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莲 上——闲人容与
闲人容与  发于:2016年01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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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臻哥哥你快去劝劝他。”小棠皱着眉头说了个大概,原来这二掌柜听完穷书生的故事,跪在佛龛前不肯回来,非要为他祈福到天明。

常臻苦笑摇头,这个人,随心所欲的本领真真又上一层楼。他叫二人尽管放心,三步并做两步往淬玉斋去了。

安顺大街上早已罕有人在,黑漆漆的,远远就见淬玉斋仍是光亮一片。

常臻拉开大门进去内室,正欲喊林烨回家,却见他直直跪在佛龛前,发髻已经散下,黑漆漆的长丝映着烛光,双眼清亮亮凝视着菩萨瓷像,嘴角一抹温温浅浅的笑,那样虔诚,那样安然,宁静的似要融进这片昏黄的光线里。

他赶忙收声,静立一旁,眼睛却定在他脸上,久久挪不开目光。

心里又涌起那熟悉的疏离感,只不过这次,多了分怜惜,少了分烦闷。

常臻不由暗忖,这安宁一瞬,只有自己看见,是否也只有自己能看见?这样的他,毫无防备,是否也只因在自己面前?如果能分享他心中所想,是否便能拉近彼此?是否会比以往,比任何时候,比任何人,都更近更近?

昨夜之后,他隐隐明白了这份心境的来源。这情绪,类似于少女情思,却并非那般缠绵悱恻,又类似于忠贞不渝,却并非那般干柴烈火。

这情绪很沉,很长,很隐秘,很纯净。这是他所不能解释的情感。相比起总角之谊,更加复杂,更加深刻,可又说不出到底多了些什么。

罢了,罢了。既然不可解释不能言传,就让它藏于己心。不必叫他知晓,也不必说于旁人。

只要他还信赖依靠着自己,只要他心中仍惦念着自己,便还奢望哪般?

******

林烨心中默念佛经,脑里清灵一片。

善恶,哀乐,恩怨,纠葛,无不是过眼云烟。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恶的自会去,善的终会来。生死皆由命,何必不释怀?

可人心本就渺小,这肉身更是脆弱。即使仅一丝生望,也定会苦苦追寻。

菩萨慈悲为怀,请您务必莫忘,保佑芸芸众生,生的平安喜乐,病的起死回生,死的了断悲苦,投胎重游世间。

他眨眨眼,长吁一口,余光瞥见身侧的高瘦身影,便微微扬唇:“你来了。”

常臻轻抚他发间:“回吧,该用饭了。”

林烨摇头一笑,“我答应了菩萨,要同她说一晚上话。”

常臻哭笑不得:“先起来歇会儿,晚些再说也不迟。”

林烨又摇头:“求菩萨保佑,要的是诚心。那些个苦行僧,断水断食,踩碳鞭挞,如此诚意,才能得来上天关照。我就这么跪一宿,算得了什么。”

常臻在一旁地上坐下:“那你说说,跟菩萨许的什么愿?”

林烨抬头瞧着瓷像:“不过是希望,世上能少一个失妻的父,没娘的儿。”

常臻一怔,心隐隐发疼,身子向他探了探,却不知该当如何,才能分担他心中苦痛,只得作罢,隔了老半天,方憋出一句:“我陪你。”

林烨也不推辞,自顾自叹着:“这世间不知还有多少贫民百姓,在悲苦中挣扎却不得出路。平日尽与各处公子少爷嬉笑玩耍,谈书论画,只觉得作为人,本该如此。可直到今日见到那书生,才恍然觉得,我对于人世的种种理解,不过是管窥蠡测,坐井观天,片面狭小,禁不起推敲。”稍顿一顿,“常臻,我真想去四处走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书中所述,若不能眼见为实,便仅仅是水中月镜中花,虚无的很。”

他的眼神认真而溢满期盼,像个急于求知的孩子,让人不忍拒绝。常臻忽想起儿时学刀时的心情,那样急切的希望长进,渴望变强,虽然辛苦,却不曾轻言放弃。他心中一动,感同身受,脱口而出:“你想去何处?”

“源州。”

“为何?”

“只是想看看……我爹生前去过的最后一个地方。”

常臻闻言,忖思半晌,默算时日。

林烨不再说什么,移了移身子,正襟端坐,静心向佛。

一夜,孤灯长明,温暖着二人相傍的身影。

直到天蒙蒙亮,林烨才转转酸疼的脖子,扭头一看,身侧人正闭着眼,捏指决打坐练功。他动动腿,才发现早已失去知觉。胳膊撑着地想站起来,却脚一软,膝盖猛的传来一股刺痛,他倒吸一口气,歪歪斜斜就要倒地。

身子没挨着冰冷的地面,而是跌进温暖的怀抱里。

“常臻……”林烨轻声一唤,疲乏得再也不想说第二句话。

常臻掀起他的裤腿,膝盖处乌青一片,触手冰凉。他剑眉深锁,把人打横抱起来,走到外间,用脚尖推开门,走进蔼蔼晨雾中。

恍惚间,林烨听见一个低沉声音道:“睡吧,我陪着你。”他迷迷糊糊“嗯”了一声,却听那人又道:“夏末秋初,随我去源州。”

林烨心中一喜,正欲回应,眼前却一黑,一头坠入沉梦幽谷。

第十一章:但盼秋至随君游

四月十三,繁花初绚。

杜绍榕从书卷中抬起头来,却见小棠正站在门槛外,只将头探进书房里,也不知等了多久。

“哦,是小棠。”他放下书册,“快请进。”

“将军。”小棠面上一赧,垂着眼怯怯迈进来,故作镇静福了一福,拎着食盒走到书案边。

杜绍榕一笑,“莫要再叫什么将军,韶华将军已逝,此地空留区区杜绍榕。”

小棠将食盒放在桌上,小心翼翼瞥了他一眼:“那……杜公子,”见他正瞧着自己,慌忙躲开目光,“我、我爷爷做了些糕点,准备带给常臻哥哥上路,多出来了好些,烨哥哥说,不如都拿来给杜公子尝尝。”

“哦?陈公子要走了?”

“常臻哥哥总是来来去去的,大伙儿都习惯了。”

杜绍榕点点头:“听说陈公子在宛海声望极高,真真是少年英雄,不可小觑啊。”语气颇为感慨。

小棠见他神色,猜想此话若说开了,定要惹得他感怀身世,便忙打开食盒盖子,打岔道:“这个是春蜜红豆糯米团子,软糯清甜,我很是喜欢,杜公子且试试。”

杜绍榕拿起一个,对着阳光瞅着,余光却有意无意瞟着她的脸。

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不似富贵人家大小姐的浓郁脂粉色,倒像是……他兀自想着,心里一动,竟笑了起来。

——倒像极了这糯米团子,淡柔甜美。

她见他轻拈糕点送入口中,眼里一抹柔和笑意,心中不由浮起万分柔情:“公子若是喜欢,我便不时送来些。”

杜绍榕咽下一口甜滋滋的糕点,略欠欠身:“不敢劳烦姑娘。”

正说着,门童忽来禀报,递来书信急件。小棠懂事的站远了些,杜绍榕接过书信,打发门童去了,才小心打开信封。

小棠在一旁静静看着,见他神色凝重,眉间蹙起,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便道:“公子若忙,小棠就先回去了。”

“哦,不忙不忙,不是什么要事。”杜绍榕把信收进衣襟,一手握着笔,四下寻着什么。

小棠道:“公子可是要寻信纸?”

杜绍榕微怔,旋即微笑道:“可否劳烦姑娘看看书橱里有没有,淡黄色的信笺,轻薄的很,左上角有竹叶暗花。”

小棠应了,踮起脚在几层书橱中仔细寻看,却不由皱起眉。书橱低处的书格都拭得光洁,高处的却都积了厚厚一层灰。恐怕是下人欺主子不能站身,便敷衍了事不做打理。

她略略翻找一阵,从中抽出几张纸,正反面都看了看,扭头递给他:“可是这个?夹在两本画册中间了。”

杜绍榕接过信纸:“正是正是,有劳姑娘。”他将信笺平铺在面前,伸长胳膊够过一方砚台,准备研磨。

小棠轻巧接过墨锭:“我来,”轻笑一声,“公子喜用歙砚?倒是和烨哥哥相同。”

杜绍榕也一笑:“我并非什么江南书生,本不讲究这些,只不过有一次,林烨送了一个来,用着很是顺手,当真是‘涩不留笔,滑不拒墨’。”

“‘瓜肤而縠理,金声而玉德’。他们那些个书生呀,用个什么吃个什么,都要德啊性啊的写诗做词,酸的紧。”小棠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想着公子哥们对着一株枯草都能摇头晃脑大半日,之乎者也感叹世事无常的模样,抬袖掩口,咯咯直笑。

杜绍榕倒是一奇,“你读过书?”

“啊……”她忽觉多话,赶忙道:“我跟、跟烨哥哥学过几日,算不得读书,算不得读书。”

“都读过何书?”

“四书都粗略念过,五经就只读过《诗经》,但毕竟才疏学浅,读了也不过不求甚解,不能明了其深意。名师大家的游记杂文,倒是更有趣些。”

“哦?”杜绍榕一扬眉,登时对她刮目相看:“能读完四书,便已是不易。游记杂文……都喜欢哪些,说几段给我听听。”

小棠登时红了脸颊,颇为不好意思地将砚台推过去:“公子,你不是要写信么。”

杜绍榕放下笔,摆摆手:“无妨,念几段你偏爱的。信么,早写晚写都一样。”

小棠支吾片刻,道:“那……公子莫要笑话我。”

“怎会,怎会。”杜绍榕笑笑,稍稍仰起脸,松散系起的长发滑向了肩后。

小棠绞着衣角略思索片刻,清咳一声,剪水双瞳望向窗外虚空,吟道: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声清嗓脆,音起调伏,悠然道来葱郁闲适之景,如兰叶垂露,梅间点雪,多了分灵动情致,让人更生向往。

杜绍榕默默凝视着她,思绪跃过这禁锢他十年的庭院,遨游极空,目中尽是清河碧涧,高峦深瀑,老妪少年各享其乐,天下人,无不畅颜。

******

“用过饭再走么?”林烨坐在桌子上晃腿,看常臻收拾行装。

“不了,我得去镖行。”

“哦……”

常臻听他拖长了尾音,手里动作微顿了顿,扭过头柔声问道:“腿还难受么?”

林烨嘻嘻一笑:“早不难受了。”

“以后莫要这般胡来,若真伤了经脉,或是染上风湿,就得和你师父一样,坐一辈子轮椅。”

林烨大大咧咧摇爪子:“怎会怎会,陈大侠妙手回春,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原来他那日跪坐太久,血脉受阻,两条小腿竟一直毫无知觉。常臻急得团团转,又是以活血药水热敷,又是以银针导入真气揉按,折腾了大半日,尚有好转。

见他竟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常臻转过身叉着腰,没好气:“你再说一遍,源州的事就玩儿完。”

“啊?你真带我去源州?”林烨瞪圆眼睛,“我以为我做梦呢。”

“我何时骗过你。”常臻无奈一叹,“只不过你先答应我,好好练功。源州环境恶劣,把身子养好,否则半路病倒,我可帮不了你。”

“一定一定!”林烨重重点头。

常臻见他喜上眉梢,稍稍放下心来。若给他一个念想,一个期待,或许这次的离去便不会给他带来太多不悦。

林烨探出脑袋:“你给沐颜斋带的什么好东西?沉甸甸一大包。”

“斛珠子。”

“给我几颗可好?”

“你要女孩子家的玩物作甚?”

“前阵子刻了一支步摇,想用白珠做点缀。”

“只许拿几颗。缺斤少两的,叫我没法交代。”

“是是,三颗就好。”林烨边笑边挤眼睛:“哎,泓州女儿节,男子要赠信物给心上女子。你可有准备?”

“嗯?没有。”

林烨装模作样摇头长叹:“你这个人,忒的没情致,看上你的女子都白瞎了眼,倒了八辈子霉。”

常臻乜他一眼,一巴掌拍上他脑袋瓜:“我又没有心上女子,瞎折腾什么。”

林烨揉揉脑袋顶,啧啧道:“你可是有龙阳之好?这么大个人了,连个女人都没有。”

常臻便愣在原地,呆呆看着他。这个傻子,为何非要把我往别人怀里推?转念又一想,他定只当自己是兄弟,并无其他念想,如此打趣也实属平常。这么一忖,便不由沮丧起来,扭回身接着往包袱里塞东西,嘴里讪讪敷衍:“废话太多,且先管好你自己吧。”

“我?我不急,不急。”林烨从桌上蹦下来,去掏那包斛珠,“那步摇是做给小棠的。我看那丫头八成看上我师父了。”

常臻猛回头:“啊?”

“你这大老粗,铁定没发现。”

“我、我怎么大老粗了?”

林烨拈出三颗大小均等的斛珠,眯起一只眼,对着光线挨个细看:“这些日子我常叫她去浅草院送些益补的汤品和点心,那丫头每次回来都神采奕奕,眉目流光,说将军家老树也好,枯草也好,桌子也好,椅子也好。敢情以往在咱们林家,都是吃糠咽菜,睡马厩盖稻草。”

常臻一挑眉:“韶华将军这么些年一直孤身一人,小棠心细伶俐,能照应着,倒也不赖。”

“我瞧我师父心情也好的很,整日眉开眼笑的。倘若她真要嫁过去,我想先收她做义妹。”

常臻点点头:“林家养女与韶华将军,说出去也算门当户对。只不过……皇宫实录里对韶华将军的记载,应该是十一年前已战死沙场。而且,如若真存在刺杀韶华将军一事,恐怕小棠即便嫁过去,也过不得见天日的安生日子。”

林烨将珠子捏在手心里,扭头看着常臻,正色道:“所以我想叫你帮着打听打听,你爹在宫里认识那么些人,总有法子打听到韶华将军当年流落的真相。”

常臻想了一想,道:“我尽量。不过,这桩亲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当年皇帝废二相制,实行宰相制,原本为了避免两党相争,可偏偏改制的过程闹得腥风血雨,其中林林总总,阴里阳里,不知祸害了多少英杰。既然韶华将军也牵扯其中,他的事恐怕并非那么简单。”

“嗯。”林烨靠上桌边,歪过脑袋,指头沿着桌上木纹来回划拉:“皇城高墙深深,幽魂怨灵无数。建功立业与天诛地灭者,还能名留青史供后人瞻仰唾骂。可更多的是当了替罪羊的,杀了封口的,还有跟错了主子的。糊里糊涂在世间走一趟,稀里糊涂就魂飞魄散了。你说,冤屈不冤屈?”

常臻注视他片刻,缓缓道:“算不得冤屈,不过生死有命。”

林烨抬起头,眨眨眼:“我还以为陈大侠最不信天命。”

常臻一摆手:“你成日里叨叨,即使我不信,也早被你潜移默化了。”

林烨晃晃脑袋:“想不通之事情,无法解决之事,也只能用天命难违来解。说到底,还是我见识浅人又懒,不求甚解还满肚子大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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