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诀——洛无奇
洛无奇  发于:2013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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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多次联络过君先生,试图拉拢他收为己用。都被君先生以庶务缠身为由拒绝了。

君先生年富力强,财势雄厚。有威望有名誉有地位。算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且政治背景单纯。如今一朝荣任总商会长,更是举足轻重。日本人一直想扶植一个他这样的人,在上海处置商务事宜,控制特殊商品的买卖流通。

君先生对此极为不齿。他说:“虽说君某做的是偏门生意,但大丈夫有为,有所不为。出卖祖宗、欺压同胞的亡国奴勾当,坚决不做。”

傅斟为此常劝君先生莫把事情做绝,要给自己留些分寸。

且不说日本企图吞并整个中国的野心能否实现,只当下日本人在上海的势力,就不容小觑。大可以半明半暗的作威作福无法无天。

傅斟说:“上海这样的局面,不弯腰就没法生存。扭转乾坤岂是一两个人可以做到的。有时候帮日本人做事,不全是错。那样的位置,你不坐,自会有人去坐。与其让个唯命是从的反复小人去坐,还不如自己担了这个罪名,尚可从中斡旋。”

君先生哼了哼,说:“汉奸的骂名岂是轻易担得起的,那是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的罪过。你说你身在曹营心在汉,谁知道?谁信?若是个政客,可以说为上位,若是个商人,可以说为钱财,咱们是江湖人,立威扬名靠得是一个义字。丢了仁义就是丢了根本,三头六臂也立不起来了。”

傅斟嗤之以鼻:“沪上的十大闻人、福禄双星之流,穿起衣服来都是忠孝节义,脱了裤子哪个不是一屁股的男盗女娼!”

君先生垂下眼皮说:“那便是道行,玩得起的,哪一个不是修炼成精的人物。”

见君先生如此冥顽,傅斟满怀惆怅语重心长的说:“屋檐就那么高,别人不低头你也得低头……哎,谁让你比别人都来得高呢。”一句话,又把君先生说乐了。

周末一大早,日本商人山田义夫送来帖子,说隔周是他的寿辰,他入乡随俗,请了各路艺人到他家里唱堂会,希望君先生赏光莅临。

山田义夫表面是个商人,其实是为日本政府工作。曾多次试图游说君先生。此人是个中国通,汉语说得好,人也精于世故。君先生对他一直还算客气。他说君先生是大日本皇军看中的人,不会轻易放弃。希望君先生能认真考虑合作之事。

这次下帖相邀,不知安得什么居心。又不便直接驳他的面子。

君先生也唯恐是鸿门宴,特意命人多方打听,得知受邀者众多,且行业不一,便不再疑虑。

等到那日早上,君先生收拾停当门,逐一试穿皮鞋,准备出门。

傅斟才刚刚起床。倚在门框上,忽闪着黏答答的眼皮,喜滋滋目不转睛的看着。等君先生走出去,我悄声说:“就那么好看吗?看不够?”

傅斟笑嘻嘻的指着君先生的背影说:“不知道还以为是去当新郎官呢。越老越臭美。”

这时电话铃响,我随手拿起听筒说:“喂,秦公馆,哪一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急促喘息着的男人声音:“喂喂,让君先生不要来,千万……有人要对他不利……”

一句没说完,话筒里传出扭打和呻吟的声音,电话随即被挂断。这个声音耳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第25章:绑架

傅斟脸上还挂着梦游般的笑容,见我捏着电话发呆,问我什么事。我将电话里的情形详详细细的向他描述了一遍。他穿着睡衣撒腿往外跑,边跑边喊:“阿三、阿权,开车,快。”见我跟在他后面,赶紧将我向后推开,大力挥着手说:“分开追!”我扯着阿三跌跌撞撞上了另一辆车。

我们的车子一路追到虹口公园,没见到君先生。只看到了傅斟和阿权,正在和关卡的日本兵交涉。

虹口是日本人的地方。有海军陆战队在此驻防。自从日驻沪总司令白川义则庆祝天长节时,被朝鲜人尹奉吉炸死,出入盘查更加严格。没有通行证,鸟也飞不过。

我们无功而返,在焦急和慌乱中度过半日。傍晚十分海天大哥带人回来了。他看上去毫发无损,却满脸懊恼。

他说一早过去的时候,本没什么异常。戏看到一半,山田义夫过来说带君先生去见一个人。君先生跟着到了一处房间门口,里面影影绰绰好些日本人。有几个当官摸样的,还有个男人满身是血躺在地上。不过离得远,看不真切。

君先生厉声问了句:“这是什么意思?”

房间里有人回答说:“只是想请君先生喝个茶,他不识抬举,误会了我们的好意。”

这时山田在君先生耳边说了几句话,君先生脸色很难看,吩咐海天大哥不必跟着,自己进了那房间。

等了很久,里面一直没什么动静。海天大哥几次追问门口守卫的日本人,语言不通,也得不到什么回复。直等到天色渐暗,还不见君先生出来,他们一商量,硬冲了进去,房间里却根本没人。他们还想再理论,无奈对方人多势众,用枪逼着他们赶了出来。

如果我猜的没错,房间里满身是血的男人,应该就是早上匆忙打来电话,向君先生示警的人。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时间,在哪里听到的?我的用力敲打自己的脑壳,忽然一个模糊的声音响起,“人言洛阳花似锦,偏奴行来不是春”。没错,是崔月楼。赶紧一个电话打到同生戏院。班主说崔月楼确实被下帖子请去唱堂会了,一直未归。

傅斟听见,脸色一变,抓起桌上一应物件狠狠摔砸在地上。

九爷回了苏北盐城老家奔丧。君先生身陷险境生死未卜。同生会一时群龙无首。老老少少连夜聚在一起商议对策。

经过多方打听,得来消息,日本人说今日君先生根本并未出席山田的寿宴。

如果他们提出条件,无论多苛刻,我们起码还有回旋商量的余地。他们来个死不认账,我们便束手无策了。

想来日本人拘禁君先生,是要逼他就范,答应帮日本人做事。他自己不点头,我们费尽心机也是枉然。

侯爷添爷、黄师爷、和一帮同生会众,围坐在书房中,争执不休。有人提议将事情的经过通知传媒报馆,制造舆论,向日本人施压。有人提议以商会的名义向政府抗议,请政府出面与日本人交涉。也有人说以君先生的名义发一则声明,支持中日亲善,共荣共惠,愿在商言商,与日方谋求合作。

傅斟在众人的高声论辩中默默走出房间,出了门口,重重靠在墙上。手掌和头紧紧的抵住墙壁,闭着眼睛不说话。我倒了杯茶给他,问:“商议的如何?”。

他深吸了一口气,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手指着房间的门,激动而愤怒的说:“他们一个个,何曾想过救人!哪一个主意,不是要生生逼死君飞扬!”

日本人不承认拘禁了君先生,如今死无对证。恐怕逼急了,他们很有可能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即便保住了性命,毁了名声,君先生便是生不如死,在商会,以致上海,再无立足之地。

傅斟用手拍打着墙壁,眉头紧锁,自言自语着:“怎么办怎么办!”

如果君先生真的出事,同生会怎么办,九爷怎么办,而傅斟他,又该怎么办?

上上下下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傅斟命阿三准备了十根一封的两封金条,每封一百两。临出门前,对海天大哥和安哥下了死令,他不回来,无论商议出任何结果,都不许擅自行事。

他这一去就足去了一天。入夜依旧未归。张妈一遍遍跑到街口去张望,一遍遍失望而归。每次都跺着脚拍打着手背焦急的说:“你说说,这是去了哪呢?可千万别有什么事。不然我怎么对得起小姐姑爷。”

一整天不住有各界电话打来问询,开始我们为了不致无端猜疑,还一一解释。后来干脆一听是关系此事的,就立刻挂断。

十点多钟,傅斟打了一个电话回家,说饮了酒,不便宜,今夜留宿在吴之群府上。让我们不必担心。我问他要不要多派些人去接,他没回答就挂断了电话。

不知通过吴之群,攀上了哪一条线,希望不要白忙一场。

又一个惶惶不眠之夜。早上阿三回来了,一脸匆忙的径直进了傅斟房里,拿钥匙开了书桌下的小抽屉,翻找着什么。我过去问阿三:“进展如何,可有什么转机?”

阿三低头嘟囔着:“一切顺利。”

边说边拿着傅斟的名章往外走。我一把拉住他,疑虑的问:“取这个做什么?到底什么情形?”

阿三只低着头不言语,一味挣脱我,要往外走。我两只手一起上,抓的更紧了,厉声问:“不说清楚不许走。你小老板到底走的什么门路?要动用名章,是要签定什么?要出卖什么?还是要承诺什么?”

阿三极力挣脱,不果,脸色涨红气恼的说:“不要问了,什么也不是,碍不着你,碍不着君先生,碍不着同生会,你们都放心!你们都会好好的。”

说着,眼睛竟有些潮湿。最后干脆胡乱脱去扯在我手里的外衫,蹬蹬蹬跑了出去。

到了晚间,傅斟回来了。是吴之群亲自送回来的。傅斟不知哪里不舒服,看上去脸色很差,走路有些不稳,双脚飘乎乎的。吴之群殷勤的一路搀扶着,直送入卧室。两人又悄声交谈了几句,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吴之群走后,我问傅斟要不要请个医生过来,他制止了我。说只是太累了。我想问问事情的进展如何,但是看他已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又怕万一没有进展反而引得他心焦。不得已住了嘴。

他似乎知道我的心思,恹恹的说:“等电话吧。”

出门的时候,迎面与阿三撞了个满怀,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从他怀里掉落。我瞄了一眼,看到的都是些止血生肌、消炎止痛的药散药膏。

阿三慌忙扑上去急急的拾起来。我回头望向傅斟,他听到声响也从床上撑起头观瞧。四目相对,不需言语,便什么都明白了。傅斟痛苦的仰倒在床上。我悄悄躲出了门。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堵得难受。哭不出,叫不出,骂不出。眼看着傅斟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双手奉出,却只能听之任之。作为人,可叹我是多么的渺小无能。

第26章:托付

等待使时间变得缓慢难捱。一分一秒滴滴答答,流逝的仿佛不是光阴,而是丝丝生机。

傅斟精神稍稍恢复一些,招呼我跟他一道出去。

我满腹狐疑的随他乘车到了王家码头,车子停在窄窄的弄堂口,我们一路步行进去。

穿过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是处极小的天井。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披头散发的坐在太阳底下,手里抱着个枕头,哄孩子一样,边拍打边哼唱着怪腔怪调的歌谣。一个老婆子迎上来,叫了声“傅少爷。”伺候我们坐下。又麻利的斟了茶,便识相的退了下去。

那个抱着枕头摇摇晃晃的女人,由始至终都没抬头看我们一眼。

傅斟怕冷一样紧紧的缩了缩身体,指着那个女人说:“五年前,她是君太太。就是你我的舅母。”

我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瞪大双眼。

傅斟点上一根烟,深吸了几口,对我讲述起来:“因为是外公安排的婚事,君飞扬虽然对她没什么感情,但是渐渐也就接纳了她。他们成亲不久,一次飞扬回家,看到她喝醉了,和别的男人睡在床上,一气之下打断了她的腿,赶了出去,并发下话来,再不想见到她。”

一支烟抽完,他恍然未知,直到烫了手指,才一激灵丢掉烟头。眼睛望着前方,痴痴的说:“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怀了飞扬的孩子。”

我霍的站起身,不可置信的望着傅斟,问他:“难道是你干的?你陷害她?天呐,傅庭芸,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痛苦的把头埋进两只手里,艰难的说:“我以为……那时我以为君飞扬爱上她了!”

我知道傅斟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我一直以为,他本性是善良的。那些心机手段,不过是家庭出身所迫,从小耳濡目染,惯于处世自保,先发制人罢了。谁承想他竟然为了嫉妒之心,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我骂他道:“你到底是恶毒还是蠢!就算阿君哥真的爱上她了吧,你除掉了她,阿君就会回过头来爱你吗?她有什么错!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条人命!你口口声声爱君飞扬,那可是他的孩子!”

傅斟双眼通红的说:“我知道错了。我欠他们的,这辈子都还不起。所以我为他们,为君飞扬,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

一只蝴蝶从院子里扑棱棱飞过,疯子君太太丢掉枕头,一瘸一拐的跑去追。欢天喜地的扑打着。老婆子急忙跟了去,照看着她。

傅斟望着那笨拙的背影,祈求我说:“阿姐,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有天我出了什么意外,你要接替我照顾她。但是在此之前,不要告诉任何人。她的事,除我之外只有阿三知道。如果你想我好好活着,就守住秘密。”

我心情复杂的叹了口气,答应了他。

晚间经过书房,看到傅斟坐在里面,神情严肃的擦拭着手枪。一下一下,异常认真。擦好了,又仔仔细细的往里面填装子弹。

我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白天巴巴的带我出去,把秘密说给我听,竟有几分托付的意味。

我试探着问:“是不是君先生的事,有什么坏消息?”

傅斟茫然的摇摇头,说:“没有。我只是以防万一。现在别无他法,只有等着。”

夜里忽然醒来,口渴难忍,出来倒茶喝,看到书房隐隐透出点光亮。轻轻推门进去,里面没开灯,傅斟仰靠在沙发里,双脚搭在茶几上,抽着烟。香烟燃烧的红点一亮一灭。借着月光,我看到他身前的烟缸里,塞了满满的烟头。我走过去从他嘴里抽出香烟,按灭。又将几扇窗子一起打开,挥舞几下,让烟雾散去。

看他还坐在沙发里,没有动,我走过去拨拨他的头发,他在夜色里无限忧伤的说:“阿姐,梁正东失踪这一年多,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没说什么,只是紧紧的拥抱了他。

又等了一日,吴之群终于来了消息,让去虹口接人。我们浩浩荡荡数十人过去。

等了半天,一辆车子缓缓开来。先是几个人抬了一个伤痕累累的男人,丢下车,接着君先生也从车上从容的走了下来。我们这行人呼啦啦围了上去。君先生君先生的叫着,急切的问着平安。

君先生神色有些憔悴,但是并不见什么明显的伤痕。众人欣慰的簇拥着他,七嘴八舌。君先生嘴里应答着,眼神却越过众人的头顶,向远处望去。

我顺着他的目光,发现傅斟并没有随着我们一起上前,而是安静的依靠车子站着,脸色灰暗嘴唇干裂,却笑容灿烂。透过人群的缝隙,对着君先生轻轻一点头。君先生也遥遥相对的点了下头。

旁边被抬下来的人果然是崔月楼。他鼻子嘴角都是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显然伤的不轻。君先生不想丢下他不管,打算送他回去。我觉得不妥,对君先生说:“大家都等着你呢,让海天大哥去送也是一样的。若你不放心,我再多找几个人照看着便是。”

君先生考量一番,到底放心不下。执意去送崔月楼,又吩咐海天大哥找好大夫候着。

我担忧的回头去打量傅斟,他竟不知何时早已开车走了。他是聪明人,为了不做被怠慢那一个,情愿先躲开。

回到家,果然一堆人侯在家中。等君先生一道吃晚饭,洗尘压惊。

饭桌上,添爷作为长辈,忍不住抱怨了两句:“飞扬,你也不对,该先回家报平安才是。你可知道这几日家里为了你的事情,简直塌了天。”

君先生略有歉意的说:“人家是为我受的伤,于情于理,我不能丢下他不管。今日是飞扬考虑不周,自罚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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