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隐丘山去 上——席玙
席玙  发于:2015年1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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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晋戈坐了一会儿,随意陪他聊了几句,又赶着去处理政务。大将军在其为不谋其政,他这个都尉只好继续不在其位却谋其政了。

吃过午饭,身子有些暖意,燕离陌想着再睡一会儿,因为晚上实在太冷太难熬,他总是无法安心睡眠。就听到有下人来禀,京城有消息了。

燕离陌翻身下床,连鞋履都顾不得穿,他奔至门口,一把拉开房门,从下人手中抢过折子,迫不及待地翻开来看,可是入眼的猩红大字,是熟悉的笔迹,却让他周身生凉:

“暂留陇城,打春再回。”

八个字,燕离陌却看了足足半晌,直到把一颗热切的心看成冰块,直到他还赤着的足无法动弹,才缓缓松手,任凭折子落地。

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到陈晋戈在拐角处站着看他,燕离陌扯动嘴唇,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陪我喝酒吧。”

一坛一坛的酒下肚,燕离陌才觉得身上的寒意渐渐消散,可是一颗心却始终未有半分融化。

陈晋戈也学会了喝酒,但是酒量却不能跟他比,一杯一杯浅尝细啄,饶是没喝多少,也双颊泛红,素来静若秋潭的双眸也泛起了迷离波光。

“陈书生,你怎么不阻止小爷我喝酒了?平时我一喝,你就唠叨个大半天。”

许是有了些醉意,燕离陌趴在桌上,醉眼朦胧地看着他,一张脸白中透红,分外妖娆。

“等待许久,却一朝落空的心情,没有人比我更能体会,而且这种可恨的心情竟然久久不散,如果喝酒能让你解忧,我自然原愿意陪你喝。”

陈晋戈把玩着手里的那杯酒,语意悠长。

燕离陌吃吃一笑,本就倾国倾城的容颜更加艳丽,这个陈书生也被人骗过,真好,像他那么聪明睿智的人都被骗了,难怪自己总是被骗。

“陈书生,你到底叫什么啊?”

忽然想起之前沈珩的话,燕离陌灌下一大口酒,借着酒意问道。

陈青戈握着酒杯的手一顿,撒了些琼浆玉液出来。燕离陌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拂去,放在自己口中吮吸了,一边还抱怨他浪费好酒。

见这呆书生似乎陷入了沉默当中,全然不察自己这妖媚挑逗的动作,燕离陌眼中一道精光闪过,果然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烛影渐斜,地下的酒坛越堆越多,不堪酒力的两人眼皮越来越重,口中的话也只剩下含混不清的呢喃,不知谁入了谁的梦,谁又乱了谁的心。

窗外一夜风雪大作,房内一片暖意盎然,酒香盈室。

清晨的日光总是让人觉得温暖,尤其是这寒冬之中的亮白光芒,照在身上分外熨帖适意。

陈晋戈皱着眉头醒来时,一阵钝痛在脑中蔓延,昨日似乎太放纵了些,竟然陪着那孩子胡闹了那么久,今天怕是有得受了。

可是当他努力睁开眼睛,稍稍清醒一些的时候,一张酣睡着的安静面容骤然跳入眼中,几乎将他吓个半死。

正想起身,发觉腰上还横拦了一条温热的手臂,因为他的动作,那条手臂的主人动了动,似乎是不耐烦被打扰了好梦一般,眉峰微蹙,小嘴砸吧砸吧,他将被子往自己身上拽了一些。

努力回想了一下昨夜,陈晋戈有些懊恼自己竟然醉成这样,与少年睡在一张床上,万一被下人看到,成何体统。可是正当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身,准备下床的时候,一道含着鼻音的慵懒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响起:

“怎么,吃干抹净了人家,你要逃之夭夭不成?”

僵硬转身,他看着靠在床头双眼微眯的少年,温润脸颊染上一抹红晕,努力维持着一贯的正色:

“你莫要胡乱说话,这种玩笑岂是轻易开得的。快起来吧,我吩咐下人为你准备一些醒酒的汤药。”

说着他就要翻身下床,却被少年一个用力揪了回去。趴在少年身上正对着他的双眸,陈晋戈有些羞赧窘迫。

“你还没回答我昨晚的问题,如果不能让我满意,那你就这样唤下人进来好了,反正我不怕。”

听着他无赖的语气,陈晋戈有些哭笑不得,但是也知道少年的执着心性,两相揪扯,他半晌才认命似的放弃挣扎:

“罢了,碰到你这么个正事不做,偏爱管闲事的大将军,活该我倒霉。你放手,让我先起来再好好说。”

燕离陌像是得了糖果的孩童一般,露出一抹纯真的笑意,松开陈晋戈,掀起被子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陈晋戈无奈一笑,将刚穿上的外衣脱去,又躺回被子里。少年枕在他肩上,一副准备安静听故事的模样。

“我原名陈戬,本是陇城官宦子弟,祖辈世代守卫云阳关。可是因为体质原因,我从小不曾习武,所以年轻时闲散了些,又爱到处游历,增长见识。彼时晟轩与石月还是邦交还好,互通有无,来往方便。石月文化博大精深,我便常常去石月行走。石月王都,也是那时候去过的,正是在那里结识了沈珩,我们两人一见如故,常常在一起谈天说地。后来我回到陇城,因为父荫做了一个闲散官职,再后来慢慢地升为都尉,与那些在石月认识的故人也都长久不见了。”

“你糊弄人!”

见他说了一堆没用的废话之后,竟然住口不说了,燕离陌蹭的从他身上起来,不满的神色显露无遗。

“那你想听什么?你问我原名,我也说了,和沈珩的关系,你也清楚了,我糊弄你什么了?”

陈戬被他的胡搅蛮缠搞得头更痛了,真不知道这都已经是大将军的人了,怎么还这么黏人。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燕离陌看他一眼,如果他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的话,那才是有鬼了。

“我不知道。”陈戬揉揉脑袋,避开他的眼神,掀开被子又要下床。

“来人哪!”忽然被一双细长有力的手臂抱住,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少年的高声呼叫。

“你别叫!”一把握住少年的嘴唇,陈戬看着扒在自己身上的章鱼,着实有些无力。想想自己都三十几岁的人了,竟然还斗不过一个二十岁的少年,真是丢人啊!

伸出舌尖舔一舔陈戬的手心,满意地看着他受惊松手的样子,燕离陌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他越来越确定眼前这个男人曾经有过一段十分丰富的经历了。不知为何,一向对任何事都不太上心的自己,竟然有些迫切的想要知道他的故事。

或许,是因为他昨日的那一句话吧。既然有过相似的心情,或许他会告诉自己从那无尽深渊里爬出来的方法。

“说不说?不说我继续叫了……”

看着少年狡黠的双眸,陈戬只能弃械投降,认命地坐了回去。

“我最长的一次在石月国呆了三个月,那是在我认识沈珩之后,他知道我喜欢石月的古籍,一次闲谈之中,无意说起在石月西部,有一个比石月还要古老的部落,那里会有更多关于这个国家的久远的传奇,我有心探寻,便马不停蹄地赶去了。”

“你一个人?”燕离陌双手支着脸颊,趴在厚厚的被子上仔细听他讲述,不时插一句嘴。

“对。”陈戬点头,“那时又没有战乱,还算安宁。我虽然不会武功,也懂得骑马射箭,或许还有几分年少轻狂的意思,所以便一个人深入荒漠去找那个传说中的部落了。可是我在荒漠中走了整整十天,却怎么也没有找到那个部落,反而因为一场风暴失去了方向,在荒漠中迷了路。”

“然后呢?”

“然后我就碰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那人受了伤,他们也因为那场风暴迷了路,见到我的时候,他们原本打算抢了我的食物和水,因为他们的在那场风暴中失去了,而他们的将军受伤正极度缺水。可是正当我与他们拉扯时,那个将军醒过来了,虽然憔悴虚弱,但他却严厉斥责了那几个士兵,而那几个已经抢红了眼的士兵,竟然也对他万分敬服,即便生死关头,也严守纪律。这样的将军和士兵,说实话,比我在晟轩见过的要让人尊敬得多。”

陈戬缓缓叙说着,神色渐渐变得温柔,显然是回忆起了当年的事,曾经的心情也有些回来。

13.等待的心情

“后来,我便将自己的水分给了他们一些,替那个首领暂解困境,便又继续赶路去了。等我终于从荒漠中回来,沈珩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害我差点葬身荒漠,心有愧疚,便答应带我去石月月宫,因为那里有最珍贵最完善的石月古籍。然后在月宫,我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将军。他竟然也还记得我,而且他与沈珩也是相识。从沈珩那里知道我的事,他便以感谢救命之恩为由,让我暂时在他的府邸住下,这样可以方便我到月宫看书。就这样,我在他府里住了两个多月,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多。那时他在军中做事,常常一身是伤地回来,可是那人偏偏性子极怪,不愿看病喝药,常常都是自己随意包扎一下。我因为常年在外,通些歧黄之术,平时除了看书也无所事事,便自告奋勇地替他治伤。也不知是我的那一句话打动了他,他竟然同意了。”

说到这里陈戬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显然那段时光极为快乐,让人即便受过伤痛之后还会因为怀念而发笑。

“以后日日朝夕相处,亲密接触,我对他也有了越来越深的了解。他虽然外表冷酷深沉,其实内心却正直善良,就像石月尊崇的月神一样,平时高不可攀,实际为了保护百姓维护河山而不遗余力。

“羞不羞?不愧是陈书生,这么露骨的夸赞也说得出口。”燕离陌白眼一翻,往后仰身,抱臂靠着床头。

“那你还听不听,不然我就不说了,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陈戬红了红脸,一副懊恼的样子,作势就要下床。

燕离陌赶紧拉住他,露出个讨好的笑容,示意自己不会再乱插嘴了,陈戬才重新坐回去继续往下讲。如果不是燕离陌非要问,这段故事他大概从此不再回忆了吧,就让它被大漠的狂风吹散,再无踪影便是最好。

“因为他太厉害,自然危及了一些人的利益。石月旁的一些小部落总是时不时地派人来刺杀他。那一次,我们正在后院凉亭中下棋,忽然有几个黑衣大汉从墙外翻了进来,而且他们上来就是杀招,半点犹豫也无。他因为之前去部落平叛受了伤,又没有兵器在手,一时有些抵挡不住那些人。我后来回过神来,便准备跑去前院叫人,结果一个黑衣人拦住了我的去路。你也知道,我一点武功也没有,怎么能躲得过这些死士的一击,所以当那人一刀劈来的时候,我以为我死定了。可是当我睁开眼,有血一滴滴从我面前落下,而我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他替你挡了一刀?”燕离陌忽然开口,语气里竟然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

“不错,”陈戬点头,“他挡在我身前,那柄刀就直直插入了他的胸膛,可是他却连皱眉都没有,将我护在他身后继续与那些死士缠斗。后来前院听到动静赶过来,才终于将那些死士制伏,而他却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了两日。他的下属们说是我连累他受伤,要把我处死,可是昏迷之中的他竟然一直拉着我的手,怎么也掰不开。等他终于醒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找我。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事早在不知不觉中就发生了。他对下属说是心甘情愿救我,如果再找我的麻烦,必不轻饶。你说这样的人,我岂会不动心?”

“确实有几分真心。”燕离陌撇撇嘴,一点也不给陈戬面子,“可是英雄救美这种事,实在太俗了,还以为会有什么新鲜的故事呢。”

“胡说什么呢?”陈戬给了他脑袋一巴掌,“他是英雄,我可不是美。他身份尊贵,生死事关天下,能以自己的身躯替我挡刀,我自然感动。可是我游历数年,阅历颇多,又岂会像寻常女儿家那般轻易就为此沉迷。真正让我觉得他不同于常人的,是冷漠严肃的他在我面前那种放松的姿态,而我在他面前也可以任性恣意地做平时不敢做的事,这让我觉得抛开红尘一切,只我们两人朝夕相伴,此生便已足够。”

燕离陌的呼吸忽然滞了一下,抛开一切,只两人相守便是永恒。原来坠入情网中的人都有这般想法。

“那后来你为什么回来?”

“因为他没办法抛开一切。”陈戬看着突然表情沉重的燕离陌,无奈一笑,“我虽然身份低微,又只是个连武功也不会的男人,但是如果要我选择一个终生厮守的伴侣,他必须眼中心中只有我一人。情之一字,贵在彼此忠诚,尤其是两个本就有违世俗的男人。如果我留在石月,那就意味着我要放弃自己的家族。可是一个让我放弃一切追随的人,竟然只把我当作一个男宠,作为一个饱读圣贤书的文人,我不会接受。”

燕离陌像是忽然被他的话刺痛,翩然一笑,艳丽的脸上却似乎淌下血来:“男宠?”他轻声重复了陈戬说的这个词,眉目之间一片怅惘。

陈戬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言,连忙说下去分散燕离陌的注意力:“在照顾他养伤期间,我旁敲侧击问过他,他的态度也很明确,不会抛开一切只与我在一起,所以等他伤好之后,我便离开了。我留下一封书信给他,说我会在云阳关等他三日,如果他改变心意,我便跟他离开,终生不回陇城,与他长居塞外,牧马打猎逍遥一生;如果他不来,那我踏入云阳关,从此便再也不入石月一步。”

“他没来?”

陈戬眉头微皱,表情也不复方才坦然,显然重提旧事,那种惨痛的心情也再度忆起。

“我等了三日,又等了三日,直到大雪压境,连其克尔的城墙都看不见了,我才终于死心,回到陇城,再没踏入石月半步。那段飘渺恍惚的记忆,也随着那场大雪尽数掩埋了。如今提起,竟然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看来我竟然有佛家子弟的慧根,能勘破放下啊!”

燕离陌看着陈戬脸上那一抹勉强的微笑,想了片刻还是直言不讳:

“你若是有慧根,清心寺的那个老和尚都会被气得跳脚。”

清心寺是晟轩国寺,方丈了尘大师是晟轩有名的智者。

陈戬一僵,半晌没有接话。如果确实勘破放下,不爱戎装的他何必在此苦寒之地守了这么多年?其间真意,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啊。

“好了,故事也讲完了,可以放我下去了吧,我真的还有一大堆的公事要处理。你再睡会儿,我吩咐下人为你准备好饭菜再来叫你。”

翻身下床,陈戬穿好衣服鞋袜,嘱咐仍旧窝在被子里的燕离陌几句,转身就要出门。

“陈书生?你的那个他我是不是认识啊?”

刚走到门口,燕离陌戏谑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陈戬开门的手一顿。

“你别乱说,你才去了石月几天,怎么会认识他?”回身扯出一丝微笑,陈戬没什么底气地否认。

“是吗?说不定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那几个里,刚好就有哦!”

故意拖长了声音,燕离陌挤眉弄眼地看向眼神有些慌乱的陈戬。这人实在不擅长说谎隐瞒,从他方才那露骨忘情的描述中来看,那负心人的身份简直呼之欲出嘛,亏他还一直藏藏掖掖的,好不矫情!

陈戬被他看得心虚,敷衍几句便夺门而出,顾不得身后燕离陌的哈哈大笑。

14.冷酷将军

下了几日的雪,今日天终于放晴,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那人带来的寒冷似乎也消退了几分。燕离陌在房中呆了大半月,终究是坐不住了,这几日一直在陇城外的军营里练兵。

经过上次一事,晟轩可谓吃一堑长一智。即便两国邦交正常,久无战事,也必须日日练兵,不能松懈,否则一旦对方毁约起兵,晟轩又会像上次一样落入万分被动的境地。既然那人不愿自己现在回京,也罢,就留下来替他训练兵马,也算是为他分忧吧。但愿庙堂之高,他能体察自己的心意,说不定也会让自己早日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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