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位室令慌忙站起:“慕大人客气。”
牌室令人如其职,长脸宽腮,讲话也是硬邦邦的:“慕大人是大人,我们是下属,只有慕大人提点我们的份,哪里有我们提点慕大人的道理。”
他说的倒是好话,只是语气僵硬,倒像是在嘲讽。
堂中静了静。
慕枕流笑道:“再做各位都是军器局的柱石,我们理当互为表里,同心协力。”
众人这才笑开来,连声道是。
局丞接口道:“听说大人昨日才入城,不知安顿在何处?军器局后方与大人的官邸相通,大人若是方便,不如先去看上一看,若是合意,我等立刻为大人备车,将大人的家眷请过来。”
慕枕流道:“慕某孑然一身,未携家眷。”
杂室令哈哈笑道:“大人仪表堂堂,年轻有为,竟尚未成亲。这可要乐坏平波城里所有待字闺中的姑娘们了。”
局丞一边斥责他“胡言乱语”,一边跟着其他人哈哈笑起来。
慕枕流也笑,他不但笑,还注意到身边的人没有笑。自从局丞一行人进来之后,老掌局就像是聋了哑了,自顾自地喝茶,既不插话,也不离开。
慕枕流突然道:“不知廖大人现居何处?”
老掌局这才放下茶杯,微微一笑道:“慕大人不必多虑。廖某搬离官邸久矣。”
他一开口,其他人又不说了,堂中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慕枕流拿沿路的风俗人情随口讲了讲,才将气氛缓和回来。
将近午时,局丞邀请慕枕流去城中的华悦楼,为他接风洗尘,同行的还有五位室令,老掌局借口整理交接公文,一口回绝。
慕枕流看出双方不太对付,关怀了几句,也没有强求。
局丞备了马车,与慕枕流同乘,其他人都是各自一辆车。
马车的外表虽然简朴,用的却是上好的黄梨木,慕枕流常年在沈正和家中进出,自然识得,这样的木材莫说一个六品局丞,就是五品的掌局,也绝对舍不得拿来当马车。
局丞见他上车的动作顿了顿,立刻伸手扶了他一把。
慕枕流搭着他的手坐稳,笑道:“局丞的这辆车可有些时日了。”
局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马车一路向城中驶去,局丞沿路介绍城中景物:“平波城虽比不得京师那般繁华,倒也有西南独有的特色。大人若是得闲,我自荐作那陪客,带大人领略一番西南独有的风光。”
慕枕流道:“那就有劳杨大人。”
车在华悦楼前停下。
伙计似认得马车,慕枕流刚推开车门,就听外面扯着嗓子喊道:“杨大人请!”伙计见到他,愣了愣,立刻赔笑道:“这位大人是……”
“慕大人。”
慕枕流挡在前面,局丞出不来,只好掀车帘,喊道:“新上任的掌局。”
伙计笑道:“小的还是头一次见到慕大人这样俊秀的人品,有些失态,请大人勿怪。”
慕枕流给了几个赏钱。
伙计面上感恩戴德,眼睛却不见喜色,只是低着头,殷勤地将人引入包厢。
包厢名为临江仙,布置得甚为典雅。只是局丞领着五个室令坐下后,对着慕枕流一通恭维吹捧,高雅幽静的氛围荡然无存。
上了酒菜后,慕枕流面前的杯子便不断地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局丞等人起先还敬得十分有分寸,喝开之后,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捋着袖子和慕枕流干上了,就差没有掐着他的脖子往下灌。
慕枕流被敬的无法,三分醉意就装出了七八分,再一轮之后,直接往桌上一趴,谁推也不理了。
“慕大人?”
“慕大人!”
几个人轮番“招魂”,都不见效果,便围在一起商讨怎么安置他。
“慕大人的酒量太差!当掌局……这样不行,得练练。我要好好栽培栽培他!”这么说话的,自然是口无遮拦的牌室令。
装醉的慕枕流:“……”
局丞道:“先找个客栈安置慕大人吧。”
“不成不成。”反对的是喝酒前话很少,喝酒前嗓门很大弩室令,“平波城那些腌臜客栈,哪里是人住的!慕大人去了,岂非当不成人了?不成不成!”
装醉的慕枕流:“……”
“不必想了,直接扔到官邸里去了。”弓室令长得颇为秀气,但敬酒时霸气十足,说话时言简意赅,慕枕流的三分醉意中,起码有一分是他的功劳。
局丞道:“官邸还未打扫。”
牌室令道:“那正好,慕大人醉得及时!刚好趁他不省人事,我们去打扫打扫。”
甲室令道:“那慕大人就寄放在此处?”
寄放?
装醉装得很辛苦的慕枕流:“……”
局丞道:“放在这里容易着凉。”
慕枕流:“……”为何你也用“放”字?
局丞道:“不如,放到香满园。”
“好好好!”
其他人一致赞同。
慕枕流:“……”香满园是何地?
其他人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合力将人抬起来,一路扛上马车,马车车轮轱辘轱辘地转了十几圈,又停下来了。慕枕流趁他们搬动自己的时候,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道缝隙。
两位少女在局丞等人的招呼下,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伸手扶他。
慕枕流挣扎了一下,睁开眼睛:“嗯?这是什么地方?酒呢?局丞大人呢?”
局丞凑上来:“慕大人?”
慕枕流一把搂住他,死死地搂住他。
局丞被抱得喘不过气:“慕大人,醒醒,慕大人,我们先上楼歇息!”
慕枕流道:“我要去军器局!”
局丞道:“是是是,一会儿就去,一会儿就去。”
慕枕流道:“廖大人呢?我要与他办交接!”
局丞道:“等会儿就办,等会儿就办。”
慕枕流点点头,放开了他。
局丞刚松一口气,就见慕枕流一屁股坐在马车车辕上,然后四肢并用地朝车厢里钻进去。
“慕大人!”牌室令下意识地去抓他的脚,慕枕流蹬了一下,没蹬掉,反倒被抓下一只鞋子。这时候,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了,七手八脚地将他从车里扯出来。
慕枕流从未如此狼狈过,人几乎是被拖出了车厢,半抱半抬地往香满园送去。
眼见着半个脑袋进去了,慕枕流忍不住又挣扎了一下,身上的桎梏立即消失了。他身体一轻,就落入一个清爽的怀抱中。
第九章:装醉
吵闹声被刀子懒腰截断一般,诡异地静止了一瞬,随即又呼呼喝喝起来。
“你是何人?竟然敢抱慕大人?”
“抢什么抢,慕大人是你能抢的吗?滚开,快把慕大人还给我们!我们赶上送慕大人进房呢。”
“局丞,你看,你看!他,他他他的手竟然放在慕大人的臀上?真是,真是胆大妄为啊!”
慕枕流:“……”不说还好,被他一说,他也觉得自己屁股下面托着一只手,热量源源不断地传来,有些尴尬。
“住口!”
一声不耐烦的怒喝将所有人的话都压了下去。
“我是慕大人的家眷。”
慕枕流心头一跳,悄然地睁开眼睛,正好对上对方了然下睨的视线。
夙沙不错。
当然是夙沙不错。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这样的阴魂不散。
慕枕流心里叹了口气,不知怎的,又有几分安心。
“胡说!”牌室令的吼声转移了两人不经意的对望,“慕大人分明说过自己孑然一身,没有家眷。”
慕枕流好整以暇地闭上眼睛,看好戏般的等待夙沙不错的解释。
夙沙不错吊儿郎当地说:“总有一些,不好说的家眷。”
不好说的家眷?!
慕枕流默默地咬了咬牙关,不用睁开眼睛,他也想象得到其他人此时此刻呆滞复杂的表情。
夙沙不错道:“你们不觉得我抱慕大人的手势很娴熟,很得心应手吗?”
牌室令点头道:“的确。”刚说完,就被局丞狠狠地瞪了一眼。
局丞道:“是真是假,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要等慕大人承认才作数。我看,不如这样。我陪这位,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夙沙不错。”
“我就陪这位夙沙公子在此照顾慕大人,你们几个去做该做的事情吧。”局丞朝弓室令等人使了个眼色。
弓室令等人心领神会。
局丞引着夙沙不错入内。
夜幕降临才是香满园热闹的时候,此刻里里外外都静悄悄的,只有两个少女引路,偶尔有人走动,看到局丞,俱是弯腰行礼,兀自走开。
少女将他们引入一楼的房间。
局丞道:“梨香、桂香呢?叫她们过来伺候。”
少女道:“两位姐姐今晨才歇下,还未起身。”
局丞不悦,又点了几个,一个个都未起身。
局丞说:“难道你们白天便不做生意了?”
两个少女笑嘻嘻地挨着他,哄道:“大人别生气,我们两个不好吗?”
局丞嫌弃道:“乳臭未干,哪有什么风情!”
脸稍圆的少女不甘道:“大人不试试,怎知我们没有风情?白天的场子只有我们两个看着,是得妈妈看重呢。”
局丞道:“既是如此,好好伺候慕大人,若慕大人满意,我重重有赏。”
少女见夙沙不错和慕枕流俱是年轻英俊,心中无不愿意,立刻靠了过去。
夙沙不错感到怀中人的脑袋“不经意”地埋到了自己的臂弯里,缩成了一团,不禁笑了起来。
少女笑道:“公子,你笑什么,说出来,让我们也笑一笑。”
夙沙不错道:“我笑我家大人醒过来,会如何生气。”
少女道:“大人为何要生气?”
夙沙不错道:“因为我家大人是个大醋桶。”
局丞脑海中隐约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自己好似做错了什么。
少女不解道:“为何大人是个醋桶,就要生气?”
夙沙不错朝局丞抖了抖眉:“因为,我是大人不可言说的家眷啊。”
少女还没想通,局丞已自以为地想通了,连忙站起来,将两个懵懵懂懂的少女连推带拉地赶出了门去。局丞背着夙沙不错关门的时候,慕枕流迅速睁开眼睛,半无奈半警告地瞪了夙沙不错一眼。
夙沙不错低头看着他,噗嗤一声笑出来。
局丞一回头,就看到夙沙不错看着慕枕流的睡颜“傻笑”,越发肯定了心中的猜测,暗道:好在他及时赶到,若是大人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烟花之地,还不知道会如何生气。
这么一想,他对夙沙不错的态度就越发和善了:“夙沙公子啊……”
夙沙不错道:“放心,今天之事我绝不会对他透露半字。”反正他从头听到尾,比自己知道得还详尽。
“是我招待不周,请公子原谅则个。”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小心翼翼地递过去。
夙沙不错捏住荷包,手里轻轻一掂,笑得十分真诚:“好说好说。”塞进怀中,鼓起的那一块正好对着慕枕流的眼睛。
慕枕流:“……”
局丞给两人各沏了杯茶,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探两人的情况。
夙沙不错半真半假地胡说着。
“听说大人是京中人士,不知家中可还有亲眷?”
“父母双亡。”
“不知定亲了否?”
“呵。”
“……老夫失言失言。”局丞连忙喝了口茶,掩饰尴尬。
夙沙不错:“……”这一声冷笑是针对怀中这个缩头乌龟的,这个局丞也忒自觉了点!他突然想起慕枕流还在他手里抱着,怪不得坐得这般不自在,正想将人放下,就见局丞盯着自己瞧:“公子怎么了?”
夙沙不错随口道:“手酸。你要抱?”
局丞被这个问题难倒了,犹豫了下道:“自当服侍大人。”说着,真的伸出手来。
慕枕流:“……”手指轻轻地捏住他的腰。
夙沙不错忍不住笑起来。
局丞疑惑道:“公子?”
夙沙不错按住慕枕流不安分的手,收敛笑容,面无表情地说:“你认为我会随随便便把他交给其他人吗?”
局丞干笑一声,起身道:“今天出门时,夫人要我买些桂花糖,我出去转一转,公子和大人先在此处歇歇。”说着,不等夙沙不错回答,直接从外面将门关上了。
他一走,慕枕流就想起来,却被夙沙不错按住了肩膀,故意低头道:“不知慕大人打算如何报答我今日解围之情?”
慕枕流道:“大恩不言谢,自当铭记于心。”
夙沙不错唇角一扬,松开了手:“我不是唐驰洲,你的那套说辞对我无用!我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慕枕流整理衣襟的手微微一顿:“请说。”
夙沙不错道:“第一,我在平波城举目无亲,需要一个落脚之所。”
慕枕流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先作半月的房费。”
夙沙不错接过银子,往上一抛,又轻巧地接住:“据说慕大人即将入住官邸?我想那官邸多半是既宽敞又舒适,住你我二人绰绰有余。”
慕枕流道:“恐有不便。”
夙沙不错道:“方便,当然方便。高大人若来平波城,于公于私都会先来拜会你,如此一来,我要见他岂非方便得很?”
慕枕流道:“于我不便。”
夙沙不错笑道:“怎会不便?我这人一向知情识趣,你若不想见我,我自会消失。若遇到今日的情形,我又会出来解困,且分文不取。”他将手中的银子又放回慕枕流的手里。
慕枕流道:“我于夙沙公子,好比一碗清水,一览无遗。夙沙公子于我,好比一条长河,深浅难测。山猫在侧,人尚难安枕,何况,如夙沙公子这般的猛虎?”
夙沙不错也不恼怒,脱了鞋子,盘膝坐着:“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来。”
慕枕流摇头,给自己倒了杯水。
夙沙不错道:“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找高邈?”
慕枕流道:“不想。”
“难道你不想知道,高邈当年为何要勾引好友的妻子,使他家破人亡?”
慕枕流捏着杯子的手微微一紧,慢慢地放下杯子。
“他的那位好友在杏林中小有名气,人称‘小圣手’。”
慕枕流转身。
夙沙不错收口道:“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慕枕流道:“既然是广甫之事,你不如等广甫来了之后,亲口问他。”
夙沙不错道:“你不怕我杀了他?”
慕枕流道:“你要杀了他?”
“女干氵壬妇女,畜生不如,为何不该杀他?”
慕枕流道:“罪不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