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伯特蹑手蹑脚地走到琴房门外,透过虚掩的房门,正看到只穿了一件白衬衫的雅各正投入地弹着琴。昏暗的烛光闪烁着,给他的周身都笼罩上一层朦胧虚幻的光晕。阿尔伯特好不容易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转身背靠墙壁,闭眼倾听。那宛如歌唱的旋律活泼得仿佛天堂中嬉笑玩耍的天使,但又那么真实,那么充满生机和人性。
阿尔伯特和雅各共用剧院里这唯一一间琴房,不过因为两人工作时间不同,很少会在这里打照面,今天阿尔伯特被雷耶先生留着谈话,所以才正巧撞上了雅各。阿尔伯特早就知道雅各常在琴房里呆到很晚,不是修改歌剧,就是搞些新创作。每天清晨阿尔伯特来到琴房时,总会看到钢琴上燃尽的蜡烛和墨迹新鲜的乐谱。阿尔伯特偶尔会好奇地翻看,但这里毕竟不是他家,他便忍住了大发评论的念头,只是着迷地见证雅各一天天的进步。
这就是第三等级,阿尔伯特心想,他们像雅各一样辛勤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干,创造价值。他们做这些不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是为了生活。雅各、雷耶先生、珍妮,还有舞台上和乐池中的其他人……他们普普通通、毫不起眼,但每当音乐响起,他们的眼中总是露出虔诚和幸福。
不知不觉中,雅各已经停止了演奏。他似乎没有听到阿尔伯特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又起身,窸窸窣窣地翻弄着什么。
阿尔伯特听到他又坐下了。他还想弹什么?阿尔伯特驻足在门外,好奇地等待。
一串似曾相识的不和谐音符如惊雷猛然炸响,把阿尔伯特吓了一跳。他听得出雅各手指的力道不足,似乎有点犹豫不决,但那刺耳的旋律依旧固执地继续着,带着某种近乎病态的激情,像尖锐的刀锋一遍遍刺入阿尔伯特的耳膜。
这是阿尔伯特的作品。
那是雅各离开的前夜,阿尔伯特父兄突然造访那天,他心情烦躁地把自己关进书房,胡乱写了一通,只求发泄自己的情感,并没打算润色,也没心情亲自尝试弹奏,只是随意地夹在《巴黎一夜》的总谱最后一页。时间一长,连他自己都忘了有这么一首曲子。没想到竟被雅各发现,不光发现,还给他拿来弹了……
这和阿尔伯特常写的花哨精致的音乐截然不同,旋律刺耳、棱角粗糙、离经叛道。阿尔伯特紧紧地捂住耳朵,但那音乐中难以名状的黑暗、绝望和愤怒依旧向他汹涌袭来。他想起面无表情地拉着儿时的他出入欧洲宫廷像杂耍般弹钢琴的父兄,想起16岁那年被自己扔进熊熊火焰中的十字架,想起那些喧嚣浮华的沙龙、晚宴和舞会,想起第一次看见雅各时雅各苍白但真诚的脸孔,想起昏暗的马车里他和雅各几乎相触的急促呼吸……他像任何人一样渴望爱——或许比别人更甚——但他从来不知道怎么去爱。
排山倒海的音符虽然不甚和谐,但并无混乱的噪音之感。相反,它们逐渐融成了一股强有力的和声,不断升腾、减轻,直到最后脆弱得几不可闻,消失殆尽。
阿尔伯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好像恢复了理智,缓步踏入琴房。雅各还在琴凳上坐着,肩膀微微颤抖。
“没有人允许你乱翻别人的谱子。”阿尔伯特努力保持平静的声调低声道。
雅各闻声抬头,竟是泪流满面。“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我不明白。”他嗫嚅着说,“会写出这样的曲子,您究竟有多怨恨自己?”
阿尔伯特的头脑“轰”的一下炸开了,逼近雅各,一把抓起钢琴上的乐谱:“窥探别人的生活很有意思吗?‘看看趾高气扬的塞维涅子爵到底有没有心’,你是这样想的吧?‘他到底是个不通人情的蠢蛋,还是个摆布人心的变态?’这下你满意了吗,看到我跟你一样受苦,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去爱、怎么去爱你?”
雅各刚想辩驳,就被最后一句话震住了。阿尔伯特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知该如何挽回,只有破罐子摔碎:“对,我怨恨自己,因为我觉得自己疯了,我不懂什么叫爱情,但我爱你,雅各?莱格利斯,你的音乐、声音和眼神都让我着魔!”
似乎这还不够,他猛地双手捧住雅各的脸,抹掉他的泪水,俯身压上他的嘴唇。和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充满敌意和占有欲的吻不同,这次阿尔伯特的吻却充满绝望,就像他写的歌,不成章法但却令人随之心悸。雅各一时呆若木鸡,不知应该作何反应,任阿尔伯特摆布,直到滚烫的唇舌摸索着探入他的口腔,雅各才终于清醒过来,猛地将阿尔伯特推开,随即飞快地跑出琴房,穿过长廊,从剧院后门落荒而逃。
第十一章: 塞维涅家的光荣
阿尔伯特失魂落魄地从马车上下来,抬头望了一眼自家宅邸。就在今天以前,这里只是他在巴黎的私人住所,一个远离城郊塞维涅庄园的清静之处,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就在刚才的一小时里,他答应去参选第三等级代表,还向雅各吐露了心迹——尽管又是以极不冷静的、带着点暴力的方式,但面对那为他的音乐流泪的雅各,他怎么冷静得下来呢?
对,一切都不同了。他想象一个不再将人分为三个等级的法国,他这样的人会扮演怎样的角色呢?一个职业音乐家,像雅各那样,没有庄园的地租奉养,只靠自己的音乐赚钱维持生计。他再也不能理所应当地受到威廉和其他仆人们的侍奉,不能成天在沙龙和舞会上谈些废话,因为他要抓紧时间,用自己的双手——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财富。
到那个时候,雅各就不会看不起他了吧。雅各不会再用那嘲讽的口气叫他“子爵先生”,而是叫他“塞维涅先生”,像朋友一样同他握手。也许有一天雅各还会直呼他为“阿尔伯特”。他想象雅各以主人的姿态住进这房子,两人不分贵贱贫富,只是两个志同道合的作曲家,谱写各自心中的旋律,然后并肩在舞台上接受喝彩,双手紧握。
但这已经不可能了。眼看两人间的坚冰已因为音乐而慢慢融化,阿尔伯特却再一次用自己的鲁莽吓跑了雅各。这一次,他再也不可能将雅各绑在身边了。
要是自己真能选上第三等级代表,雅各对他的印象会不会再次有所改观呢?阿尔伯特只能寄希望于即将到来的选举,但他不敢抱有太大的期望。本来,他的名字出现在选票上就是件荒谬至极的事,雅各说不定还会以为他并不是真心参选而是心怀不轨呢。
阿尔伯特就这样心事重重地上楼梯,威廉早已听到楼下动静,为他打开了房门。阿尔伯特注意到威廉一脸凝重,纳闷地进了家门,顿时停下了脚步。他的父亲塞维涅伯爵正背着双手站在客厅窗口,听到脚步声却没有转身,只是低沉地说了一句:“这闹剧该结束了,阿尔伯特。跟我回家去吧。”
阿尔伯特被他说了个措手不及:“为什么?”
伯爵这才转过身来,用他那一贯严峻的眼神望着阿尔伯特:“怎么,你没料想到这一天吗?我还以为你做出这么多荒唐事是早有思想准备呢。我为什么叫你回家,这还需要我给你一一解释?”
“我不明白。”阿尔伯特倔强地说,“我住在巴黎作曲排戏,本来就是您默许的,您从没提过任何反对意见。”
伯爵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没错,你想搞创作,我一直是赞成的。但这只是为了顺应你的兴趣爱好,满足满足你的虚荣心罢了。但我是要你向上流社会展示你的作品,而不是陷入小市民的泥沼。弗朗索瓦告诉我,他看到你去雷耶歌剧院指挥歌剧排练,这是真的吗?”
“没错。”
“你以前执意在雷耶歌剧院上演歌剧,我没有反对,你已经这么大了,我不想对你管头管脚。但我没有想到,你竟会自降身份,天天早出晚归,和那些戏子混在一起。”
“请不要这样说他们。”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被谁鬼迷了心窍。就是那天我们在这儿遇到的那个小家伙吧,弗朗索瓦看到你们俩在剧院里眉目传情,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丢了魂?”
“没有这回事。”阿尔伯特轻声说,但他说得没什么底气,尽管雅各并没有回报他的爱意,但他不得不承认雅各对他的影响之大。
“你还让那小家伙在这儿留宿了好几天,对不对?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阿尔伯特。以往在庄园里,你对那些男仆可真是狠心啊。”伯爵看到阿尔伯特窘迫的神情,冷笑了一声,“别以为你十几年来一直把我们蒙在鼓里——你以为是谁在源源不断地帮你招来那些长相俊俏的贴身侍从?但我要说的不止这些……”
伯爵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尖锐地说道:“别自以为是了,阿尔伯特,你还单纯得很。你那好朋友约瑟?雷耶,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来头?”
阿尔伯特摇摇头。
“他是个激进的共和分子,”伯爵满怀厌恶地吐出这个词,“别看他一把年纪,他可是有好些精力旺盛的年轻朋友。尽管他本人从来没有公开表明立场,但我们的密探早已发现他与那些煽动家过从甚密。你难道还没看出来,我可怜的孩子?他是在利用你,诱惑你加入第三等级的行列,步入他们的圈套。等着瞧吧,总有一天他们会把一本小册子分发到巴黎的各个角落,上面写着‘阿尔伯特?德?塞维涅子爵对我们第三等级表示同情’、‘贵族阵营分崩离析’。到那个时候你连后悔都来不及,因为国王会要你的脑袋!就算共和分子得逞,你以为他们会放你清静?不,他们也会找出一切借口来取你性命,就因为你的身体里流淌着贵族的血液!”
“您是在妖魔化他们,”阿尔伯特辩驳道,“更何况,不管谁要我的脑袋,就让他们来好了,我死不死和您是没有关系的。”
伯爵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嘴唇发抖:“‘没有关系’?我是你父亲,这叫没有关系?我承认你成年以后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冷淡,但没有我哪有你的今天?是谁花钱给你请的音乐老师?是谁帮你在欧洲一炮走红?没有‘塞维涅’这个名字,有谁会给你捧场、耐心去听你那些梦呓?”
阿尔伯特捏紧了拳头。这正是为什么他憎恶自己的父亲和兄长。他们从来都以为他所受到的赞誉来源于别人的阿谀奉承,而没有一点点是源于他真实的才能。他们虚情假意地向外人炫耀他的才华,好像他们有多么热爱音乐一样,但实际上他们毫不在乎他的音乐究竟如何,甚至可以说,他们眼中的音乐只是没什么意义的杂耍,是一个疯子在对着一群无所事事的家伙自言自语。
阿尔伯特早已放弃了与他们争辩此事的念头,只是冷冰冰地说:“我谢谢您对我的关心。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您如果不满意,大可以和我划清界限。我饿了,威廉,晚餐准备好了吗?”
“当然。”威廉急匆匆地跟着阿尔伯特往餐厅走去,一边忧虑地望了伯爵一眼。伯爵点点头,紧抿的嘴唇微微上扬,与威廉交换了个眼神。这一幕,阿尔伯特并没有看见。
雅各再一次踏进雷耶歌剧院时心情忐忑。昨夜阿尔伯特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他的嘴唇上,令他心悸不已。很自然的,他失眠了,思维一片混乱,只有阿尔伯特滚烫的双唇、有力的臂膀和刺耳的旋律占据着他的感官,他的大脑根本无法放松下来。直到天快破晓,他才合了会儿眼,半梦半醒之中,一会儿好像听到阿尔伯特的表白,一会儿好像看到阿尔伯特贴近的脸,一会儿好像又回到了阿尔伯特家那昏暗的书房,噼里啪啦的柴火让他全身都笼罩在一种无法逃离的燥热感之中。他觉得自己简直撞了邪,因为即使是书房那夜之后他都从未感受过这样莫名的不安。
再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阿尔伯特。只不过上次是因为阿尔伯特侮辱了他,而这次却是因为阿尔伯特向他表达爱意。阿尔伯特是否在等待他的回复?雅各心想,他是否应该给出一个明确的、是或者否的答案?抑或这又是阿尔伯特对他开的又一个病态的玩笑?
雅各明白自己不可能跟阿尔伯特说自己也爱他。他不爱阿尔伯特,一点也不爱。一个男人爱上另一个男人,这是多么荒谬而又令人恶心的事啊!但为什么他还犹疑不决,不能干干脆脆地拒绝阿尔伯特?为什么关于阿尔伯特的一切总是占据着他的思想挥之不去?
雅各心事重重地走进剧院厅,照旧在观众席坐下,听雷耶先生向大家宣布阿尔伯特参选第三等级代表的事。但阿尔伯特始终没有来。
来的是塞维涅伯爵。
年迈的伯爵一进剧院就目不斜视地向乐池里的雷耶先生走去,毫不顾周围人好奇的指指点点。雷耶先生看见来人赶快停止排练,上前搭话,却被伯爵抢了先:“请立即停止排演《巴黎一夜》。”他生硬地说。
雷耶先生被他吓了一跳,惶恐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儿子与你们剧院的合作关系也正式解除了,从此以后,你们不得再上演任何他的作品。不要试着违抗,约瑟?雷耶,你应该清楚,你付不起那代价。”伯爵这么说着,便转身离开,似乎不想在剧院里多呆一分钟似的。
雷耶先生赶快叫住他:“可为什么会这么突然?”
“他决定退出音乐界,不再作曲了,以后也再也不会出现在雷耶歌剧院。他已经过了四处玩耍的年龄,是时候负起作为子爵的责任了,特别是现在,”伯爵意味深长地看了雷耶先生一眼,“现在这世道,可容不下那些轻妄随便、不计后果的举动,不是吗,雷耶先生?”
人们目瞪口呆地目送伯爵走向剧场出口。突然,雷耶先生大声说道:“这是子爵先生自己的作品,和剧院的合约也是他自己签署的。现在既然他要退出,那我必须亲口听到他告诉我,不然的话,您说的不算数。”
伯爵的脚步停了一下,但他没有搭腔,只是径直离开了剧院。
全剧院的人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又都向雷耶先生看去,等待他的指令。只见雷耶先生拿起指挥架上《巴黎一夜》的乐谱,看了看,又将它放回原位,拿起指挥棒:“我不相信子爵先生会做出这种决定,所以,直到他亲自来向我说明以前,我们继续排练《巴黎一夜》,由我代理子爵先生担任指挥。雅各,你知道子爵家地址,请你今天下班后去找他问清情况。”
但等雅各下班后去阿尔伯特家时,那里大门紧锁,没有人来应门。雅各抬头看了眼那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庆幸自己避开了与阿尔伯特相见的尴尬场面,但心中又隐隐生出几分忧虑:阿尔伯特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阿尔伯特果然再也没有出现在雷耶歌剧院,仿佛是从人间蒸发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雷耶先生照旧代替阿尔伯特指挥歌剧排练,而雅各则继续指挥自己的歌剧。阿尔伯特错过了第三等级的选举,雷耶先生只得自己递交申请书,众望所归地当选了第三等级代表。与阿尔伯特并肩工作的那几个星期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就连在阿尔伯特家度过的那几个日夜,还有最后在剧院琴房里那混乱的一刻,在雅各的印象里也渐渐变得不真实起来,只有在梦境中还紧紧纠缠着雅各,一次次让他在大汗淋漓中惊醒。
第十二章: 雅各的爱情
“对,我怨恨自己,因为我觉得自己疯了,我不懂什么叫爱情,但我爱你,雅各?莱格里斯,你的音乐、声音和眼神都让我着魔!”
雅各一手托着腮帮,倚着钢琴发呆。深夜的剧院里一片寂静,只有他一人在挑灯夜战,构思自己的下一部作品。但他已经连着加了好几天班,还是一无所获,因为每次他坐在这里的时候,总好像又听见阿尔伯特那天在这里说的那席话,那声音震耳欲聋,盖过了他脑中的一切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