就应该上楼喝酒,去什么烟雨楼,淋了一身雨,还染了风寒。
随便吃了些东西后,轩辕迦澜一边吸着鼻涕走在大街上。大雨过后的空气里都是潮潮的,风有些凉,带来的气息却是清新宜人的,轩辕迦澜习惯性地走向烟雨楼。
夜幕里,烟雨楼外已点着盏盏红纱宫灯,门前热闹如常,白日里的大雨丝毫没有影响到晚间的喧闹。
嬷嬷看到轩辕迦澜又来了,拉着他的臂笑得殷勤,“袁公子啊,您又来了,来来来,里边请。”哪有半分白日里嘲笑他的样儿。
轩辕迦澜推开嬷嬷,笑着自己走了进去,熟门熟路地坐了下来,依旧是几个小菜,一坛花雕。
嬷嬷在烟雨楼外隔着门看着垂头饮酒的轩辕迦澜,微不可闻的“哼”了声后,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十八】
今日高歌没有来,空空的高台上,一张琴案孤独地放在那儿,轩辕迦澜抬头又低头,食不知味地吃着小菜,酒没有动,嗓子疼,饮酒伤喉。
每一回抬头之前,都抱着一丝自己也不清楚由来的希冀,看见还是孤零零的琴案,红衣不在,琴音也没有,复又低头,心乱如麻。
眼前突然一暗,有人坐在了对面。
轩辕迦澜抬眼,竟是本应忙得团团乱转的烟雨楼嬷嬷。
“袁公子把我这里当二两酒家了吧!”
“……”
“啧啧,滴酒不沾,看来是连酒楼都不如的饭馆啊!”
“……”
“这么干坐着,是等谁吧?”
“……”
“哎呦喂,我忘了,袁公子是雅人,是来听琴的。”
“……”
“咦?被我说中了啊!早说嘛,我这里会弹琴的姑娘不少,公子是要哪位呢?”
“……”
“你别顾着看我啊,虽然嬷嬷我国色天香,这样看着我我还是怪不好意思的。”
“……”
嬷嬷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轩辕迦澜却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是偶尔眼还是会瞟向高台。
不知道嬷嬷叽叽喳喳的还在说什么,轩辕迦澜终于开口了,似酝酿了很久,一脸认真,“高歌怎么没有来?”
嬷嬷住了口,拉起的笑脸卸下,语气冰冷,“终于点明了来意呢!”
【十九】
“我就问问。”轩辕迦澜一脸不自在,垂下头去。
嬷嬷笑着接住话头,“是,你就问问,本来就没上心,何苦做出这副认真的样子,做给谁看?”
轩辕迦澜一愕,不明所以。
“小王爷天天来我烟雨楼坐坐,眼里做出只有一人的样儿,是觉着好玩还是怎地?”
轩辕迦澜不知如何接话,抿着唇,细想着自己近日的举止。
“小歌已经够惨了,何苦还来招惹?当年的事我不知道小王爷知道多少,虽然当年答应照顾小歌是受人之托,可后来我是真把小歌当弟弟,当姐姐的看不得弟弟受罪,小歌虽不说,可我看得出小歌因为你的到来想起了那些很不好的回忆,可能是小王爷是从京城那鬼地方过来的关系吧,不管什么因由,请不要再出现在小歌面前了。”
轩辕迦澜消化着嬷嬷说的话,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发觉没什么好说,最后只化作淡淡的“是么?”
嬷嬷看着轩辕迦澜时不时吸吸鼻子,语气软了下来,“小王爷早些回吧,夜里本就凉,染了风寒更要注意。”
轩辕迦澜沉着脸,半响之后还是点了头,留了银子,便拂袖而去。
【二十】
夜里确实凉,渐渐的离了那灯火迷离的烟雨楼,冷就更甚了,游走全身。
不知拐过了多少长街小巷,当在寂无人烟的街头看到腾升出的热气时,轩辕迦澜心里一暖。
那是一个小面摊,两张桌子、八条长凳,一个火炉和一口烧滚了水的铁锅,锅旁案几上是雪白得面和一些调味佐料。
让他心里一暖的除了那锅上腾升的热气,还有那面摊里唯一的客人。
红衣刺目,脊背挺直,长发过腰,姣好的面容白的吓人。
这一回是侧面,轩辕迦澜怔怔地看着,脂粉未施的侧脸三分儒雅七分英气,拿着筷子的手雪白,一口又一口地吃着面,动作是慢条斯理的,等碗里只剩下面汤的时候,那人也不走,呆呆地看着碗里的汤,不知在想些什么。
轩辕迦澜抬步想要过去,却想起烟雨楼嬷嬷的话。
“……眼里做出只有一人的样儿,是觉着好玩还是怎地?”
做出只有一人的样儿?什么样儿?轩辕迦澜敛眉思索着。
另一句话又萦上心头。
“小歌已经够惨了,何苦还来招惹……可能是小王爷是从京城那鬼地方过来的关系吧,不管什么因由,请不要再出现在小歌面前了。”
轩辕迦澜叹息,或许是吧,京城对于获罪的人来说确实是鬼地方,尤其自己顶着皇亲贵胄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确实会让他难受。
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轩辕迦澜转身。
一个擦身而过的人,何苦招惹、何苦纠缠?
【二十一】
高歌愣愣地看着渐渐冷了的面汤,有些失神,没有发现街角处有人驻足,亦不知道那人呆了半响后带着叹息离开。
从五年前那震天的家门大难到今,以为早就会死的他却还安好地活着,回忆当日惨状,依然会想干脆死了算了,可直到那个始作俑者尸骨都寒了,却还活着,安好地活着呵!
为什么呢?
高歌自问。
难道真的是怕高高在上的皇上掘坟鞭尸,捣坏宗祠?
还是恨么?
恨谁?
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
是该恨的。
一道圣旨,钟氏满门获罪,公正清廉的内阁学士钟阁老贪赃枉法,数额之多当满门抄斩,念卿劳苦功高,免诛九族。
免诛九族呵……
却逼得他亲眼看着母亲上吊、兄长自刎,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他呆呆的看着,耳边是皇上阴冷的声音,“这一切,是你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么?那也当他一人承担,为何要给他家门冠上那样一个罪名?更何况这咎由自取与他何干?
那时,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才子,得了些才名便受得皇上赏识,成了太子侍读。
本本分分,从不逾矩,却不知何时入了太子殿下的眼,殿下糊涂,他却不敢跟着胡闹,明里暗里的与殿下保持着距离,还曾多次请辞,却被一一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