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烦躁地拿起《画家梦》的乐谱,胡乱翻了几下,注意到乐谱夹里除了成稿以外,还有自己创作过程中的草稿。每隔几页,总能看到某人潦草的字迹:“很好”,“拍子不对”,“换成中提琴”,“这曲子太长了”,“Bravo”……
雅各想象着阿尔伯特写下这些词句时的表情,不由笑起来。他记得自己那时每次看到阿尔伯特的评语都愤怒不已,但现在时过境迁,阿尔伯特的修改确实给歌剧增色不少,阿尔伯特本人似乎也不再是雅各印象里的那个魔鬼,而是全然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甚至令人着迷的人。雅各几乎可以将他视作知己——他们懂得对方的音乐,也分享着对音乐和生活的热忱。但正如两人那不愉快的开始那样,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总掺杂着些让雅各不安的因素。每次想到关于阿尔伯特的事情,他的思绪便会在不知不觉中停留在那天在琴房发现的动人心魄的旋律,还有阿尔伯特炽热的告白和滚烫的唇舌。最后雅各总会回想起阿尔伯特指挥排练时的背影,他那宽厚的身躯和有力的手臂曾经如何包裹住雅各的全身,这回忆让雅各羞赧而又愤怒,但他又无法将这些从脑中抹去。
这样的想法又让雅各困扰起来。他承认自己的状态糟透了,根本写不了音乐。他长叹了口气,打算收拾东西回家,突然感到有人把手搭在了他肩膀上。
他一惊,正要回头,只觉得那人的双臂直伸到他胸前,将他抱住。他认出了那双手:“珍妮,别闹了。”
珍妮亲昵地用头蹭了蹭他,随即轻啄了一下他的脸颊,凑在他耳边说:“我看你这几天心神不宁的,想到你大概是又是指挥又是作曲的太累了,所以来慰劳慰劳你。”
“我没事。”雅各拿开她的手,“倒是你,这么晚还在剧院里晃荡,多危险啊。睡得太晚对嗓子也不好。走,我送你回去。”
珍妮娇嗔地撅起小嘴:“你总没时间陪我,这我不会抱怨,因为我知道你忙着工作。可你最近对我那么冷淡,跟我说话的时候就像跟其他女演员说话一样。你知道吗,今天玛丽都来问我跟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呢。”
“玛丽?合唱团的玛丽?”雅各纳闷地问,“你们什么时候成好朋友了?”
“所以说你对我的近况一点也不了解嘛!”
确实,雅各回剧院工作以来,和珍妮的交集只有在排练场上。本来天天与珍妮共进的午餐,现在只是由他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解决。以往他每天送珍妮回家,现在却总窝在琴房里工作,连那短暂的独处时间都没有了。更何况,和阿尔伯特发生了那些纠葛,令他常常有意无意地避开珍妮,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难怪别人会发问了。这样想着,雅各对珍妮满怀歉意,便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对不起,珍妮。”
“你是在为什么事发愁吗?”珍妮关切地伸手揉了揉他紧锁的眉心,“有什么心事就跟我说啊,我会帮你想出好办法的。”
“没有,我只是有点累了。”
珍妮还不罢休,把脸凑上去索吻。雅各被她那认真的表情逗乐了,便低头吻她,但一接触到她的嘴唇,他就觉得有些别扭——他本可以像往常一样加深这个吻,现在这剧院里寂静无人,琴房里温暖如春,气氛正好,但他做不到。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该如何接吻,更确切地说,由于近来的经历,他现在只知道一种接吻方式,那种霸道的、令人窒息的吻,只一次就占据了他全部的思想,恍如昨日。
直觉告诉他他不该这么去吻珍妮。珍妮是那么纯洁真诚,就像一个小妹妹。
就像他的妹妹,而不是他的恋人。
雅各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立刻放开了珍妮:“我们走吧。”他躲开珍妮疑惑的视线,低头收好钢琴上的乐谱。他知道自己也许明白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这念头疯狂得让他不敢向自己承认,但它又是如此真实,打破了他近来的一切焦躁和困惑。
他想念阿尔伯特,激烈地、深沉地想念着他。
只是雅各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再次见到阿尔伯特。如果塞维涅伯爵所说属实、阿尔伯特确实退出了音乐界,那他们也许已是一决永别了。
第二天雅各刚进剧院,就看到皮埃尔正一脸严肃地跟雷耶先生商量着什么,见他进来,两人便招手叫他过去。“你上一次见到阿尔伯特是什么时候?”皮埃尔问。
“是两个星期前,在剧院里。”
“那时他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当然有,雅各想到阿尔伯特在琴房里的情感爆发,但他显然不能告诉任何人。于是他只能说:“呃,没什么吧。怎么了?”
“我也是这几天才发现他失踪的事情。本来他约好周末来我家吃饭,但没有来,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他从不会莫名其妙地爽约,我不太放心,就去他家看了一下,发现那里已经搬空了。我到处找了一圈,确定他现在就在塞维涅家的庄园里。我昨天去庄园想看看他,他们居然不让我进去。这实在是很不寻常。”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猜得出来,阿尔伯特和你们第三等级走得太近了。塞维涅伯爵素来是王室的亲信、枢密院的中坚力量,阿尔伯特的哥哥弗朗索瓦这次又成了第二等级代表,他们早就看不惯阿尔伯特和第三等级的关系了,准是想在第三等级前把他隔离起来,免得他捅出什么篓子。”
雅各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警觉起来:“难道是枢密院下令控制他的行动?”
雷耶先生插话道:“这倒未必。塞维涅伯爵上次来宣布停演《巴黎一夜》的时候,只字没提枢密院的事。在我看来,他还不敢动用枢密院的名号——现在三级会议临近,要是传出风声说枢密院公然插手民间文艺,特别是我们这样影响力比较大的剧院,反而会挑起对立,制造矛盾,给第三等级提供舆论武器。这是老伯爵竭力避免的。这只能是他私人的行为。”
皮埃尔补充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跟雷耶先生都认为,继续演出《巴黎一夜》不会对剧院造成什么负面影响,老伯爵不敢挑起那么大的事端。”
雅各也认真推敲起他们的话来:“可如果这只是伯爵的私人行为,阿尔伯特怎么甘心任人摆布?”
“这就是为什么我很担心。”皮埃尔忧心忡忡,“阿尔伯特知道庄园的每一条密道,以前也常常偷溜出庄园,这次想要逃脱应该是轻而易举。但他却没有这么做,实在是很反常。我昨天没见到阿尔伯特,但见到了威廉管家。他也在为这事发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我?”
“威廉跟我说,现在唯一能帮上忙的可能就是你了。庄园里的人都认识我,但认识你的人极少,你要潜入庄园会容易得多。威廉说他有办法带你去阿尔伯特那里。无论如何,你得说服阿尔伯特,消极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有时候,他必须反抗。我相信他会听你的话。”
雅各答应了皮埃尔和雷耶先生的请求,排练一结束,便搭了皮埃尔家的马车,趁着夜色赶赴巴黎郊外的塞维涅庄园。和皮埃尔一样,他担忧阿尔伯特的安危,也期盼再次见到阿尔伯特。但他还是心中忐忑。大家都对他委以重任,但他对塞维涅伯爵的动机还是一知半解,他不知道伯爵对阿尔伯特做了什么,也难以估量阿尔伯特逃脱的后果。雅各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直面阿尔伯特,越过那些过往的冲突,给予他友谊和支持。
待雅各和皮埃尔看到不远处庄园的轮廓,马车终于在树林边缘停了下来。皮埃尔给雅各指了方向,便让他一个人继续之后的行程。很快,雅各就看到了正在庄园后门等待的威廉。威廉并不多话,只帮他换上塞维涅家男仆的衣服,叫他端好餐盘,嘱咐他紧跟身后,带他进了庄园主宅。
正是晚餐时间,主宅里的人们都集中在餐厅,雅各一路上并没有遇见很多人。这庄园比雅各之前见过的几户贵族人家都要豪华宽敞得多,经过挂满塞维涅家族画像的长廊时,雅各几乎要驻足观看,但还是立刻低下头去,快步跟在威廉身后,屏息听他和偶尔经过的仆人们打招呼。
直到两人来到一处偏僻的走廊,威廉才停下脚步:“伯爵老爷和大少爷最近公务缠身,今晚都不在庄园。大少爷的家人也从不会到这个角落来,这里只有我能进出,所以您不用顾虑。”
“可这样他们会怪罪您吧?”
“别担心我的事。我在塞维涅家工作了大半辈子,也该退休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有思想准备。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让小少爷回巴黎去,他属于那里,而不是这个压抑的牢笼。”
威廉激烈的言辞出乎雅各的意料。在雅各印象里,威廉虽是阿尔伯特的亲信,但并没有什么立场,只是兢兢业业地侍奉着主人家的每一个人。
“我应该也算是第三等级了,但从小生活在贵族身边,我理解老爷他们的苦衷,也不好指责他们什么。可这次我看不下去了,一个人竟然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他察觉到雅各疑惑的眼神,接着说,“老爷要小少爷与雷耶歌剧院断绝联系,他不愿意,老爷就在他的晚饭里下了安眠药,乘他睡着时带他回庄园软禁在这里,锁上门窗,不让他离开一步,也不许他见任何人,还收走了他的纸笔和乐器。”他指了指雅各手里的餐盘,“唯一给他的,就是三餐和酒了。”
“可您为什么不早点放他走?”
威廉长叹了口气:“少爷他的状况糟透了,我从没见过他这样。有几次老爷他们不在,我就开了门窗的锁,但他却不走,不,其实他整天迷迷糊糊的,根本没听清楚我跟他说的话。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发现,少爷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勇敢。对于成功、名利,或者常人的那些目标,他都没什么而别的追求,所以,但凡能逃避的事情,他一律逃避,很少会愿意打起精神去做出改变。在巴黎的时候还好,但他的家人总是在提醒他,他根本摆脱不了自己所厌恶的根基。每次见到家人,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差。只有在他认识您以后,我才看到他真心想要做成一些事情。可现在他又回到了这里,连音乐都被剥夺了,便好像退回到了原来的状态。所以我想,也许只有您才能解开他的心结。”
“我明白了。”雅各深吸了口气,“我没什么把握,但还是试试看吧。”
威廉为他打开`房门,雅各刚进门,一股刺鼻的酒气就扑面而来,呛得雅各差点咳嗽。一脸胡渣的阿尔伯特衣冠不整,正坐在墙边的地上,周围横七竖八地摆了许多酒瓶,有好几个已经碎了。雅各目瞪口呆,虽有威廉事先提醒,但他还是没想到阿尔伯特竟会落入如此狼狈的境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少爷,您的晚餐。”威廉小心翼翼地说,示意雅各把餐盘放在地上。
阿尔伯特听到声音,抬起头,眯起双眼,像是要仔细辨认才能认出眼前人一样。然后阿尔伯特笑了一声:“呵,没想到他们会使出这种伎俩,真是卑劣至极。”
“阿尔伯特……”
“长相和声音都挺像的,他们可真是煞费苦心啊。他们没告诉你,男仆已经不合我的胃口了么?”阿尔伯特笑得轻佻,“不过主动送上门的,我自然不好拒绝。我今天没什么兴趣,不如你自己脱了那身可笑的衣服,表演一番就算完事吧。”
真是恶习不改。阿尔伯特的出言不逊让雅各想起初识时对方那副可憎的嘴脸,全然忘记了他现在正是酩酊大醉,之前对他的同情和好感也瞬间荡然无存了。于是他大步冲到阿尔伯特面前,不顾威廉的惊呼,当着阿尔伯特的脸就给了他一拳。
阿尔伯特被他击倒在地,雅各看着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还不解气,抬脚又踢了他两下。
第十三章: 说客
“雅各?”阿尔伯特被雅各这么一打一踹,混沌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声音也不像刚才那样含糊了。他又唤了一声:“雅各,真的是你吗?”
雅各怒气未消:“你这下流的混蛋,在这儿呆一辈子好了。”说着他就转身要走,却被阿尔伯特从背后紧紧抱住了。阿尔伯特的脸贴在他颈上:“太好了,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又是那老家伙的阴谋诡计。”
“你给我放手。”雅各挣开他的怀抱,“什么阴谋诡计?”
阿尔伯特指了指雅各身上的衣服:“我刚才没看清楚,以为你是我父亲不知从哪里给我找来的贴身男仆。”
雅各皱起眉:“你和你男仆都在干些什么勾当?”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说来话长。但我很高兴来的是你,真的很高兴,”阿尔伯特真诚地笑了笑,脸色苍白,“高兴得……我都有点头晕了。”
阿尔伯特居然会说出这种话,雅各感到这与阿尔伯特的一贯形象有点不和谐,也不知该如何答话。正要开口,只见阿尔伯特踉跄了一下,晕了过去。
他根本不是高兴得头晕,而是醉得不省人事啊。雅各和威廉面面相觑,庆幸阿尔伯特并没惹什么麻烦,比如呕吐或者发酒疯。两人沉默地把阿尔伯特搬上床,又分头清理了地上的酒瓶。等忙完了,威廉开口道:“就让他睡会儿吧,晚餐就放在这里。我只能带来一人份的晚餐,不然会引起怀疑的,很抱歉,你们只能这么将就一下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按铃找我就可以了。莱格里斯先生,就拜托您了。”
雅各点点头,看威廉关上门,自己找椅子坐下,望着阿尔伯特的睡睑出神。阿尔伯特大概是累过头了,睡得很沉,根本看不出他平日的嚣张无耻,反倒像个再平常不过的普通人。隔着被单,雅各可以看到他的身体轮廓,似乎比雅各印象里的要瘦削一点,刚才他的怀抱也不似以前那么有力,恐怕是身体虚弱的缘故。这个比较让雅各不由脸上发烫,自己怎么又胡思乱想起来了呢?
“雅各……”他听到阿尔伯特呻吟了一声,赶快站起身。阿尔伯特双眼紧闭,只是在说梦话。雅各等着听他说下去,但却没了下文,只听到阿尔伯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念一个咒语:“雅各……”雅各心中一动,向阿尔伯特倾过身子,握住他的右手。
雅各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阿尔伯特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微笑着看他。两人双手交握,垂在床边,气氛美好得简直有点不真实。雅各愣了一下,赶快抽回了手。
“我饿了。”阿尔伯特冷不丁地说。
雅各发现窗外早已一片漆黑,自己也是饥肠辘辘。之前急着混进庄园,又在这儿等阿尔伯特睡醒,自己倒睡着了,都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站起身,嘟哝了一句:“我去拿吃的。”他端来地上的餐盘,摆在床上。威廉之前很细心地给他们多添了套刀叉,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吃了起来。
雅各有点意外阿尔伯特并没有多说什么话,两人像是心照不宣地各吃各的,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只是偶尔两人同时伸手,不小心餐具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直到快要吃完了,雅各终于打破了沉默:“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为什么要走?”阿尔伯特反问他。
真是一开口就不讨人喜欢,简直是让自己和皮埃尔白担心一场。雅各忿忿地想,但还是用平直的口气说:“被软禁在这里混沌度日,当然要找机会逃走了。皮埃尔很担忧你的人身安全,雷耶先生也希望你能回去指挥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