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先生何尝不知道傅斟的心思。他越是对崔月楼好,傅斟就越发不会放过崔月楼。他不如索性舍了人,换一庄大买卖。魏明远得手之后,就带着崔月楼一起去了广州。
崔月楼临走的那天,一大早提着行李来了秦公馆,请君先生出去见他一面。君先生只不理睬。
直到中午,天下起雨,门房来报说崔老板还没走,一直站在门口等着。君先生咬咬牙,依旧没有出去看一眼的意思。想来这决绝之中,有不舍,不忍,不甘,更多的,应该是无颜以对吧。
傅斟站在走廊的窗口,遥望着雨中苦苦等待的苍凉身影,默默抽着烟。我走过去,他也递了一支烟给我。
我对他说:“何必呢,他也是个可怜人。不过刚好和你喜欢上了同一个人而已。他有什么错。”
傅斟吹吹眼前的烟雾说:“阿姐,我是不是挺可怕的?”
傅斟啊傅斟。不是可怕,是可怜。得不到他的心,就处心积虑的栓住他的身。即使他眼里心里有谁,却再不敢表露分毫。生生断了他的念想。
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上使手段,又处处占上峰的人,确实聪明,只是聪明得愚蠢。
我打定主意,转身往楼下走。傅斟在我身后叫住我,说:“帮我给崔月楼带句话,告诉他,连这一刻都把握不了,就别学人家说什么一生一世。”
在门口,我对浑身水汽的崔月楼说君先生不会出来了。走到这一步,与其低三下四的苦苦相求,不如有尊严的从容转身。起码可以在他的记忆里留个干净漂亮的背影。
我执意去送他一段。他也没推辞。我帮他提着小件的行李,并肩往外面走。他一边走一边无声的痛哭。眼泪掺杂着雨水汹涌而下。走了好一段路,我才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嘱咐他自己保重。然后看着他渐渐远去。
我永远记得崔月楼走的时候那一张望,无限凄然。白云苍狗,黄粱一梦,多少和如琴瑟春满画楼,都在这一望里头,化作泪眼朦胧,烟消云散了。
第29章:重逢
一个毫无征兆的傍晚,我见到了阿东哥。
在外滩和平饭店的大堂,他衣冠楚楚,臂弯里搂着一个打扮入时的少妇。匆匆的迎面而来,又匆匆的擦肩而过。对我视而不见。
我一晚上在沮丧与忐忑中度过,没有跟傅斟出去寻欢作乐。吃过晚饭,就独自闷闷的窝在沙发里想心事。
轻敲烟盒,抽出一支烟,送到嘴边。寂寞的吸着。烟雾缭绕里,青春一寸一寸的燃尽,回忆渐渐弥漫,又四处飘摇。多少往事如烟,皆成过眼烟云。
君先生敲敲门,穿过烟雾走过来,坐在我身边,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心情这么糟糕。
我告诉他,我见到了久别的爱人,可是,我的爱人手里却挽着别的女人。我对他讲起了我和阿东哥的相爱与分离。当然,略去了阿东哥危险的身份。
君先生听完,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仿佛我还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女孩一样,摸摸我的头,对我语重心长说:“没什么是一定不会改变的。小蔓,你的爱情看上去很伟大,矢志不渝。其实只是你很幸运而已。幸运的还没有遇到足够摧毁它的力量,没有遇到足够超越它的诱惑。别轻易的说永远如何如何。你以为他是最好的、唯一的,只是你见的世面还小。”
我撇撇嘴,摆弄着烟盒说:“那是你的爱情哲学,我可不敢苟同。再说我也没有那个修为。”
君先生自嘲的说:“你把爱情说得那么好,我也相信。我确实和你不同。我的世界想活下来很艰难,想活得好就更难了。爱这个东西对于我,就像你们小姑娘手上戴的戒指、耳朵上挂的坠子。有了固然外表光鲜内心欢喜。但要是吃不上饭保不住命的时候,谁顾得上好看呢。”
我忽然想起傅斟,想起他把君飞扬视若神明一样虔诚的样子。忍不住问君先生:“那庭芸呢?他可是为了爱什么都做得出舍得掉的。”
君先生斟酌着说:“他命好,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万千宠爱。不需要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金钱地位都唾手可得。所以他可以孤注一掷,可以说舍就舍,说放就放。不是他更伟大,而是他得到这一切太容易了。”
我无言相对,疑惑的望着他。这个男人,冷静得近乎冷漠,洒脱的几近残忍。可他偏偏是他生命的灵魂,罪恶的根源,欲念的起点。
第二天出门的时候,感觉到一直有人跟在身后。在一个僻静的拐角处,身后的脚步声快速靠近。经过我身边时,那个身影偷偷塞了张字条在我手里。上面写着“晚七点,百乐门。”
晚上我如约而至,在百乐门的门口来来回回张望了几遍,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从人潮中闪出来,正是阿东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直截了当的问他昨日所见那个女人是谁。他解释说只是同志。为了便于工作,与他一起扮作夫妻,借以隐藏身份。
他询问我一年来过得如何。我说很好。让他放心去干革命。
做女人,拿捏分寸很重要。嘴上要说并不是那么需要他陪伴,但又不能说得太真,让他误以为我真的不需要他。
最好的结果是让他看出来,我嘴上说过得如何好,心里却并不是那么好,只是为了让他安心,而故意装出来一副豁达的样子。如此才能得到更多的爱与怜惜。
女人就像演员,有好有坏。当然,好的演员自然需要好的观众来理解肯定。
我们坐在在舞厅的角落里,舞台上的当红歌星正献技高歌。我有许多的话要说给他听。我给他讲白虹的歌曲,给他讲法兰西的香水,给他讲姐妹们的婚礼,给他讲英文诗歌。他一直沉默着,当时的我却并未留意。忽然他抓住我的手,对我说:“小蔓……”
正值一曲终了,这句话淹没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我也随着众人欢笑拍手。接下来是玫瑰玫瑰我爱你,我最喜欢不过,赶忙拉着他飞入舞池。
不知他那丢掉的半句到底是什么。后来我时常想,如果当时仔细的听他说话,我的人生是否会有所改变呢。
回家的路上,阿东哥说起了他此行的任务,是帮苏区的红军购买药品。可是从吴淞口到高昌庙、龙华一带,全部是淞沪护军司的地盘。水警营、缉私营管制甚严,药品无法输送出去。他们为此一筹莫展。我头脑一热,就把这事应承了下来。
晚间回家与傅斟一说,傅斟一脸的为难,责备我说:“阿姐,你真是给我出难题!”见我嘟起嘴吧不说话,又无可奈何的伸出手说:“有什么好处?”
这意思便是答应帮忙了,我喜笑颜开的狠狠打了那手一下。
偷偷摸摸忙活了两个礼拜,疏通关节约好时间,傅斟和我押着货预备过关,却临时出了岔子。
原来打点妥当的人因为临时任务,被调了出去,来不及通知我们。我们预备过关的时候,才发现来人我们根本不认识。眼见他们开始查点车辆货品,我心惊胆战的偷看傅斟,他强装镇定,额角却有豆大的汗珠流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队卡车开了过来。为首的一辆直冲到关卡近前才一个急刹车停下。车灯晃得在场的人都强睁双眼。车门咣当一开,下来一个女人,正是龙二。
龙二旁若无人的走过来,先声夺人的呵斥着关卡上的人说:“整日里查查查,查出几个共匪几个奸细?欺负的还不是我们这些遵纪守法的老实人!”
关卡上的小头目显然认识她,知道她的厉害,赶紧陪着笑脸说:“都是职责所在,还请二小姐体谅我们的难处。”边说着边接过龙二递给他的通行文件。
龙二对着我和傅斟打量了一下,又看见周围的形势,立刻明白了我们的处境。忽然指着我们俩厉声道:“唉!不是让你们在2号仓库等嘛,你们怎么直接过来了。”
傅斟也随机应变的答道:“司机不认识路,开错了方向,我们怕时间赶不上,就直接过来了。”
关卡上的人怀疑的看看我们,质问道:“怎么,这也是二小姐的货?”
龙二没好气的答说:“不是有什么问题吧?赶紧的,我那边等着装船呢。若误了船期,我能等,你们刘局长可等不了。”
小头目不知就里,又不敢深究,稀里糊涂的,也就蒙混着过了关。
出了关卡,我们与龙二各走各路,分开之前,龙二鄙夷的指点着我们警告说:“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晚上回去别睡觉,拿出镜子好好照照,看明白自己是谁!”
我走出不远,又转回去,真诚的对她说:“倩姿,多谢了。”
她一愣,转而不耐烦的对我们挥挥手说:“快滚快滚快滚。”
交接完毕回来的路上,傅斟问我:“如今这是顶着枪口往上冲,如果不是碰上龙二,我们俩都得栽进去。我是为了你,你是为了梁正东,你说他梁正东又是为了谁呢?”
我脱口而出:“为了信仰。”
是的,为了信仰。这个词汇令我们肃然起敬。
傅斟说:“其实我挺羡慕你那个阿东哥的。或许一个人有信仰,就会有无穷的动力。想着有无数的人在为着相同的目标战斗,哪怕自己倒下了牺牲了,理想也终有一日会实现。即使被迫害被囚禁,即使到死的那一刻,也依然可以从容不迫的说出自己的信念。真好。”
第30章:婚礼
那一年的秋天,可以用多事之秋四个字来形容。记忆里唯一最令人开心的事,就是邹怡君的婚礼。
从前她总抱怨说未婚夫木讷沉闷,不知浪漫,然而他们的婚礼却被设计的真挚而温馨。所以再沉闷的男人,只要他是真的爱了,真的上心了,也会渐渐变成情圣的。
记得那场婚礼是西洋式的。新娘的婚纱雪白飘逸,上面层叠着成片的蕾丝花边。领口镶嵌着三层月亮白的珍珠。头发全部盘在头顶,在一侧别着花卉编制的薄头纱。
婚礼开始之前,我们这些姐妹跑到后台去看她。看到她宛若女神一样安详平和的坐在晨光里,忍不住过去拉着她的手,羡慕的感叹:“怡君,你真漂亮。”
宾客坐定,父亲牵着新娘的手将她交给新郎,然后两个相爱的人站在神父面前,郑重的起誓承诺:无论顺境逆境,无论健康疾病,无论贫穷富有,都会爱对方,理解、尊重、保护对方,不离不弃,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或许是被美好而神圣的气氛感动,鼻子酸酸的。
傅斟附在我耳边悄声说:“阿姐啊,你羡慕的眼珠都掉下来了。”
我一脸憧憬,认真的说:“是啊,我确实很羡慕。一个女人,一辈子最幸福的可能就是这一刻了。在全世界面前大胆的说出自己的爱和承诺。同时也得到对方的爱和承诺。”
台上的两个人交换着戒指,然后在众人的鼓掌声中眼含泪花互相亲吻。
傅斟极不理解的说:“把爱和承诺这样大张旗鼓的昭告天下,不正说明两个人对彼此都是心里没底的嘛。让上帝和亲友见证,又何曾有人因为移情别恋而遭受审判。婚书不过是一张纸,承诺不过一句话,海誓山盟金石为证,谁又真的见过海枯石烂天地为合。”
我固执的反驳他说:“如果是我,我不会去想以后的事。好与坏都留给以后再说。只要这一刻两个人所做的是真心实意,就足够了”。
傅斟老气横秋的规劝我说:“一切没办法验证的诺言都同于谎言。莫被情话骗了。自己都靠不住,何况眼前人。”
我恍然大悟,说:“庭芸,我才发现,你这是嫉妒。”傅斟指着我小声说:“明明是你在嫉妒,你看,嫉妒的都哭了”
被感动的一塌糊涂的亲朋好友们不住的起哄,让台上的两人讲述恋爱经历。一对新人羞红着脸孔讲了第一次见面,第一次牵手,第一次亲吻。台下仍旧不依不饶。
我悄悄问傅斟:“庭芸,你想和你爱的人,过怎样的生活”
傅斟不假思索的说:“我想要的,不必互相称誉赞扬,也不需要互相探究猜忌。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发乎内心。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彼此就完全明了。平静安稳的过日子,一直到老。”
说着,仿佛自己也沉浸在自己设想的生活中了。片刻,又黯淡了下来。幽幽的说:“怕的是,再温柔的情话、再默契的举止、再绚烂的往昔,也不过是浮云聚散。前一刻生死相许的,后一刻就可以横眉冷对。你知道,人啊,心一变,什么都理所应当了。”
傅斟的心里,和所有凡夫俗子一样,也想人宠他疼他,纵容他娇惯他。想那人千帆过尽独钟情于他。可是这样的期待,他永远都说不出口。他不相信什么承诺仪式言语。在他的信条里,留住爱人的唯一办法,就是比你爱的人强大。他以为一个跟斗翻到了天涯海角,不过是手心里几个辗转。你想得到他的时候,就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他。
那天晚上,傅斟喝了很多酒,脸色潮红醉态横生。
走到家门口的台阶上,一脚踩空,扭到了脚踝,肿胀得老高。几个人急忙乱哄哄的把他扶到沙发上,取出跌打药酒,帮他揉捏着脚踝。他斜斜的瘫在沙发里,疼得呲牙咧嘴。君先生先是在旁边看着,后来默不作声的接过药酒,仔仔细细帮他擦起来。
傅斟把头埋在手臂里,醉眼迷离的望着小心翼翼的君先生,忽然心满意足的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最后忍不住,小声嘿嘿嘿的乐起来。
君先生不解的看着我,问:“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故弄玄虚的答他说:“是受了刺激。受了婚礼和誓言的刺激了。”
君先生听了一愣,看看傅斟,忽而释然一笑。转过身去,低低的蹲在沙发前。傅斟也不啰嗦,摇摇晃晃的爬起来,随意的往君先生的后背上一趴。一大一小两个径直回了房间。
我沏好了醒酒茶,又备了几碟清脆爽口的水果,给傅斟送过去。
君先生正俯身用湿毛巾帮傅斟擦着脸。听见我的脚步声,直起腰转身交待我说:“你也累了,歇着吧。我来照顾就行了。”
我本想坚持一下,忽然软倒在床里的傅斟偷偷瞪了我一眼。我赶紧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急急忙忙道声晚安退了出来。
我以为傅斟是真的醉了。看来是被他骗了。或许他只有骗自己说他是醉了,才能如此放肆的展露自己的感情。
那些在别人眼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嘘寒问暖体贴照料,都是属于傅斟的,无法命名的享乐。
第31章:咱们
1934年的春天来的晚。
这一年是民国二十三年。可北方,却是康德元年。日本关东军在吉林长春恢复帝制,宣统皇帝重登帝位。
蒋介石依旧忙着围剿赤区,对红军发动总攻。没人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命运全掌握在政府和日本人手里。
上海一忽儿风声鹤唳的查禁社会科学和文艺书籍,一忽儿又大张旗鼓的搞播音歌星的竞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
少数商人悄悄谋划着转移财产去香港或国外,大部分人仍旧是心怀侥幸的持续观望着。
春天的时候九爷病了一场,只是冷暖无常受了风寒,却在医院躺了十来天。大夫说是年纪大,身体的器官都老化了,受不得病痛。傅斟日日衣不解带的伺候着。好容易九爷出了院,得了闲,他是终于可以歇下缓一缓劲了,便整日懒懒的窝在床上。有时一觉睡到下午。
君先生开始怀疑他是累病了,看看又不像,既不头晕也不发烧,更没有哪里疼痛,便也放了心,由着他春眠不觉晓。
我却会冒着被傅斟臭骂的风险,强行拉他起来一起吃早餐。方法很简单,直接卷走他的被子,握住他的两只手臂,不停的拉扯摇晃,直到他两眼喷火张口咬人为止。当然,后果是他一整天都挂着张臭脸。
我不管那些。料他也不能将我如何,只兀自哼着歌往吐司面包上抹着果酱。见傅斟气呼呼的坐到桌前,君先生从报纸上收起目光,望向他,隐隐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