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臻。”
“嗯?”常臻稍稍停下,挪过身和他一同靠在床头,揽过单薄的身子,轻轻揉搓肩臂。
“你相信轮回转世么?”
“不信。怎的?”
“为何不信?”
“白骨一副,黄土一抔,死了便死了。小人儿书里专拿来骗孩子的鬼神故事,信来作甚?”
林烨却勾起唇角,眼神柔和:“我信。”
常臻勉强笑笑,侧过头吻上额角:“你长不大。”
林烨摇摇头,漫声道:“我读过一本书,并非小人儿书,说的便是轮回转世,前世今生。薪尽火灭,骨化形销,前尘过往并非皆会一同云消雾散。即便跨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依旧有成千上万的人,带着前生的零碎记忆投胎转世,被无形的神力所引导,重新寻回上一世的爱人。此所谓缘也。”
常臻贴上他的脸,呼吸着他身上独特的淡香。
“你想说什么?”
林烨闭上眼睛,挂着一抹淡笑,反手抚上他的面颊,掌心蹭着短短的胡茬。
“这辈子……我终究是负了你,下一世,我定会将这份情,还给你。”
“孩子话。”常臻低低一笑,一颗心包裹在火苗里,温暖却烧疼,“下辈子,指不定我就变成猫儿狗儿,你就变成花儿草儿了,谁还识得谁?”
“那可不成。”声音低而坚定,“下辈子,你一定要来找我。”
“找不到如何是好?我不就亏了?”
林烨侧过身,深深看进他的眼底。
“你定能找得到我。”
“嗯?”常臻抚上他的脸,拇指在眉角轻蹭,“为何这样肯定?”
黑宝石似的眼中微光流动,柔软的手握住硬朗的五指。
“宛海那么些酒肆,每每喝得烂醉,只有你找得到我。荒山里漆黑一片,我走出那么远,你也找得到我。前些日子跌落山谷,那样杳无人烟的地界,处处密林灌木,你依旧能找到我。”顿一顿,“所以下一世,找到我的人,定还是你,只能是你。”
常臻久久凝视那双眼眸,眼底的依赖信任,如一层轻纱,将无法相守的哀伤轻轻掩盖。
他微微颔首:“好,我答应。”
林烨弯起眼睛笑了,歪过脑袋,同儿时一样伸出小指。
“拉钩钩,骗人变小狗。”
常臻一愣,轻笑出声。伸手勾住,拽了拽。
“定来找你,绝不骗人。”
说完含笑凝视他片刻,忽然一把勾过腰,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深吻绵长,第一次落入舌间,海棠瓣在滋润中初绽,舌尖轻柔滑过,小心生怯地回应。
一个依依不舍的告别,一个郑重坚定的誓言。
常臻。
这一生,我终究是负了你。
这一生,我终究只能给你一个吻。
待来世,我定会加倍偿还。
待来世,我定会倾尽一生,好好爱你,绝不让你再难过。
第八十四章:百炼成钢终落定
庆奉十八年初春,太子赵瑞启久病不愈,悬梁自尽,导致储位陡然空悬,朝中情势急剧恶化。
庆王赵昀基及南泠郡王赵瑞谨上书弹劾海静郡王赵瑞麟,称其图谋不轨,居心叵测,征西期间无视尊卑贵贱,私自囚禁嗣王赵瑞德,且女干邪毒辣,滥杀将士,擅自征兵,欲篡位谋权。
江南王及海静郡王上书弹劾赵瑞谨,称其暴戾恣睢,穷凶极恶,屡次暗中行刺,且拉帮结派,聚党数千,与丞相周广沆瀣一气,不顾国之兴亡,以权谋私,纵火烧毁大理寺,以掩其滔天罪行。
据《铭实录》记载,庆安帝久卧病榻,无力维持,致超纲大乱,两派争执数月,无果。
五月底,南泠郡王赵瑞谨率兵士数千,突袭泓京海静郡王府,高举“勤王”的旗号,声称要为大铭铲除贼孽。
海静郡王赵瑞麟猝不及防,领郡王府侍卫拼死抵抗,混战中身受重伤,几乎丧命。于此同时,赵瑞谨连中数枚暗器,不治而亡。
横尸遍地,血流成河。
庆奉十八年七月十六日,吉。
庆安帝念及海静郡王赵瑞麟仁德忠孝,爱民如子,将其立为太子,赐含清殿,命其协理朝中各项事宜。
一场恶斗,终于尘埃落定。
******
白麟时常会陷入一个纷杂遥远的梦境,一幕一幕夹杂,一遍一遍循回。
梦的最后,总会出现一个面庞,在眼前徘徊不去,久久驻留。
眉如钩月,瞳若春水,唇角那一抹笑意天真顽皮,干净得像夏初微醺的风中,摇摆生姿的白莲。
那人拉住自己的手,笑弯了眼,声音清亮如溪涧,一字一字清晰入耳:“我,等,你……”
言罢转身离去,身旁多了一个挺拔坚毅的背影。他复又停步,扭头回望自己,可眼中笑容不再,徒留失望茫然。
原来心如刀绞,在梦中依旧能够这般真切。一遍一遍呼唤他的名字,可那人却渐渐远去,无论如何也再听不见。
焦急间猛然惊醒,弹坐而起,浑身是汗,满面湿凉。眼前哪还有半个人影,只有层层帷幔,沉甸甸压得人透不过气。
手中紧紧攥着胸前白玉坠,力道太大,掌心里印出坠子上的图案,一片红白相间,混乱交错,一如他的心绪。
怔忡错愕中,幔外有人调弦浅唱,歌声飘渺,恍如来自无垠天际。
唱的,竟是那首早已烂熟于心的水乡歌谣:
“寻莲,寻莲。
风起绿波潋滟。
翠叶濯素手,
罗裙映碧天。
寻莲,寻莲。
舷入池中不见。
柔荑折红藕,
藕丝牵难断。
寻莲,无莲。
风却涟平笙寒。
去年芙蓉岸,
今朝空庭苑。”
一歌终了,琴声却不止,看似随意地拨弹几个音,巧妙地将调子引上一曲《春江花月夜》。
“醒了?”弹琴人并不抬眼。
白麟“嗯”一声,抬袖子拭去面上泪与汗,深吸几口气,待剧烈敲击的心跳渐渐平复,才掀开金丝银线织就的帘幔,披上外衫,踩鞋下地,抓起几上一碗冷茶,咕咚咕咚灌下,茶碗顿在桌上,长吁一口气,向窗外望去,盯着夏阳在地上投下的刺目光斑,站在原地发呆。
弹琴人手下不停,十指如飞,琴声清亮,曲调流畅。
听见动静,只挑了挑眉,不起身行礼,也并不看他,仿佛独闻声响,便能参透他不同寻常的举动中藏匿的烦愁。
“你这含清殿,地方小是小些,但比赵瑞启那东宫清凉得多。”
“嗯。”
“怜香说你伤虽好了大半,却总是噩梦连连,我道是她多虑,今日一见,竟确有其事。”
“嗯。”
弹琴人挑起眼皮略看了看,见他目光涣散,显见神游去也,便微一摆首不再理会,垂下眼接着弹。
正值午后,毒日偏西,若张火伞,未经树荫遮盖的石砖地被烤得泛白,地上隐约腾起雾气,一片虚虚晃晃。
夏蝉不知秋冬之忧,兀自高歌不休,聒噪不已。立在廊下的婢女侍卫昏昏欲睡,只把蝉鸣听做了摇篮曲,不是哈欠连天,便是靠在廊柱上,点着脑袋打盹小憩。
太子殿下不拘小节,不会因此怪罪,下人也乐得自在。
曲声悠扬,萦绕耳畔,带来江风缕缕,眼前扁舟夕阳,给骄阳炙烤中的宫殿平添些许清爽之意。
烦躁稍稍消减,却已然在心中烧灼出一片无法愈合的空洞。
白麟望着虚空,忆起两年前那个炎炎夏日的傍晚,那人鼻尖上细密晶亮的汗珠,面颊上疏于掩饰的慌乱,以及煮酒栈里浓郁的酒香。
他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烨儿。
转回身,靠在几案上:“昭玉,适才那首曲子,你从何处学的?”
柳昭玉弹错了一个音。
“大街小巷的优伶歌女都会弹唱,横竖没几个音,容易得紧,听几遍就会了。”
“也是。”
白麟不过随口一问,也并未深究。却不知这曲子是柳昭玉特意寻来位歌姬,一个音一个音,一个字一个字,认认真真学来的。
只因听他时常不经意间哼起。
柳昭玉稍看他一眼,转开话头:“你要为杜绍榕洗清罪名?”
“不错。”
“你就不怕众臣大干物议,百姓颠唇簸舌?”
白麟一摇头:“江南王铁了心铲除异己,拔除污吏,当年参与此阴谋的周广党羽,如今只剩下寥寥数人。即便心怀不满,也不敢大放厥词。至于百姓……我做了何事,百姓都看在眼里,我问心无愧,区区闲言碎语,无需介怀。”
柳昭玉不再抚琴,手掌轻按琴弦,平去余音,看着他笑道:“欲盖弥彰。你急着微服出访,除却看望林烨,不就是为了探听百姓的闲言碎语么。”
白麟淡淡一笑,负手踱至他身侧。
“天下事,始于民间,又终于民间。我听的是民意,探的是民情,并非对我自身的评议。太子天子,在百姓眼中或许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但于我看来,却不外乎一位玉匠。一刀一凿,精雕细琢,优与劣,取决于成品精美与否,并非匠人本身相貌几何。故而暴君若治了水患,便不再十恶不赦,昏君若能保疆土十年无虞,便也算不上无所作为。”
柳昭玉站起身来,躬身作揖:“罢罢,太子殿下如今一日千里,语不惊四座,誓不罢休,倒显得微臣江河日下,无甚长进,惭愧惭愧。”话虽如此,眼角唇边却满是赞许的笑意。
他直起身,绕出几案,接着道:“出访之事,皇上允了,我也已经基本打点妥当。随行者由你自己定,太子府的琐事交给我便是,你无需操心。”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补充道,“你……重伤初愈,不可劳神费心,尽量早些回来,莫要太过劳累。”
白麟点点头:“多谢,我会注意。”
柳昭玉扬眉一笑,伸手在他肩头拍拍:“太子殿下,老毛病还需改改才是。莫不是对端茶送水的下人,也动不动行个礼道声谢?”
白麟一怔,也笑起来,拽拽前襟:“这袍子怎么穿都不甚习惯,还不若粗布衣裳来的舒适。”
柳昭玉正欲讥讽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却听门外传来人声。
“小主子,太子府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还是快些回去吧。”
没人应。
“哎呦小主子,您可不能进去啊!”
依旧没人应。
“主子,哎,主子!”
白麟一奇,猜不出这位小主子乃是何人,便快步走至门外,想看个究竟。
雕龙刻凤的照壁后绕出个半大孩子,探头探脑四处瞧看,身旁跟着个侍从,急得直抹汗,伸手拽住孩子的胳膊,却被他嫌恶地一把甩开。
白麟迈下台阶,缓步向他走去。
那侍从余光瞥见一抹淡黄色的身影,脸色“唰”一下惨白,扑通跪倒:“太子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孩子闻言停步,转过头来打量打量,昂首挺胸,高声问道:“你就是赵瑞麟?”
那侍从倒吸一口凉气,往前爬几步,拼命磕头:“太子殿下饶命,小主子不知分寸,还请殿下恕罪……”
白麟挥手撵走噤若寒蝉的侍从,走到孩子面前,垂眼端详。
不过八九岁的年纪,模样甚是平凡,腰板却挺得倍儿直,一双眼睛黑如深潭,双唇紧抿,面上毫无惧色。
像个小狼崽子。
他不由勾唇淡笑,微一点头:“正是。”
那孩子盯着他看了又看,忽然眉间一跳,握起拳头,照着小腹砸上来。
白麟心里“咦”了一声,下意识退后半步,伸手截挡。
孩子能有多大气力,细小的手腕即刻被扣在五指里,怎么挣也挣不脱,另一手攥住白麟的手腕,费尽全身气力拉扯,依旧徒劳无用,登时急得横眉竖目,抬头死死瞪着他,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
白麟虽不知这孩子是谁,但觉得甚是有趣,便故意冷下脸色,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如此?”
孩子冷声道:“你杀了我舅舅,害得我母妃被降为昭仪,日日以泪洗面,魂不守舍,你说我为何如此?”
“哦?”白麟一挑眉,一把将他推开,“原来是赵瑞衍。”
孩子踉跄几下站稳,握着被攥疼的手腕,依旧瞪着他:“是又如何?”
白麟负手而立,淡淡道:“周广罪不可赦,可谓罪有应得。即便我不杀他,百姓也无法饶恕他。你母妃受其牵连,若非我在皇帝面前美言了几句,她恐怕早已被打入冷宫。你该感激我才是。”
赵瑞衍冷哼道:“不错,我是感激你,但我也恨你。”
白麟自上方睨着他:“你怀恨在心,打算报仇雪恨?”
“是又如何?不过,我现在斗不过你,报不了仇,但你等着,等我长大,定与你势不两立!”
小小的面庞上满是汗水,神情坚定,双眼乌黑锋利,好似一把初经淬火的刀胚,待千锤百炼,宝刀既成,便可清亮通透,锐利逼人。
白麟静立在刺眼的烈日之下,长袍及地,璀璨夺目,勾勒出劲松般挺拔的身姿。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却有着同样的黑眸子。
须臾,白麟忽然眯起眼,挑起一丝笑。弯身盘坐在滚烫的砖地上,冲他招招手。
“你我二人做笔交易如何?”
赵瑞衍紧蹙眉头,朝他走出两步,满面狐疑:“什么交易?”
白麟缓缓一眨眼,醺热的夏风掀起肩头一缕长发。
“我给你三年半时间,教你经史兵法。三年半之后,你若学成了,便杀了我。若不能,我便杀了你。如何?”
终章:愿我如星君如月
初秋,宛海淬玉斋。
“叶掌柜,我们家太爷订的玉如意,可刻成了?”
“成了成了!您且等等,我这就给您拿来,祝太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叶掌柜,我们夫人看中了这块玉锁,可惜更偏爱血玉的,您看能不能重新刻一块,改日小的来取。”
“自然好,改日我给夫人送到府上去,不必劳烦您再跑一趟。”
“叶掌柜,我们家二小姐嫌金簪子忒的俗气,想给簪花上镶朵玉芍药,您瞧瞧可使得?”
“我瞧瞧。嗯……使得使得,只是费些功夫,二小姐若不急着要,这簪子我便先留下,明儿拿给雕玉师傅看看,定个价,再定个日子,改日给您回话,您看可好?”
“烨……不是,二哥哥!”小棠撩开竹帘冲进来。
“哎您慢走,替我给老爷带声好儿!”林烨一袭白衣,笑盈盈笼袖行礼,又送走一位财神爷,这才吁口气,转向小棠,“怎的?”
“府上来了稀客,快回去吧。”小棠拉过他,往门口推。
林烨眼睛一亮,“可是常臻?”
“不是不是。”掀开门帘,把人推到门外。
“哦。”眼里又暗下去,“那是谁?”
“客人不让说,叫你自己回去看。”
林烨皱了皱眉:“没见我正忙么,谁来的这么不凑巧?”卷起门帘,将午后暖融融的阳光请进店里。
“你放心去吧,我跟爷爷搭把手就成。”
林烨还准备张口再问几句,小棠却已转身回了铺里。只好挠挠脑袋,困惑地往家中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