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上——Sophia
Sophia  发于:2015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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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知道阿尔伯特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们从未成功说服他这个傲慢的家伙为我们表演一曲。但今天他终于答应露一手,为梅兰妮和我们即将迎接的小生命祝福,这才够朋友嘛。女士们,先生们,有请当代法国最优秀的作曲家:阿尔伯特?德?塞维涅子爵!”

阿尔伯特从圆柱后走出来:“皮埃尔说梅兰妮是他所认识的最美丽、善良、可爱的女性,但她对我们大家来说何尝不也是如此?梅兰妮,我这人的坏脾气你是知道的,但请相信我说的是真心话,你是个天使,能与你相识我们是何其幸运。”

“梅兰妮,下面这首曲子就献给你,祝你生日快乐。这是一首很特别的曲子,我希望能在黑暗中演奏——麻烦你们把蜡烛吹灭,用听觉去感受我的音乐。”

阿尔伯特的话在观众席中引起了一阵骚动,大家从没听说过这样古怪的要求,但仆人们还是照阿尔伯特所说的,把大厅周围的蜡烛全都吹灭了,大厅里顿时漆黑一片,安静了下来。

雅各站在圆柱后大气不敢出,静静地等待。突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该他出场了。

他蹑手蹑脚地跨了五步,果然摸到了琴凳。他坐定下来,抬起双手,感受了一下琴键的位置,然后闭上眼睛,按了下去。

闭着眼睛弹这首曲子一点也不难,因为每一个音符都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他对每一处铺垫和高`潮都了如指掌,更何况,在看到阿尔伯特早上的留言后,他虽对阿尔伯特的计划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花了一整天时间练习。他不得不承认,阿尔伯特挑选这首序曲让他演奏,确实是明智之举——序曲里包含了他整部歌剧里的主要旋律,沿着歌剧情节的走向,由轻快到优美,再到激烈,最后归于哀婉,如歌唱般娓娓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在《画家梦》以前,雅各从未想过自己会写出如此出色的歌剧,但他对音乐的直觉,加上阿尔伯特对他技巧的点拨,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这部作品已经超出了阿尔伯特的水平。

他最终还是没有采取阿尔伯特的建议,保留了歌剧的悲剧结尾:美丽活泼的波琳娜在贫病交加中去世,而本来满怀梦想的小画家马丁在埋葬了恋人后,回到商店里去做店员。阿尔伯特写的那些皆大欢喜的平民歌剧充其量只是不现实的童话,而雅各则尝过贫苦、失去、万念俱灰的滋味。他知道追求梦想的人不一定就能成功,也知道再完美的人都不一定会得到幸福的结局,但他和他笔下的人物从未绝望。序曲的音乐在渐渐减弱以后,突然又变得明亮起来。无论现实如何惨淡,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情感却不会因此消失,比如他对珍妮的爱情,比如雷耶先生对他的关照,比如剧中马丁对波琳娜的至死不渝。

这时,仿佛与那充满希望的旋律对照一般,一束亮光出现在宴会厅一角。雅各向那亮光的方向看去,梅兰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座位,手握烛台,出现在观众席后排。她眼含微笑,款款向钢琴走来,烛光映在她洁白的裙裾上,发出朦朦胧胧的光芒,真像是天使那样。

梅兰妮慢慢走近,雅各发现阿尔伯特正坐在皮埃尔身边,聚精会神地盯着钢琴看。与上次在布封伯爵夫人家那轻蔑的一瞥不同,现在的阿尔伯特眼神专注,灼热的目光直射过来,与那晚的目光如此相似,但少了一点危险,多了一点雅各说不清楚的东西。雅各感到自己的手有点抖,赶快转移视线,不再去看他。

梅兰妮的烛光此时已经照到了雅各身上。她将烛台摆在钢琴上,大厅四周的蜡烛也逐渐亮了起来。观众们发出一阵惊呼,他们看到了在台上陶醉于演奏的雅各,也看到了阿尔伯特坐在第一排的背影。

序曲在充满希望的和弦中结束。没有人鼓掌,大家似乎都已经被雅各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太棒了!”人们才喝起彩来,一时掌声雷动。雅各从琴凳上站起来向大家鞠躬,看到阿尔伯特径直向他走来,拉起了他的手。

“请安静一下!”阿尔伯特大声说。

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不好意思,我刚才和大家开了个玩笑。这位是雅各?莱格里斯先生,刚才大家听到的是他新写的歌剧《画家梦》的序曲。你们应该都听到了,他是一位天赋禀异的天才……更确切地说,”阿尔伯特顿了一下,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他的音乐水平超过了我,是欧洲音乐界最年轻也是最闪耀的新星。负责审查艺术演出的先生们今天也在场,先生们,你们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开头,像这样的作品如果不能公演,那将是全法国的遗憾。”

雅各的手被阿尔伯特紧紧握住,他们并排站在巴黎最显赫的贵族面前接受欢呼,像是在宣告一对音乐大师的结盟。那些观众可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怨,雅各苦涩地想到,但也许在此时此刻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音乐终于有了一席之地,他看到自己眼前铺开一条大路,并相信自己可以走下去。而挺直着背脊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会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第八章: 知音

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里,一对对身着华服的男女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刚才摆在大厅中央的座椅和钢琴早就被仆人搬到宴会厅边缘,腾出地方给宾客们活动。雅各从未见识过这种场面,坐在大厅一角,一脸惊奇地环顾四周。

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宛如梦境,他刚刚从听众的喝彩中回过神来,就被阿尔伯特拉着离开钢琴,来到两位神情严肃的先生面前。阿尔伯特说,他们是负责制定文化政策的官员。那两位先生与阿尔伯特寒暄,又来祝贺雅各的成就。“像您这样才华横溢的音乐家,又是受到塞维涅子爵的强力推荐,我们当然愿意对您网开一面。”其中一位先生说,“您的歌剧随时都可以上演,不需要等到三级会议结束。”

雅各对他们表示感谢,给他们大致介绍了《画家梦》的故事,告诉他们自己一旦修改完毕就会在雷耶歌剧院开始排练,估计在三级会议召开前后就能公演。“我们很期待,一定会来捧场的。”另一位先生说。

这件事总算是大功告成了,雅各与那两位先生道别,松了口气,回头去看阿尔伯特,但阿尔伯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倒是杜波瓦小姐她们围了上来,夸赞雅各的技艺,不过她们句句不离阿尔伯特,总说着什么“子爵先生还从没这么夸过谁的音乐才能”、“子爵先生介绍您的办法可真是绝了”、“您知不知道子爵先生最近在忙些什么呀?”之类的。雅各暗想她们谁也不知道阿尔伯特的真面目,只得敷衍过去。

他好不容易摆脱了那股浓烈的脂粉味和甜腻腻的声音,找了个清静的地方坐下,就看到梅兰妮向他走来:“怎么,不喜欢这舞会吗,莱格里斯先生?”

雅各赶快站起身:“叫我雅各就行了。”

“那你也得叫我梅兰妮。”

“好吧。梅兰妮,这舞会真的很棒,只是我没来过这种场合,有点不太习惯罢了。”

“什么事都有第一次嘛,”梅兰妮笑道,“何不从跳舞开始?按常理,要是女主人过生日,每位男宾都应该邀请她跳舞。我因为怀孕,不能多跳什么舞,但你可是今晚这里的明星,至少得赏光来一支慢舞吧。”

雅各立刻鞠了一躬:“请问我能否有幸与您跳舞呢?”

“当然。”梅兰妮挽着他进入舞池。

雅各小心翼翼地适应了音乐的节奏,终于开口说:“梅兰妮,你和皮埃尔对我的帮助,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感激。”

“多写好作品给我们看就够了。拉福尔家族素来喜爱音乐,从皮埃尔父亲起开始赞助雷耶歌剧院,你的作品我们一定不会错过的。至于感谢,你该好好谢谢阿尔伯特,是他整天跟我们唠叨说想帮你的作品获得认可,才引起了我和皮埃尔的注意。”

“这听上去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雅各苦涩地说。

梅兰妮没听出他的话中有话,继续说:“你别看他那副臭脾气,其实他的心肠很好,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一直是我的皮埃尔最忠实的朋友,但我们对音乐只是看热闹的门外汉,总是遗憾不能和他谈论音乐方面的事情。现在他遇上了你这样的知音,我们都很为他高兴呢。”

雅各有点尴尬,不知如何作答,但他不能否认“知音”这个词,无论他和阿尔伯特之间有怎样的仇恨,他必须承认阿尔伯特是最懂他音乐的人。

“我观察过他提起你的眼神,雅各,”梅兰妮说,“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快乐。”

雅各很难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眼神。“他不是一直很快乐吗?”

“不,雅各,他憎恶那些逢场作戏。把自己沉浸其中,那只是他在折磨自己。”

雅各一时语塞,不知要如何回答,正愣神时,一曲终了,一位男宾过来邀请梅兰妮跳舞。梅兰妮向雅各屈了屈膝盖,笑盈盈地挽着那人离开了。

就这样一直到舞会结束,雅各还没看到阿尔伯特的踪影。因为已是深夜,雅各盘算着只得再在阿尔伯特家借住一宿,来日清晨再动身离开,便与梅兰妮夫妇告别,找到那辆饰有塞维涅家纹章的马车,向马车走去。

车夫已为他开了门。雅各刚要登上马车,突然停下了脚步。他看见马车里已坐了一个人,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但雅各认出了那身礼服。“莱格里斯先生。”他听到阿尔伯特低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我记得您说想和我谈一谈。”

雅各和阿尔伯特坐在狭窄的马车里相对无言。这实在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雅各想,车厢里昏暗的光线和浑浊的空气让他很不舒服,尤其是他感觉到阿尔伯特的目光,仿佛让他回到了在书房里那可怕的一晚。

雅各不安地原地挪了挪身子,阿尔伯特还在盯着他看,看得他头皮发麻。“呃……”他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今天的事情,谢谢您。”

“没关系。”

“我明天一早就回家。”

“好的。”

“但我不可能原谅您,也不想和您做朋友。

“当然。”

“我没有向您要求过任何帮助,所以,请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我也没这个打算。”

两人又陷入了僵局。阿尔伯特似乎无意多讲什么话,雅各也不知该说什么。他事先想过自己要怎么面对阿尔伯特——他可以指着阿尔伯特大骂衣冠禽兽,可以为那天阿尔伯特的行为讨一个说法,但他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同样,他也可以和阿尔伯特探讨一下创作上的事情,但事到如今,他已无法心平气和地像平常人一样同阿尔伯特聊天了。

沉默了许久,雅各才喃喃说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这所有事情,您所做的每一件事。”雅各觉得自己说话有点颠三倒四,但这是他发自内心的话,“我不能理解。您先捅我一刀,再对我施予了难以想象的恩情,您对我的作品冷嘲热讽,却又说我是……”雅各想到阿尔伯特刚才在舞会上对大家说的那席话,不由停了下来。

“天赋秉异的天才?”阿尔伯特接了下去,“因为您确实是天才。还有,我从未对您的作品冷嘲热讽,我所提的意见都是真心话。”

“无论如何,如果您以为这样就可以补偿我,让我忘记您的真实嘴脸,那您就大错特错了。”

“我不是为了补偿。”

“那是为什么?”

因为您的才华让我战栗,阿尔伯特在心中暗想,因为我嫉妒您可以有如此天才,因为我想摧毁您、占有您,但同时我又无法忍受您的才华被埋没被忽视,我要看您走上欧洲音乐的巅峰……我不知道这种欲`望名叫什么,也许我疯了,您的音乐、您的声音、您的笑容、您的手指和您的身体充斥着我的思想,快把我逼疯了。

但阿尔伯特没有把这些说出口,只是从雅各身上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谁知道呢。”

马车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马的脚步声和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雅各找不到什么新话题,而阿尔伯特也无意多聊。就这么僵持了一阵,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先下车的雅各惊讶地看到阿尔伯特家门口已经停了好几辆马车,其中一辆甚至比阿尔伯特的更大更豪华,上面也饰有塞维涅家的纹章。

他回头去看阿尔伯特,发现对方垂在两边的双手已经握紧了拳头。“我很抱歉,”阿尔伯特破天荒地说,这还是雅各第一次听到他道歉,“这不会是个太平的夜晚。”

两人走进阿尔伯特的府邸时,这间本来有些空荡荡的房子已成了另一副模样。佣人们急匆匆地上下楼梯,搬动家具,威廉则穿梭其中发号施令。雅各注意到客厅里摆着好几个大箱子,大概猜到了来者何人。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从楼梯上走下来,看到阿尔伯特,立刻加快脚步,伸出双臂拥抱他。阿尔伯特纹丝不动,只是冷淡地叫了声:“父亲。”

“我们刚从美国回来,本想直接回庄园去的,但时间太晚,还是决定在巴黎歇歇脚,明天再动身。”塞维涅伯爵说道,“轮船提前到达,没来得及通知你。”

接着伯爵转向了雅各,正要开口,雅各身后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阿尔伯特,你的这位朋友是谁啊?”

一个棕发青年走上前来,熟络地揽住阿尔伯特的肩膀,一脸玩味地上下打量着雅各。阿尔伯特皱了皱眉头,还是没有动:“弗朗索瓦。”

雅各被弗朗索瓦看得很不舒服。弗朗索瓦和阿尔伯特长得有点像,同样是身材挺拔、棕发黑眼、棱角分明,但弗朗索瓦微微发福,看上去更年长一些,而且他的眼神在犀利之外还多了几分残酷和轻蔑。这也许就是阿尔伯特的哥哥了。

“没想到你会让这种人住到家里,”弗朗索瓦责备道,“底楼的客房就是为他准备的吧?”

雅各不明白“这种人”是什么意思,但阿尔伯特立刻就明白了,立刻答道:“他只是个朋友,名叫雅各?莱格里斯,音乐家。有点事情所以在这里暂住,明天就会搬走。”

“我明白。你不必顾忌我们的,没必要我们一来就赶你的这位‘朋友’走。我可爱的弟弟啊,你真以为你十几年来一直把我们蒙在鼓里?”弗朗索瓦给了他个暧昧不清的眼神,凑过去耳语道,“不过弟弟,当心点,父亲可是决心撮合你和杜波瓦家小姐啊。”

“我可没听说过。”阿尔伯特被他说得莫名其妙。

弗朗索瓦呵呵笑着,上了楼梯。雅各仍有点困惑不解,但听弗朗索瓦那轻佻的口气和得意的眼神,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弗朗索瓦准是把他当成了……当成了那种不干不净的人。这么一想,他又怒火上头了,正要上前理论,就被阿尔伯特按住了。阿尔伯特脸色铁青,但并不反驳,只是沉默着目送弗朗索瓦上楼,然后一头扎进书房里去了。

书房的门“砰”地关上,只剩下雅各和伯爵面面相觑。但伯爵不发一言,像是没看到雅各似的,也转身上楼了。刚才还嘈杂的客厅里突然变得死寂,威廉默默地帮雅各脱下外套,对他微笑了一下,笑中带着同情和怜悯。

原来这就是阿尔伯特的家庭。雅各想到阿尔伯特的种种行为,觉得一点也不惊讶。

第九章: 以音乐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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