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玥心里摇头，看来班长也不知道拿许三多怎么办好。

伍六一很生气，这小子肯定是见不招大家待见，所以无一刻不往班长身边蹭。他是不想让班长为难，才只好让他帮着擦车、清洗履带，现在真觉得这人真没脸没皮。

一副履带好几百公斤，得用十二磅锤从轮辙上砸出来才能清洗，许三多毛遂自荐，似乎多使点劲才能消除内疚。

史今犹豫，却也想让他锻炼锻炼。于是不顾伍六一的阻拦，想给许三多打下手。

秦玥哀叹自己完了，然后上前将史今手上的工具接过：“班长，是我没教好他。让你费心了，我来吧。你是班长，伤了手可不好。”说吧，便拿起了钎。

秦玥脸上镇定地看不出神色，心里反复祈祷，许三多，你给我下手准点！

许三多心里紧张，第一锤就把掌钎的秦玥砸趴下。

该死！嘶——秦玥哪里受过这种伤啊。十指连心，可不痛的秦玥瘫在地上差点没喘过气。许三多，你……好！

一旁伍六一和史今吓了一跳，赶紧想扶起秦玥去军医那里，不料被秦玥阻止了。开玩笑，手都这样了，这个傻蛋儿还这幅死爹死娘的节奏，他手白伤了啊？！

29.士兵四

忍着痛，秦玥继续蹲下，拿好钎，也没犹豫直接咬牙让许三多往右边履带试试。

许三多摇头不迭，秦玥的手指都肿的不行了，他是打死不敢了。

“许三多！你个傻蛋儿！我和你说的话你又忘了？人笨不要紧，你得练啊，不练你干脆回家吧！”秦玥气得手指血管突突的跳，“你老做错事就是因为你没经常练习，你怕做错事儿而不去练，你觉得可能吗？！你给我放心砸，听到没？朝这里砸，给我好好瞄准。我是你兄弟，战友，更是朋友，在我这里，你不要有负担。”

伍六一想拖着秦玥走，好大一小伙儿子快被这许三多给弄残了，“这号脓包你帮不了他。”

秦玥微挣，原地未动。“许三多，你给我听着，你那一锤子伤得我不轻，我不想白挨这一锤。新兵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要练，要争气，要努力。可你呢，一天天是活到狗身上的吗？！现在你到了钢七连，你是来干嘛的，来这里哭吗？我告诉你，我好好的兵做到了骨干，我还想在升班副，升班长，升升升，一直到我不能练了为止。我不想回家种地，我爸见我当兵当成这个样子，家门都不会让我进！你真的打算一门心思地依靠我，成才和班长他们吗？”

许三多被秦玥骂得忘了哭，他并没想过他当兵要干什么，父亲说要干有意义的事，那他就看着哪儿好就干。在这之前，他……甚至都没想过要当兵。

“许三多，你也别气馁。我告诉你，我爸不是你爸。但是我能很肯定地告诉你，你练了还有可能留下，你不练那么你就真的只能回家养猪了。紧张不是什么大事，我也会紧张，紧张能让你绷紧了去对付各种的事。可听见炮弹飞来就紧张得做逃兵，这叫放弃，这兵是熊包！放弃十次以上的人不会好好做人，放弃三次以上的兵根本做不了士兵。你放弃吗？”

沉默了许久，许三多轻轻摇了摇头。

“许三多，别让我有机会看不起你。起来吧，抡锤！”

深吸了一口气，许三多再次拿起了锤。第一锤下去时，伍六一惊得浑身都弹了一下。

许三多一锤接一锤地砸了下去，眼睛里很模糊，但是他却能坚定的找到他要砸下去的位置。他很笨，但是，他不能让秦玥看不起！

最后，秦玥被史今他们扶着去了军医那儿包扎。秦玥这只手差点因为许三多废了，但是许三多却因为秦玥渐渐地有了目标。

许三多把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秦玥知道他要去车站送老马。想着不能让秦玥看不起，许三多真的变了许多。现在的许三多是靠志气活着的，这能改变很多。

班长史今不顾全班的十对白眼，给许三多评了先进个人，这对许三多也是个很愉快的经历，许三多不那么想家了。瞧着他脸上又回来的傻笑，秦玥总算松了口气。

许三多哭了。秦玥很意外，他在他面前哭过，却不似这次的让他感觉深刻。

他说，老马夸他出息了，老马说，觉得他变样了，有了只有七连才有的傲气。

那天，他站在团门口看着班长复员离开，有件事情想明白了。他以后跟五班这些孬兵没太大干连了，那是个进步，但也失去了很多东西。

许三多的一生中第一次开始知道人必须得树立一个目标，比如说秦玥，又例如成才……这让许三多觉得荣幸，觉得兴奋。因为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父亲口中所说的有意义的事：让自己活得志气。

此后，保养车辆成了两对人轮流的事情，班长掌钎，伍六一抡锤；秦玥掌钎，许三多抡锤。一锤一锤下去的时候许三多就觉得跟秦玥似乎有了一种神奇的默契，对他来说，现在能跟上秦玥就是他的目标，他不能让他看不起！

秦玥擦完了车和一众人去洗澡，也拉许三多去。秦玥不能让许三多眼巴巴跟着史今他们去洗澡，在一起洗澡可能是老兵的一种特权，他们有他们单独的圈子。秦玥给许三多解释，许三多只是无言，第二天就开始为了练肢体协调儿开练单杠大回环。

秦玥笑，这傻蛋儿，笨是笨，可耐不住人家知道笨鸟先飞的道理。

于是乎，每天中午七连兵就看见两个人在宿舍外单杠上拉把式，练的是许三多，保护的是秦玥。许三多不得要领，秦玥就回去好好翻看了类似的书籍来好好教许三多。

秦玥在旁边站着，偶尔会说几句要领。正午休的兵每天听着两人相互鼓励的对话，好不烦躁。还让不让人睡了？！几个老兵想法子去妨碍两人，坏了事儿便坏笑着一溜烟散了。秦玥想着这也不好，干脆趁着熄灯号还没吹，让许三多在外面继续练。

许三多目前能悠很多个了，但是两人是在宿舍前练得，六连的兵一会宿舍，一看有人，许三多便松气掉了下来。秦玥叹气摇了摇头。

年终考核，团直在靶场支了张桌子，打完行进射击的兵下车便回答车辆技术问题。训练太紧，谁都是躲在战车后翻翻书应急，就连秦玥都不例外。

团直一个个随机问着，惟独许三多干干脆脆把整本技术手册全背了下来。团直的人觉得这个兵太牛，问到后来已经是接近为难。秦玥暗道不好，眼见着团直旁边的张干事索性把麦克风接了过去。那是整个靶场的人都在听着，许三多顿时又要傻，秦玥心知肚明，站旁边看着许三多。万幸，秦玥的眼神鼓励还是有效的，许三多勉强挺过来。

然而，这事还是把团长都惊动了，七连又露了把脸。

“傻蛋儿……”

“怎么了？”

“……别这么笨好不好。”

许三多囧。

吃完饭大家就都在连宿舍旁边自由活动，有相熟的兵知道秦玥和许三多关系好，特别关照了秦玥，说史班长和高连长打赌呢。再看后来两人出了屋子将许三多叫去，秦玥眼睛转了转，也和其他人跟着去了。

史今知道高城不得不承认许三多好，只是他拉不下脸，很高兴。“连长，我那兵今儿露脸吧？”

高城不置可否：“知道他记性好，可背十本手册也不能把战车发动起来。”

“他现今能悠三十个大回环，是吧，秦玥。”

秦玥点头。

高城嗤之以鼻，鄙夷看着许三笑：“就这个兵？呵，他能悠三十个这月先进班集体归三班。”

史今乐坏了，赶紧让许三多上杠。悄悄拉了拉许三多衣角：“单杠现在能悠几个？”

“二十七个……得周围没人。”

史今抬头看了秦玥一眼，示意他悠着点。秦玥点头，史今这才命令道：“在这儿悠，给我悠五十个。”

许三多就不敢上去献丑，他怕，秦玥上前直接一个脑瓜子。“你个傻蛋儿，还不去？这就是你练的机会。”

许三多顿了顿，竟然就这么上去了。

一圈又一圈，周围的战友紧张，秦玥也干脆不记数了。

许三多悠到第六十多个时忍不住问：“秦玥，有五十个了吧？”

秦玥没曾想他这时还能说话，愣一下说还差点，许三多就继续悠。

许三多悠到第七八十个时又忍不住问，“秦……秦玥！还……还有几个！”

秦玥说还有几个。许三多继续悠，只是秦玥也知道他到了极限，终于连许三多都觉得有五十个了，他自己便停了下来。

这时下面的兵正狂热地数到一百一十一。许三多吊在单杠上钟摆样晃来晃去，全连哑然，因为号称“单杠王”的伍六一曾舍命以一百个大回环破了集团军记录。

许三多算是扛不住了，他跳了下来，人差点没栽在地上。秦玥知道这回，这个傻蛋儿算是熬过去了。

许三多让七连的兵们欢呼呐喊着抬进宿舍，秦玥站在原地笑开了，他啊，这件事儿上也算是熬出头了。

头晕目眩地躺在床上，许三多难受地晃起来便往厕所扎，周围战友齐欢呼：“吐了吐了，吐完就好了！”

许三多到处想抓个人扶住，可没人伸手，大家都知道如果这时候扶他，他半天也好不了，嘻嘻哈哈地闪开。

“立正！”秦玥在许三多身后打趣。神奇的是，许三多这个傻蛋儿竟然听了秦玥的话，立正了。秦玥笑。

“秦玥……先进班集体，咱有了吗？”秦玥瞧着许三多扶着额头难受的紧，还有心思问这个，不禁好笑。

凑到他耳边，秦玥轻声说：“许三多，你做到了。”

听罢，许三多直接一头就瘫倒下来。秦玥和大家一架起他往宿舍里拖，许三多舒舒服服赖在众人的臂弯里，他现在觉得很幸福，因为他第一次帮他的集体挣得荣誉。

30.士兵五

97年香港回归，街上有人欢呼，军车驰过，里边是武装的士兵，似乎感觉不到外边的欢乐。秦玥，许三多、史今、伍六一和成才都在其中，钢七连将代表机械化团去军区参加夏季演习，那是一次包含了军事竞技和战术演练的行动。

秦玥这时已经当了近两年的兵，成了为七连争得荣誉最多的人，而许三多也成了不亚于秦玥的兵。

一年半的士兵使许三多脸上全没了家乡带来的憨气，二十岁的年龄却让他脸上仍带着稚气。

这次任务的时间有差不多五年。秦玥有时间去成为一个好兵，也会有时间去完成这些任务。一年半，秦玥考上了军校，成了未来排长。他明白只要他在努力点就能上前线，上战场。只要去了前面，就有更多机会升军衔，也更快。可是无奈，许三多这一年多的时间除了认真训练，成绩上去却不想着要离开钢七连。

秦玥既然要做上尉，那他就必须上前线。他已经当了二十二个月的兵了，还有十四个月他的服役期就满了。他必须在复员前找到自己的定位。

而许三多，说来也想笑。现在很多人都不再叫许三多的名字，而半真半假地叫他“尖子”，秦玥觉得最让许三多难受的是同车的成才也这么叫他。他知道傻蛋儿肯定没想过自己实际上已经成了除了自己之外全连人最强的竞争对手，他们两人几乎已经把他们压得没有喘气的机会。

转车上军列，从机械化团挑选出来的精英和战车一起运往军区选定的陌生战场。

许三多本应该高兴，可是身边成才却告诉他，如果这次演习没有突出表现，他打算去红三连了。

“钢七连一向只有淘汰的兵，而没有跳槽的兵。”许三多已经浸透了钢七连的荣誉感，秦玥苦笑地看了成才一眼，想必成才也很不想这样的吧。

成才沉默，有许三多在，他出不了头的，但他有勇气去做大逆不道的事情。“其实许三多我不比你差，只是比你想得多了点，其实，很多被你比下去的人都不比你差，只是他们想得太多。”

许三多愣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放心，我会管好他的。”秦玥笑了笑，给了成才一个肩拳。两个明白人相视而笑，全连除了班长史今外，每一个人都认为许三多是聪明人。聪明在这里并不是个好的意思。

七连在连绵的山峦中安营扎寨，因为没有战争，军区的参谋们总是他们想象中的战场环境搞得艰难无比。一下车，秦玥有点不适应，他们习惯了草原驰骋的机械化团对这种地形不熟悉。

又是战前动员，又是首长做作战决心表示，特任攻方指挥的团长心里不安，秦玥也有点忐忑。听说，这次演习动用了专业蓝军部队，即所谓的“磨刀石”部队，他们的主要业务就是研究友军的弱点，在演习中予以致命打击。而且这次的蓝军搞得格外诡秘，除了见过蓝军指挥官一面，就没见过蓝军部队的影子。

士兵许三多倒用不着去操这份心，喊完了战必用我、用我必胜后，他更记挂的是成才的情绪。许三多虽成熟了许多，却仍保持着答疑解惑有秦玥的习惯，便问成才想调走的原因。

秦玥敛眉笑，“许三多，穿了军装，你就是个军人。只有成了军人才渐渐活得明白。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你当了兵却没什么成绩建树，对得起你这身绿军装吗？”

许三多愣了愣，照旧没搞懂秦玥的意思，表示有机会再去翻书。

秦玥点头，现在许三多靠着翻书已经把高中的一些实用课程都学完了，这是个只有他和秦玥才知道的奇迹。

随着绿色信号弹升起，演习于凌晨开始，钢七连作为先头部队发起冲击，任务是以最大机动速度抢占最靠近蓝军的山头建立阵地，如果可能的话，对敌纵深进行火力侦察，至少弄清那支神秘蓝军的所在方向。可信号弹还没落下，几架直升机从潜伏的山峦中贴地爬升，用比步战车快了整整七倍的速度将至少一个排的人马送进了钢七连的目标山头，气得高城拍着装甲大叫不公平。

确实不公平，可在沙盘室里的指战员似乎要的就是这种不公平。钢七连第一个陷入了苦战，地上枝繁叶茂，平时苦练的人车火力协同发挥不了作用。被那群根本搞不清身份的兵摧毁了三辆战车后，高城断然决定弃车作战。已经损失了三分之一的钢七连摸不透丛林里那些鬼魅般的身影到底是些什么人，枪声古怪，有时根本没有枪声，而且对方打的都是单发或点射，众所周知，八一步枪没有点射功能，而且在这种恶劣环境下用点射射击需要极好的心理素质。对方的武器和战术极其陌生，让高城抓挠不着，他觉得象是跟一只外国军队在作战。

蓝军似乎是咬死了装甲部队难以隐藏和依赖后勤的特点，一早就潜伏在后勤保障线路上进行伏击，原计划中的攻击部队只好移师回防，原地固守，直至傍晚时仍未完成推进三十公里的目标。这种演习是高度拟真的，钢七连陷入了一个极其难堪的状态。

伍六一摸上了对方设下的饵雷，翻出了代表阵亡的黄牌。成才的班中了狙击手的伏击，一个班被零打碎敲得只剩下成才和另一个战友，以狙击对狙击，成才却被打得也翻出了身上的黄牌。逃路被堵死了，那位敌人索性回身徒手攀上了身后的绝壁。

许三多气急了，他可记得成才说过没有突出表现就要转连队的话，玩命地追赶。秦玥瞧着傻蛋儿许三多追了出去，跺了跺脚也赶紧往敌人逃跑方向赶。

许三多终于第一次与自己的敌人打了照面：一个被油彩抹得根本看不清脸的人，穿着他从没见过的丛林作战服，背着一只许三多不认识型号的无托式狙击步枪，此外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装备和三只不知用途的长短枪械。许三多吓呆了，他来不及去想这到底是哪个国家的军队就被对方下了枪械，距离太近，长枪不好用，短枪来不及掏，许三多第一次跟人真真正正地展开格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