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莲 下——闲人容与
闲人容与  发于:2016年0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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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二月春风似剪刀(一)

林烨手不能拿脚不能跑,私塾也没法再去。常臻怕他闷着,便下血本,辗转四处,托人从黄毛洋人手里买下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叫林烨教它说话。

林二爷在源阳的那些个日子,除却看看书,发发呆,便是跟鹦鹉面对面坐着,咿咿呀呀,说个不停。

林烨给鹦鹉起名叫作——臻儿。

常臻自然不乐意,可每每逼问原因,都只换来一个顽皮的笑容。

一笑,便甜进了心里。满腔不情愿立刻烟消云散。

唉……臻儿就臻儿吧,谁叫自己倒了八辈子霉,看上谁不好,偏看上这么个淘气包。

于是,常臻每日一进门,便会听见各种各样关于臻儿的新鲜故事。

“常臻常臻,臻儿今儿吃了三顿,会不会撑死?”

“常臻常臻,臻儿今儿啄掉了自己一根绿毛,它可是想自戕?”

“常臻常臻,臻儿在你枕头上拉了一摊鸟粪,哈哈!”

光是这些也就罢了。自从鹦鹉开始学舌,家里便无一日安宁。

“常臻常臻,快听,臻儿在骂你‘笨蛋’!”

“常臻常臻,臻儿学会说‘莽夫’了!”

“常臻常臻,臻儿连‘五大三粗’都会了!”

总之,没一句好话。

常臻能说什么呢,只要他高兴,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听不懂瞧不见。

可终于有一日,常臻推开家门,刚迈进一只脚,就听院中传来一声尖利变调的鸟叫。

“常臻你真傻!”

常臻只觉眼前一黑,一股恶气堵上心头,再不发泄只怕要憋出内伤。

他忍无可忍跨进门槛,“砰”一声拍上门,大步走向院中抱着鸟笼、笑得前仰后合的人。

小人儿一身白衫,外面套着挑银线夹袄,坐在夕阳下的石椅上,一只手依旧吊在脖子上,身旁靠着一根拐杖,正眉飞色舞跟臻儿唠唠叨叨,神情专注,连砸门声都未曾留意,还以为是厨房大婶在剁排骨。

“臻儿臻儿,说得真好!一会儿你哥回来,你要多说几句,听见没?明天咱们——哎呦!疼疼疼——!”

常臻一把揪住耳朵,弯身凑到鼻子跟前,没好气:“你就不能教几句好话,啊?”

林烨一边皱眉一边笑:“疼死了疼死了……”鸟笼拎起来搁一旁,伸手试图掰开他的手指,“臻儿,你哥生气——”

“嗯?”

“哎呦!别别别,耳朵揪掉可就真破相了……”照着小腿踢去。

常臻松开耳朵,一手抓脚腕一手抓手腕,一下制服。

那鹦鹉极会审时度势,见主人被受欺负,十分气恼。撩开嗓门,扑棱着翅膀,一句接一句嚎叫:“常臻你真傻,笨蛋,莽夫——!”

“哈哈哈……”林烨弓着身子,大笑不止,挤出眼泪来。睫毛湿漉漉地闪烁在阳光下,晶莹透亮。

常臻看着看着,心里一动,登时没了脾气。松开手,扶额长叹,抽身便走。

林烨歪过身子,倒在石椅上,捂着肚子又笑了好半天,才抹抹眼泪,喘着气咧着嘴,摇摇晃晃爬起来,支起拐杖,一瘸一拐走回屋里。

常臻刚脱掉大氅,卸掉腰刀挂上墙,见他晃荡进来,便绷起唇叉着腰,阴着脸狠瞪。

林烨站在一边,顶着极讨好的傻笑,眼睛一眨一眨,黑油油水亮亮。

常臻在他面前向来定力不足,只瞪了片刻,便软了心肠。无奈一嗤,一把将人圈进怀里,抱到桌上褪去鞋袜,一丝不苟查看瘀肿的脚腕。

“叫你把脚抬高些,莫要吊着,你偏不听,日日到处乱走,这都两个月了,尚好不利索。”他低声埋怨几句,垂下眼,仔仔细细推拿揉按。

林烨不答话,静静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只剩下浅浅一抹,仿佛窗外逐渐西沉的天光,混在夜色里,一分分淡去。他略微歪着脑袋,目光柔和,唇边挂着几缕被风吹乱的青丝,直叫那笑容里的意味愈发隐晦。

“常臻。”他忽然低声唤道。

“嗯?”常臻头也不抬,全神贯注,手指在脚踝处熟练地揉捏。

林烨略一闭眼,几不可闻地叹口气。

“乏了么?该用饭了。”

“马上。”接着揉。

林烨动了动嘴唇,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三更天时,开春第一场雨无声飘落。

常臻刚熄灭烛火,准备歇下,一阵微风吹开了窗,带进来潮湿的泥土芬芳。

他便微微一笑,坐着未动,借着火盆的微光扭过头打量那张睡脸。

细雨如丝,轻柔打湿窗前几案,乘着春风飘远了的,静悄悄落在肩头,温润了心间。

他爱极了那两瓣海棠。

静心休养两个月,淡淡的胭脂色重新染上双唇。夜色中看不分明色泽,却依稀瞧得出柔和的轮廓。

他小心挪近,俯下身,同每夜一样,用舌尖细细勾画。

下唇饱满而柔软,从唇角滑向中间的小窝,一如爬上覆满绒绒浅草的山丘,再一头滚落野花绚烂的山谷。一瞬间的失力空虚,忙更深地含住了,任凭自己跌入花间,处处幽香清甜。

上唇略微薄些,起伏的弧度格外秀气,小巧的唇珠像一颗红润的小樱桃,给舌尖带来别样的触感,稍一碰上便是周身酥软。

他情不自禁闷哼一声,撑住床榻,一手轻轻抚上额角,捂在掌心。那里的伤早已痊愈,发中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在光洁的额头上刻下了一小块瑕疵。每每摸上去,胸间都隐隐作痛,就好像那伤痕是刻进了自己心里。

“烨儿……”无意识的低唤。

雨丝挠得心头绵软酥痒,他的手被夜风催促着,鬼使神差撩开一角棉被,滑向了腰间衣带。

轻轻一拽,呼吸便急促了几分。

再一拽,一个吻落在颈侧。

最后一拽,轻轻拨开,目光落在白皙的胸口。

暗夜掩盖住胸口上细小的疤痕。看在眼中,摸在手里,有如绸缎流泻,温热柔滑。

头脑发胀,陶醉其中,他一时间竟恍惚起来,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喘息着吻向胸口,肋下,小腹,再转回头来,眯起双眼欣赏着胸前,手指在周围画了几个小圈,双唇缓缓凑上前去。

突然,臂上一凉,竟被一只手轻轻握住了。

好似一盆冰水从头泼下,他整个人猛得一激灵,浑身锥骨寒冷,刹那间从幻梦中惊醒。

——糟了!

第八十三章:二月春风似剪刀(二)

身子僵硬地保持着俯身亲吻的姿势,一动也不能动,眼前阵阵发黑,心跳快得要窒息,怎么也提不起勇气抬眼。

头上传来一声叹息。

听不出是悲还是伤,是忧还是怨。

他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越来越剧烈,冷汗慢慢渗出,眨眼间湿透了衣裳。直到双臂再撑不住,一头栽倒,又在脸碰到那个身子的瞬间,强迫自己堪堪一歪,跌进他身侧。

而后一骨碌弹起来,跪在一旁,低下身捧住那人的脸,惊慌失措地颤声道:“林、林烨,我怎么……对不住,对不住,别生气好不好?我不该、不该,我糊涂了……别,别生气……我真是疯了,我……”

喉中紧涩,语无伦次,头脑一片空白。

林烨目光清亮,显见尚未睡着。他抬起左手,盖住脸颊上满是冷汗的大手,微微摇了摇头。

“傻子。”

声音极尽温柔。

常臻心中紧绷的弦竟禁不住这轻柔一抚,“铮”一声陡然断裂,断处在眼中割开巨大的缺口,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倾盆而下。

“对不住,对不住……”

他佝偻起身体,瑟缩着宽大的肩,蜷缩成一团黑影。额头顶在榻上,两手掩面,指缝中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怎么流也流不尽。

一念之差,便将此生最深沉隐秘的爱,毁了。

林烨坐起身,哄孩子一般,轻抚他的背,就像他平时哄自己时那样。

“好了,我不生气。”

“怎会不、不生气……你唬我,你定是、定是恼了,定是恼了……”声音捂在手心里,空洞无力,嘶哑变调,全不似平日里那样爽朗。

林烨又一叹:“我早就知道了,你何时见我恼过?”

常臻怔愣住,缓缓移开濡湿的手掌。呆呆看了他许久,才艰难地动动嘴唇:“何……何时?”

林烨捏起袖口,慢慢拭着他满面泪水。

“年前,约莫是……除夕前一晚。”

“可你明明、明明睡熟了……”

林烨笑容浅淡:“我如今睡得不若往日踏实,总要到后半夜方能睡熟,怕你听去了又要操心,便一直没告诉你。没料竟……”微微摇头,低声一哂。

常臻直勾勾盯着他,忽然痛苦地蹙起眉心,又落下串串心酸泪。

“我……我糊涂……”

林烨见怎么擦也擦不干,便停下来,靠上床头,握住他一只手,轻轻摩挲。

“傻子,你真傻啊。”

常臻哽咽难言,低垂着头,发丝散乱。一只手紧攥着拳,死死摁在膝头,直想抡上自己的脸。

头脑慢慢恢复思考,他忽然就明白过来,为何林烨要说那些话,为何要在饺子里包铜钱,为何那鹦鹉非要叫臻儿,为何要教鹦鹉说“常臻你真傻”。

他在想方设法暗示,可惜自己一字一句都未曾明白。

林烨收回手,系好被他拉开的衣带,掀开棉被,卸去夹板的右手在股上拍拍。

“来。”

常臻微抬起脸,目光落上捏着棉被的手,复转回他面上,略微动了动身子,却犹豫着不敢上前。

林烨又轻拍拍:“外头冷,莫要着凉了。”

常臻心里一酸,迟缓地挪过身子,侧身躺在腿间,脸深深埋进他身前。

方才吻过的地方,眼下就隔着一层单衣,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边。

林烨拉过被子裹住两人,低垂着眼,静静看着他。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插入他发间,慢慢捋过,一下,又一下。

身前的衣衫一分分被泪水浸透,滚烫滚烫。

良久,他闭闭眼,轻声道:“常臻,你不能做傻事。”

常臻拽住他的衣襟,不敢看他:“为何……”

林烨稍一愣。

为何?

自己也不知到底为何。

莫不是因为自己做了傻事,不愿瞧见他重蹈覆辙?或是因为自己心中分明还深藏着另一张面庞,故而不愿委屈了他?亦或者,他在自己心里,从来就只是哥哥,是亲人,却不是爱人?

吸口气:“就是……不能。”

常臻未听见足以说服自己的缘由,悲伤被委屈与不服所取代,转过脸直对着他,挂着泪水愠道:“为何不能?我就是喜欢你,想要你,有什么错?我又不是根木头,也绝非柳下惠,我比他更在乎你,凭什么只准他碰你,就不准我碰你,你倒是说说,凭什么,啊?”

林烨怔怔看着他,哑口无言。

真是个——别样的告白。

常臻全然不觉得莽撞,事已至此,他只想一股脑将心中所思统统道出,不管他接受与否。

“你可知,我多想唤你一声烨儿,我天天看着你,想着你,我对天发过誓,要守护你一辈子。那日在山谷里找到你,你知道我有多……多难受多自责么?只恨自己把你一个人扔在了宛海,我若是在,陪在你身旁,你如何会摔着,我就是把自己摔死,摔得粉身碎骨,也绝不会让你伤着一根头发丝。”

他稍顿了顿,硬生生咽回苦涩,接着道:“我为你挡剑,吼你凶你,扔下坠子远走,都是因为我喜欢你。我也是人,心也是肉长的,我会嫉妒,会伤心,并非如你想的那般无所畏惧。我喜欢你那么久,你从来都不知道,我心里憋得难过,但怕你会怪罪,便从未提起。如今你怨我也好,气我也罢,我不指望你能冰释前嫌,但你记住,我比任何人都疼你,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快乐。”

他要坚定自己一般,坐起身子,攥住林烨的双肩,眼眸锃亮,提高声调。

“是了,荒山里说的那些话,今儿就把它改了。林烨,你给我听好了。你是我此生最爱的人,最珍惜的人,我不许自己伤害你,也绝不许旁人伤害你,谁敢惹你难过,谁敢说你一个不字,我陈常臻跟他没完!”

见他只睁着大眼睛,呆呆盯着自己,便扼住他的下巴,低喝道,“你记住没有,记住没有?!”

一片寂静。

炭火噼啪中,呼吸纠缠交错,一个粗重,一个轻缓,臂上发丝缠绕相拥,一丝散乱,一丝柔软。

林烨微微一眨眼,掉下一滴泪珠,唇边却慢慢绽开一个淘气的笑容,直笑进雾湿的眼底。

“莽夫……你这样,如何讨得到媳妇?还没说几句,就把别人吓跑了。”上身往前倾去,额头抵进肩窝里。

常臻心里一喜,又一凉。

一句玩笑话,原谅了,却也拒绝了。

他暗叹一声,低下头,在发间亲亲,小声问:“果真……果真不成么?”

林烨忖思片刻,枕在肩上悠悠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同我不一样。林家还有我大哥,即便我是这样,也绝不了后人。可陈家就你一支独苗,专等着你传宗接代。更何况,断袖龙阳于官宦之家虽算不上奇耻大辱,但终究上不得台面。你师父当年所说至情至性,也绝非任性而为之意。你爹位高权重,多少人眼巴巴盼着他声名扫地,好大做文章,落井下石,以便鸠占鹊巢,取而代之。他好容易把你认回来,你得好好孝顺他老人家,绝不可叫他含辱蒙羞。如此一来,你自己说说,如何使得?”

常臻没料他竟谈起大道理,絮絮叨叨一长串,句句稀松平常,却言之有理。敛眉憋了半天,寻不出措辞辩驳,只挤出一句:“那他为何就使得?”

林烨苦笑一声:“他更使不得,所以我把他赶走了。”

“那……那你怎么办?”

“那天不是说了么,我该干什么干什么,谁也不祸害。可还记得?”

常臻眼中的亮光慢慢散去,恹恹点一下头,不再言语。捧起玉似的脸,细致地将鬓发拢到耳后,揉着耳垂,把一个个温柔的伤心吻,印在面颊唇间。

林烨早已习惯了他双唇的温度,便由着他漫无目的的到处亲。

他无法将他推开,他不忍心。

二月春风似剪刀,剪出柳叶春花,剪出碧水青山,却也把情思剪断。

雨丝裹着丝丝凉意,飘进未曾挂下帐幔的床间,落在纤长的睫毛上。林烨微微一笑,飘忽的目光越过眼前那双肩,飞出窗外。

夜色迷蒙,雨声淅沥。

他忆起那一日,自己擎着油纸伞,站在细雨中等他,任凭积水浸透鞋袜,打湿发肩,也不曾离开一步。

那时的自己,还是个无知的孩子。

两度春秋,转瞬即逝。多少变故,多少倥偬,埋葬了多少懵懂,多少悔恨。

如若岁月得以重头再来,如若他一直守候在身边,如若那个人从未出现,从未教会自己,何为情,何为爱,那么此时此刻,眼前会不会是另一片夜色,会不会是朗月当空星汉浅,西窗烛短对人眠?

可日不可东落,水不可西流,匆匆朝露,悠悠弹指,何以容下两字“如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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