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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金桂怒放,白日里依旧满院留香,清甜怡人。
塘中红鲤摇着尾巴,悠哉闲适地游走,穿过假山石洞,绕过残荷枯叶,围聚在廊下人的脚边,鱼嘴露出水面,等待片刻,见他并非要喂食,便懒洋洋转身离开。
一侧石桌上,毛色绚丽的鹦鹉沐在阳光下,转着眼珠瞅瞅那人,见他并非要来陪自己玩耍,便歪过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羽毛。
林烨远远瞧见那个画一般的侧影,心里一抖,脚下便再也迈不出一步。
和煦的天光照亮英俊的侧脸,他坐在廊下,靠着廊柱,两手随意搭在身前,唇边挂着平淡安闲的微笑,正望着远处出神,也不知等了多久,似乎只要等的人还没来,他便会坐在原处,一直等到永远。
清风拂过朴实无华的蓝衫,轻轻掀起一角衣袖,而后温柔抚上林烨鬓侧的发。
时光,便停在那一刻。
良久。
那人坐着未动,也并未回头,怕惊动了眼前静谧秋色似的,轻声道:“烨儿,莲花都谢了。”
那样熟悉,那样动听。
林烨身形一晃,却并未上前,只垂下睫毛,缓缓迈出一步,扶着廊柱,坐在几步开外的廊下,额角抵上柱子,阖上眼,低低地道:“桂花都开了,莲花自然谢了。”
白麟徐徐转过目光,安静地注视着他,唇边的笑意依旧平淡,黑眸子却稍微眯起,似乎不这样,便会被那一身白衣灼伤双眼。
“烨儿,你还好么?”
“挺好。”林烨轻蹙眉心,摁着胸口,叹息般道:“你不该来,走吧。”
白麟眼眸一动,却像早有预料一般,并不惊讶。
“烨儿,过来。”
林烨低垂着眼,无意识地盯着满池红鲤,轻轻摇头:“你走……”
白麟不再答话,只出神地看着那个被柱子遮去一半的身影,可瞧了半天,连正脸都看不见。
半晌,他长吸口气,站起身,一步一步,缓慢而踯躅地走到他面前,站定。
林烨依旧垂着头,抿着唇,一言不发。
白麟自上方凝视那张面庞,将眉眼鼻子,耳朵嘴唇,都仔仔细细端详一番,目光落在额角的疤痕上。
抬起手,轻轻摸了摸。
“烨儿,这是怎么弄的?”
“摔了一跤,磕的。”他想偏头避开,可那手心里的温度,那样让人想念,叫人不舍得躲远。
白麟稍稍弯下身,拨开头发,眉心便皱了皱。
“扯谎。”
林烨无端烦躁起来,往后一仰躲了开去,伸手将头发抹齐整,淡淡道:“太子殿下金体尊贵,林府破瓦寒窑,荜门蓬户,无可招待,恐委屈了殿下。殿下还请回,恕草民不送。”
白麟面色微微一沉,放下手,黑眼睛钉在他面上,直要看出个窟窿。
“烨儿,你再说一遍。”
林烨望着假山下盛开的秋菊,果真面无表情重复了一遍。
白麟眉心一颤,移开目光,不愿再看他冷淡的神情。
“烨儿,我有话跟你说。”
“太子殿下请说,草民洗耳恭听。”
白麟薄唇一抿,有些恼火,攥攥拳忍住了,一字一句道:“皇帝打算禅位,颐养天年,不过还未下诏,只私下里跟我说了说。”
“嗯。”
白麟瞥他一眼,见他还是那副模样,便接着说:“我也只打算在位三年,三年之后,便回宛海来找你。”
林烨猛回头,秀眉紧锁,高声呵斥:“你疯了?!”
白麟挨着他坐下,语气缓和了许多。
“还没疯。但没有你,迟早要疯。”
林烨瞪着他,凶道:“九死一生才得到的权位,怎能说不要便不要了,还是为了这么个理由,赵瑞麟,你脑子有病么?”
白麟深深看进他眼底,指指自己心口。
“脑子没有,这儿有。”
林烨气结,“噌”一下站起身,挥手怒喝:“赵瑞麟,你给我滚回去!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从哪儿来便滚回哪儿去!你我早就断了,该说的话也早就说了,往后莫要再来,我不会认你!”
拂袖转身,拔腿便走,一头冲回屋内,关上房门,落上门闩,一屁股砸进椅中。
白麟怔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许久未动。直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才无力地挪过身子,坐在他适才坐过的地方,靠上廊柱,歪着头,失神地望向湛蓝的天空,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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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斜,风凉了。
林烨把自己关在屋里,焦躁地等了一个多时辰,来来回回踱了近百圈,也未见他人影。忐忑不安之下,终于下决心打开房门,返回院中。
白麟依旧坐在池畔,一动未曾动,木雕一样嵌在廊柱上。
林烨轻手轻脚走上前,却见他闭着双眼,一手垂在身侧,另一手搭在身前,竟睡了过去。
夕阳给俊逸的面庞笼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沉静而安宁,全不似端踞马上时那样威武神气。
林烨静静看着他,心头浮起沉甸甸的无奈。伸出手指,隔空将那轮廓描画了一遍,终究没忍住,指尖落在印堂,顺着鼻梁滑到鼻尖。
黑眼睛慢慢睁开,眼中的迷蒙立刻散去,幽潭中映出面前的人儿,将那一身白衣深深锁进眼底。
林烨慌忙收回手指,看向别处,不咸不淡地道:“白日青天的,怎的睡在院里?”
“嗯。”
“你以往没有睡午觉的习惯。”
“嗯。”
林烨咽口唾沫,没话找话似的问:“伤可大好了?”
“嗯。”
偷偷瞟一眼,见他只直直看着自己,脸上也不知是何表情。心里一凛,暗道糟糕,狼崽子这副模样,定是恼了。
挠挠脑袋,扯开个极尴尬的干笑。
“那个……你待几天?”
“没定。”
“那……住哪儿?”
“没定。”
“啊?”林烨一脸诧异,“为何都没定?”
白麟几不可见地仰仰下巴:“原想住你府上,但眼下看来,过会儿就能启程了。”
林烨一僵,笑不出来了。垂下脑袋坐到他身边,小心翼翼瞥一眼,屁股往远挪了挪。
“过会儿……就走啊?”
“嗯。”
“赶夜路怪累的,明儿再走吧。”
“不了。”
“用过饭再走,可好?”
“不必。”
“晚上风凉,喝碗热汤再走吧?”
“不了。”
“那叫老程做些好吃的给你带上?”
“不必。”
林烨心里一抽,拽过一角衣摆,卷在手指上。
“那你走吧,不送。”
没人应。
院中寂静无声,晚风瑟瑟,斜阳余温化不去坚冰般的僵持,桂花的甜香萦绕在身侧,却逐不去相思苦。
过得半晌,林烨撩起眼皮瞅瞅,只瞧见张面无表情的脸。不乐意地扁扁嘴:“太子殿下为何不理人?都要当皇帝的人了,怎的这样小心眼子?”
还是没人应。
正要接着数落,却见他默然起身,随手理理袍摆上的细褶,走了。
“哎哎!”林烨忙跟上去,两手抱住胳膊,“你还真走啊?”
白麟扭回半张脸,看一眼被攥住的衣袖,又看他一眼。
林烨喉中一紧,只觉头皮发麻,汗毛倒竖。讪讪放开,垂眼嘟囔:“别、别生气啊……”
白麟总算张了尊口:“你把那些话收回去,我便不生气。”
林烨一愣,皱眉:“不行。”
白麟吸口气,扭头就走。
“哎!”林烨恨恨一跺脚,冲着背影喊道,“你把你那些话收回去,我便收,公平公正!”
白麟脚步稍一顿:“不行。”头也不回,接着走,穿出回廊绕过花木,眼看就要拐出院角。
林烨觉得发顶直要被夕阳晒出火苗来,他扬起拳头,凭空一顿乱挥,想也不想,脱口忿忿骂道:“你这混蛋!爱走不走,爱来不来!端什么架子,当我吃你那套么?本公子才不稀得见你,看多了要长针眼!滚吧滚吧,滚得越远越好,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往后谁也不见谁,谁也不碍着谁!”
那颀长的身影应声停了下来,顿了一刹,陡然转身回头,大步流星朝林烨直奔而来,双眼漆黑如墨,面色阴沉不善。
秋风乍一卷起,落叶挨着地面疾扫而过,“唰唰”作响,而后狠力打上脚踝,贴住裤腿。林烨无端打个哆嗦,还没来得及拔腿逃跑,便已被紧扣住腰间,牢牢箍进怀中,如何也挣脱不开。
蛮横霸道的亲吻直袭唇舌,掠夺去所有的空气,铺天盖地,凶猛疯狂,毫无温情可言。
林烨只觉呼吸滞涩,疼痛不堪,紧锁眉心“唔唔”直哼,腰身拼命向后拗过,拳头狠狠挥在脸上头上,而后找准时机,毫不留情,一拳砸向胸口。
白麟一声闷哼,立马松口,身子微微弓起,皱眉急喘。发髻被林烨打得乱七八糟,发簪跌落在地,几绺黑发垂在眼前,狼狈不堪。
他搭上林烨的肩,攥住,低垂下眼:“莫要……乱打。”
林烨正怒火冲天擦拭唇边银丝,见状不由愣住,心里一慌,忙扶住他,焦急道:“可是打着伤处了?”
“嗯……”
林烨瞪大眼睛,惊慌失措,两手捧住脸颊,又握住两臂,不知如何是好。四下里看看,搀住他走到石椅边坐下,自己蹲在一旁,握住两手,仰起脸直勾勾盯着。
“要紧么?疼不疼?要不要找郎中来瞧瞧?”
白麟缓过些许,看他一眼,摇摇头:“无妨。”抬手将发髻拆散,任凭长发流泻肩头。
林烨自责地敛着眉,嘴里却埋怨道:“方才还说好全了,怎的骗我?还未痊愈就出来乱跑,怎的这样大意?”
白麟叹口气,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按在膝头坐着,抬手抚上面颊,慢慢摩挲。
“好是差不多好了,可也经不住你下狠手谋害亲夫。真打死了,谁疼你,嗯?”
林烨别开眼,撇撇嘴:“什么亲夫……”
许久未听过这样的情话,一时竟不习惯起来。晚霞染红云端,乘着秋风落进院里,洒遍碎石,浸透袍摆,渗上肩头,将侧脸浓郁晕染。
手心里的温度逐渐热烫,白麟的眼底漾开淡淡的笑意。
“烨儿,你想我了。”
“少自以为是。”
白麟轻笑一声,伸手将他揽进怀里,脑袋搁在肩头。侧过脸紧紧贴住前额,发间淡淡的清香混在花香里,五分甜蜜,五分温馨。
“烨儿,不许再对我说狠话。”
林烨一哼,搂住脖子,在颈边蹭了蹭。
“你说浑话,我便说狠话。”
“并非浑话,我想了许久,伤一好便急着赶来告诉你。”
林烨直起身子,两手依旧挂在颈上:“太子殿下向来说一不二,皇图霸业驰骋天下,答应过的事,岂可半途而废有始无终?”
“前人栽树后辈乘凉,太子殿下为后人铺路搭桥,而后金盆洗手隐归田园,有何不可?”
“后人?”林烨心里一缩,脸色变了变,紧张道:“你有……孩子了?”
白麟微怔,旋即笑出声来,在他鼻尖上刮刮:“瞎说什么,我哪来的孩子?”
林烨红了耳根,小声嘀咕:“你自己说后人……”
“我说的是赵瑞衍。”
“啊?赵瑞衍不是周广的外甥么?”
“嗯。他资质秉异,我打算亲自辅导他课业,往后扶他上位。”
林烨斜他一眼:“净干邪乎事儿,你这不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么?哪日他一个不高兴,敬您老人家一杯毒酒,赏您老人家三尺白绫,你该如何是好?”
白麟微眯起眼,圈住腰间的手有意无意轻缓揉了几圈:“太子殿下本就是虎狼。他赵瑞衍若自诩不凡,倒大可试试。太子殿下还怕了个半大孩子不成?”
林烨腰背一僵,照着魔爪扇一巴掌,乜视他:“我不同意,你趁早打消这念头。历尽艰辛才到手的皇位,若轻易拱手送人,我都替你不甘。”
白麟不回话,抬手勾过林烨的后颈,覆上双唇,浅尝慢品,生怕力气过大,探得过深,便会撞碎美梦,打回现实。
良久,唇边的鼻息稍显急促,他停了下来,一记轻吻印上迷蒙的眸子。
“烨儿,我太累了。”
逐渐暗淡的天光在黑眸中充盈弥漫,有如雾下深潭,云藏星子,瞧上去便多了几分迷惘颓然。
林烨最受不了他这副模样,心里一疼,乖乖坐着不吭声。
白麟靠进石椅,望向天边浓墨重彩的霞光,摘下所有的面具,卸下所有的坚强,低声倾诉。
“烨儿,我在京里待得越久,就越思念以前的日子。平平淡淡,安安静静,有你,有海,有酒,有茶。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心机城府。如今满目金银珠玉,碧瓦朱甍,却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多少人想置我于死地,多少次徘徊在鬼门关前,眼下算是熬出了头,却乏得……乏得一丝心劲儿都没有了。只想倒在你怀里,听你说说话,让你哄一哄,安慰安慰我。”
悻悻一哂,“烨儿,你莫要笑话我,我绝非铁打之躯,也并非铁石心肠。我可以行军打仗,运筹帷幄,可以勾心斗角,杀伐决断,王位我可以坐得稳稳当当,可我心里不愿。每杀一个人,便觉得自己肮脏了一分,生怕你会因此嫌恶我,不再理睬我。你说的那些劝诫,我一字一句都不曾忘记。可我逼不得已而为之,心里跟刀剐火燎一样难受,实在无法忍耐。烨儿,你明白么?”
林烨默默点头,低下脸,额头抵上额头,鼻尖蹭蹭鼻尖。
不经意间的举动,却让白麟心里温暖极了,凑上唇瓣啄了啄,指尖卷过一缕柔软的发,轻轻揉捻。
“前阵子中了十多处刀剑,伤得太重,疼得死去活来,连口水都喝不进去,直想一死了事。可心里又舍不得,总觉得还未见你一面便化为飞灰,着实不甘心。好容易起死回生,便急急忙忙来找你,可你见到我,非但不愿理睬我,竟然、竟然还叫我滚……”微垂下眼,喉中滞涩,“我并没有睡午觉的习惯,适才睡过去,是因为身子虚,加之赶着来见你,一路上也未曾歇息,实在疲乏。我那么想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对我说那样的狠话?奄奄一息的时候,多希望你能在身旁陪陪我,可你都没有,都没有……”
林烨鼻子一酸,将他搂进身前,脸贴着散发,缓缓拍背。
一滴苦泪滑出眼眶,渗进雪白的前襟。
“烨儿,我知道你对我有所期冀,可我好累,真的好累……本不该是我的位子,硬坐上去,即便能够胜任,也如坐针毡,芒刺在背,无一日安宁。烨儿,我想回来,回到你身边来,咱们看看书,赏赏花,过过小日子,你当你的东家,我给你打打下手。”
抬起微红的眼:“烨儿,你可愿等我?三年……有些长,但我必须将万事安排妥当,才好抽身离开。否则对不起你,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助我一臂之力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