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威心知这次圣上必然是要对于家出手了,可看太子殿下的神情却并不见高兴,智商虽高但心思不够细腻的裴大将军费解了,询问的眼神就下意识的飘到了自家那位的身上。
【天子无情】
察觉到裴威疑惑的眼神,安旭微微露出掩在宽袖下的右手指尖,在太子润看不见的角度,无声的在腿侧敲了一组只有裴威看的懂的密码。
“陛下既然意在于家,那殿下就能轻松些了。”
裴威眼底闪过一抹恍然,淡淡的宽慰了楚润一句,心里也是有些感慨,想那淑惠皇贵妃独冠后宫二十余载,真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也是说夺权就夺权,说禁足就禁足了……
一个月的禁足,淑惠皇贵妃不能陛见也不能与外界联系,三皇子和于家便失了最大的助力。而于老太爷为求善终,在多年前就摆明了避政的态度,同家族子侄离心,所以于家这一次,怕是真要伤筋动骨了。
“嗯,居正,父皇的头疾病因,御医院总拿不出定论来,只会用无功无过的方子应付着,还要劳烦安太医为我解惑了。”
楚润轻叹着应了一声,随即收拾好情绪转头看向安旭,目光中透着郑重。
裕德自从患上头痛之疾后,便只许他亲信的几名御医为他诊治,像安逸这样明显带有皇后一派印记的御医,是半点接触不到裕德的病历的,所以楚润才用了劳烦二字。
“殿下客气了,臣和祖父都自当尽力。”
安旭闻言起身向楚润轻轻一揖,温文的笑容透着让人信任的魅力……
两日后,楚闲一行人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帝都,除了于潘直接被于老太爷派人接走了之外,另外三人以及同行侍卫,都被御前侍卫直接迎进了宫。
安升没资格被召见,所以他是和那些侍卫一起候在殿外的,而楚闲兄弟俩才一见到裕德,还来不及行礼请安,就被裕德又拍桌子又摔折子的狠骂了一通,什么年少轻浮、肆意妄为、难当大任都出来了,末了却是只罚了两人一年俸禄,暂免差事让他们闭门思过而已,而同行之人则都记了大功,并着厚厚的赏赐,所以怎么看裕德此举都是为了堵百官的嘴,而非真的厌弃了这两个儿子。
而与楚闲和楚跃的雷声大雨点小不同,在次日的大朝会上,裕德皇帝让百官们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天子之怒……
八十四
“除案首官员诛九族外,诛六族者两人,诛三族者三人,斩满门者五人,斩十一人,这便是两千多条人命,另有流放、罢官、贬谪的大小官员三百余人,整个北方三省的文官得换了有一半多,好在武将方面只是罢官贬谪了几个,并未动摇边关军心。”
在给安升的接风家宴结束后,杨勋在安老爷子的书房说起今日的大朝会,眼神复杂中透着惊异,可见对今日的天子之怒感触颇深,对皇权的畏惧也更多了几分。
晟国大施仁政距今已有六十余载,可以说从杨勋的父辈起,就甚少听到抄家灭族的事情了,今日裕德皇帝这一怒,着实震慑住了许多人。
“是啊,京中因此案被抄家罢官的就有六人,贬谪降职的更有二十几个。”
安旭如今在詹事府任左谕德一职,官阶从五品,在大朝会上好歹是站在殿内的,看着大殿之内不时有瘫软失魂的同僚被侍卫拖出去,安旭真真是感受到了权柄的强大和……魅力!
说起来,以安旭现在得太子信任的程度,正五品的詹事府大学士已经是他的囊中物了,可如无意外的话,这半步之遥却至少得卡他三年时间,因为太子下辖的詹事府,可以说就是内阁的预备役,而安旭的年纪实在是太轻了,二十三岁的詹事府大学士,摆到明面上的话那就纯粹是给他拉仇恨了。
但是太子的心腹亲信都清楚,太子登基之日,就是安旭入阁之时!
“那么几位殿下,圣上又是如何决断的呢?”
因为楚闲被罚闭门思过,所以今天是安升一个人回的安家,而他和安逸身在御医院,都是不用参加朝会的,于是这会儿想知道什么,就都得问安旭和杨勋了。
“呵……”
听安升问起这个,杨勋和安旭两个在场的不禁相视一笑,然后杨勋示意由安旭来说。
“七殿下和八殿下与此案并无牵扯,圣上未曾提及,太子殿下和五殿下,则是被申饬了几句,大意是治家不严等,罚了他们三年俸禄,然后每人指了侧妃一位,夫人、美人各两位……”
安旭说起裕德对几位皇子的惩处,语气不禁带出了几分笑意来,要知道太子殿下在他们这一众下属面前,各种表现都堪称完美,唯独在对内宅人事上,会显得有几分厌烦无奈,之前他后院里有位份的不过五、六人,这回一下子多了一倍……安家大哥表示看自家上司笑话什么的,机会难得啊。
“还都是正经的官家嫡出小姐哦,据说是皇后请陛下亲自挑选的呢。”
杨勋回想起五皇子闳在得了几位佳人后,那仿佛被什么噎住似的郁闷表情,就忍不住笑嘻嘻的插了一句嘴,显然也同安旭一样,存了几分看好戏的意思,当然,他们的出发点都是善意的。
杨勋本身同二殿下有交情,这几年又因着安家两个妻弟的关系,同太子、五皇子、七皇子和八皇子都相处的不错……虽然这几个皇子目前看来不是一个线上的。
“咳……这回热闹了。”
安升听闻此话忍不住眼角一抽,心里有了些不太好的预感,想当初楚闳娶了那么一个老婆,就逮着他和楚闲倒了多少次苦水,又和裴浩‘情趣’了多少回,这次被一股脑塞了五个官家小姐在后院,天知道郡王府里得闹腾成什么样,他们又会被楚闳给折磨多少回!
“此次边关的武将得以保全,都赖二殿下揽罪维护,还自请交还兵权,圣上却并未深究,反安抚于他,并只罚了三年俸禄。而三殿下和六殿下则都是被暂免了所有差事,闭门思过一年,另外今次三殿下门人损伤最重,于氏一族连带其姻亲故旧,也是申饬的申饬、降官的降官,真真元气大伤了。”
安旭说到其他皇子,神色间便端正了起来,尽管是必须要斗个你死我活的政敌,但亲眼看到他们即将被打落尘埃,被置之死地,安旭却并不觉得有多么高兴,反倒对皇权更加敬畏,并在心中暗暗的以此为戒,提醒自己往后不可得意忘形,累及家族亲人。
“于家在朝中经营几十年,根深枝茂,权势滔天,即便圣上今次以雷霆之怒镇住了他们,取得一时之胜,但想要彻底压制住于家,也不太可能吧?”
杨勋生在皇亲勋贵之家,对于两代国丈的于家的威名,可是从小听到大的,今上此次如此打压于家,只怕等于家缓过这口气,还给今上的颜色定将十分好看!
“所以,今上既然敢出手,就必定是已经备好了后招,不会给于家喘息的机会……”
安升这会儿是跟自家哥哥一个看法的,觉得裕德皇帝忍耐筹谋了这么多年,既然敢对于家出手,那就必定是有极大把握的,单看他这次对其余皇子都是轻拿轻放,只重罚了楚珉和依附楚珉的楚康,就是想联合各派系专啃于家这一块硬骨头,又怎么会轻易被翻了盘呢?
“但于家也不是纸捏的,别的不说,只要他们在民生上动动手脚,朝堂上拖延误工,就能乱了半壁江山呢。”
杨勋还是坚持己见,觉得以于家素来的强横做派,裕德皇帝借机打压是有可能,要真想给彻底打死了,自己怕是也得搭上半条命!再说了,裕德帝既是杀心以起,于家就是想退,怕也是退无可退了。
“还就怕他不乱,于家有财有势却无兵权,他们只要敢作乱,那就是上赶着把罪状往今上手中送了。”
安旭怎么看于家今次都生机难觅了,如今已经在构想之后可能有的混乱中,该如何为太子谋福利……
三个小辈儿又讨论了一会儿,还是各抒己见不能统一,但彼此之间却毫无火气介意,都是在为了家族亲人考虑,最后,彼此说服不了的三人下意识的把目光都转向了主位……他们的祖父大人,正倚着靠枕喝茶看医书的好不惬意呢。
“于家……可是还有个老祖宗在呢。”
今年贵庚六十有三,形貌却仿佛才三十六的安逸老爷子,这会儿姿态闲散的抿了抿清茶,含笑的眼眸扫了扫三个孙子、孙女婿,隐隐透着些满意和骄傲。
“可……那位已经不理政务十多年了,据说身体也很不好?”
三人互相看了看,眼中都若有所思,最后还是脾气直爽些的杨勋开口询问了一句。
“是不好了,所以于家才有了一条退路,也是唯一的生路。”
只是不知他们甘不甘心去走了……
最后一句话安逸没有明说,转回到手中医书上的目光中,透出了几分追忆的神色。
五十多年前,当他还是稚龄幼儿时,便见过那位为了爱女力保先帝的于国丈的风姿。
而三十多年前,当他游医天下之时,也见过这位痛失嫡长外孙,而怒辅今上继位的于国公的威武。
只可惜,他的子孙不肖贪妄,累其心灰避世、英名尽毁还不够,怕是连他这条命都要赔上了……
……
外院里男主人们在谈论朝事,内宅中唯二的女主人,则正坐在一处笑谈儿女经,而在她们俩的身边,六岁的杨辉正和他两岁的弟弟杨磊一起,趴在不满三个月大的安瑜左右,一人握着小娃娃的一只小拳头哄着玩儿。
尤其是还不会说多少话的小杨磊,这会儿跟安瑜一块依依啊啊的,好像还真能听懂彼此在说什么似的,可把为观的两个娘亲笑的不行。
“我家小二儿在家里惯是个皮猴样儿,偏偏在小瑜儿面前乖乖巧巧的,在家里也时不时蹦出弟弟两个字,好像他真记住人了似的。”
赵昭柔柔的笑看着榻上的三个稚儿,说话间捏了几粒桌上果盘中酸梅子来吃,仿佛很是喜欢那口味。
“瑜儿能有这样好的两个小哥哥护着,可真是他的福气,姐姐……可是又有喜了?”
安旭的妻子萧氏宠溺的看着自家孩儿,余光注意到赵昭下意识的动作,有些惊喜的追问了一声。
“呃……是有两个多月了。”
在比自己小几岁的弟媳妇面前承认有孕,觉得自己已是‘老了’的赵昭难得的脸上红了一红,下意识的擦了擦捏过梅子的手,又在萧氏满是善意恭喜的目光中,微笑着摸了摸自己还未不见什么变化的小腹。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生了杨磊心里没了负担,赵昭这两年并未想过子嗣的事情,却这么顺顺当当的就又怀上了,而且口味随变的比前两次都快,孕吐反应却几乎没有,赵昭下意识的就觉得这会是个贴心的孩子,她可是很期待能有个女儿呢。
“姐夫还不知道吧?否则可不会这般安静,姐姐可是想给姐夫个惊喜?好像再过不久便是姐夫的生辰……”
萧氏自从嫁入安家后,就是赵昭这个大姑子照顾她最多,再加上她的那个隐秘的病症不方便让老爷子和小叔子诊治,一直都是赵昭在替她遮掩维护,所以心中待赵昭自是比旁人更亲近几分,这会儿也难得不那么端庄的调笑起了她。
“好了好了,就你话多!”
赵昭被萧氏猜中了心思,这会儿脸上可是真羞红了,忙作势要去捂她的嘴,引得侍立在旁边的几个丫头都偷偷的抿嘴笑了,其中两个年级稍大些的,更是忍不住羡慕的偷看了赵昭两眼,心想难怪太太能让老爷独宠这么多年,单看她仿若才双十年华般的身形和美貌,谁能相信她已是快是三个孩子的娘了呢?
“姐姐已有了两个好儿子,若是这胎再得个千金,凑成个好字,那就真是无憾了,若是能能许给我家瑜儿做媳妇,那就更好了。”
萧氏笑着躲过赵昭的手,转而拿起那盘酸梅子当做赔礼递过去,嘴上虽是说笑的口吻,心里却也是当真动了心思,只想着赵昭待他们不是亲姐胜似亲姐,若是两家能够亲上加亲,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我也盼着是个贴心的丫头呢,如若不是,就少不得指着弟妹给我生个儿媳妇了,噗……只安家的媳妇和女婿都不好当,外孙媳妇和外孙女婿怕也是一样,往后且看他们自己的缘分吧。”
赵昭就着萧氏的手捏了几粒梅子吃,忽然想起自己成亲时杨勋受的考校,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她可是深知老爷子护短的程度,这往后若是真有缘分亲上加亲了,手心手背都是肉,看老爷子该怎么办。
“媳妇儿?”
大人们说笑着没注意,杨辉这边却是似懂非懂的记住这个词了,他知道娘亲是爹爹的媳妇儿,爹爹也说过媳妇就是要爱她护她一辈子的人,那么娘亲的意思是说,瑜弟弟是我和二弟的媳妇儿(大雾啊~~)吗?
“媳妇儿!”
还未记事儿的杨磊小弟弟学舌说话,咬字咬的那叫一个标准,末了还抓着小婴儿的拳头去磨自己的乳牙,那小力气没能给安瑜印上半个章,只糊了他满手口水……
“哦!”
眼见着自家弟弟也承认了(浓雾啊~~),杨辉小哥哥越发觉得自己没错了,便学着杨磊那样把安瑜的另一只小拳头凑到了嘴里咬咬咬。
然后,安瑜小宝宝被疼哭了……
安府那边一片和乐美好,同在帝都中的于府却是满空乌云笼罩,而相较于整个于府的喧嚣浮躁,在府里最中心位置的于家老祖宗的院落里,却寂静的仿若死地一般。
不多的几个老仆无声隐护在角落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们的气息,只有主屋透出的明亮烛光,和被那灯烛映在窗前的一抹优雅剪影,在这枯败的院落中显出那么些许生机。
八十五
“曾祖,该吃药了。”
为了便于吞咽,于潘亲手将一丸秘制的温补药丸揉成了绿豆般大几十粒,又在糖碗里滚了滚,确定能掩去药的苦味后,才捡出来放到小勺里,然后洗净了自己的手,把药勺同温水一起端到了于老国公的床边。
于老爷子今年已经九十多了,因着晚年的忧虑多思,这顺气消解、温补安神的药吃了不知有多少,早已经是闻到药味都会恶心难受了,如今也就是于潘回来,能哄得他把断了许久的药丸子吃下去。
“嗯……你这孩子,又何必白费这些功夫。”
被靠着厚厚枕头倚坐的于老爷子,将视线落在身前迷蒙的人影上,已经布满老年斑的略显虚胖浮肿的脸上,扬起了亲戚慈爱的笑意,而他嘴上虽然说的不在意,但在乖乖任于潘喂药喂水的动作中,却能看出他很享受宝贝曾孙的孝顺……只是这样小的药粒,他吞咽起来也是十分的困难。
“怎么是白费呢?曾祖明明越来越精神了。”
于潘耐心的一点点喂药,然后微笑着用帕子拭去老人唇上的水痕,眼眶却是已经不受控制的红了——明明他几个月前刚走时,老爷子还能被人搀扶在院子里散步呢,现在却是已经完全瘫了下半身,手也哆哆嗦嗦的使不出气力了。
于潘犹记得,在他年幼的时候,曾祖带着他骑马,手把手的教他学剑,身体比大多数中年人都要康健,可自打曾祖避政不理俗物后,不过十几年的时间,竟生生熬成了这般油尽灯枯的模样。
“呵呵,回光返照罢了。”
老爷子的视力退化的厉害,但他虽然看不到于潘的难过的泪眼,却是能感觉到爱孙的悲伤,老爷子勉力抬起自己颤抖的手伸向前方,在被于潘着紧的握住之后,他用另一只手寻摸着覆上于潘的手背,安抚的握了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