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诀——洛无奇
洛无奇  发于:2013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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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爷的丧礼上,一派忙碌。悼念的行礼的源源不断。

傅斟穿着宽大的孝服,一动不动跪在灵前,眼睛盯着身前三尺的地面,目光散乱开来,茫然一片。

九爷既逝,其余人等,再没有资格来教训他指责他。可是一道道射来的目光,打在他脸上,无不明明白白的昭示着这样的字句:认贼为亲,忤逆不孝,抛父弃母,气死外公……

这世上的人,当闭上眼睛的时候,心里都有一座房子。有的是茅屋,有的是宫殿,有的是贫巷陋室,有的是亭台楼阁。

相同的是,你爱的人,便住在这房子里。你不爱的人,永远也进不得门。当你从年少无知走向世事洞明,这房子里的人们,也有进有出,有高床软枕,有瑟缩角落。

在傅斟的那座房子里,有一个人,慢慢的杀掉了房子里的其他人。最后,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了。可是,这栋房子的主人却没办法把这罪恶的刽子手赶走。因为一旦把他赶了出去,这栋房子,就空无一人了。

我陪着傅斟送九爷的灵柩回苏北盐城老家。老家乡下的人不知道傅斟的累累罪孽,对他依旧热情亲切,恭敬有加。我们为九爷选好了墓地,一边命人赶工建造,一边请了当地最好的石匠凿刻墓碑。

白天傅斟就安静的坐在墓地旁,目不转睛的看石匠一锤一锤的敲打碑文。我跟他说话他,就回答,我若不说话,他就长久的沉默着。

在耀眼的阳光下,我发现他头上有一根白发,闪着银光。我惊呼:“天哪,庭云,你才二十出头,怎么就生了白发,莫不是整日算计,未老先衰”。说完,自作主张帮他拔了下来。

傅斟接过这根白发,捻在手里,举在阳光底下细细的端详着。若是以前,他一定会调侃些因我嫁不出去而思虑心焦之类的话,可是此刻的傅斟,只是轻轻的对着那根发丝吹了口气,看着它飘飘摇摇乘风而去,然后对着自己渐渐远去的青春年华,长长的,叹了口气。

两个月之后,我们回到了上海。火车站附近的广场在搞集会,接我们的车子开不进来。天下着小雨。我们不得不满身湿气的穿过拥挤的人群。奋力挤出一程,回头看时,见傅斟没有跟上。放眼搜寻,发现他正呆呆的望着会场中央的高台,那上面发表演说的人,正是总商会长君飞扬。

细语迷蒙,幻影浮动,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沉醉专注的遥遥仰望。如今相似的场景,一样的人物,台上的那个依旧一呼百应,台下的这个却已千疮百孔。

所谓恩断义绝,斩却情丝,谈何容易。最后斩的、断的,还不是自己,心早就在人家身上,简直是一刀刀的割自己的肉。

九爷去的仓促,并未留下遗嘱。同生会的一切,仍旧是君先生总揽大权。强压之下,却不平静。山雨欲来,疾风满楼。

同生会的元老之中,添爷坚定的站在君先生一边共同进退,侯爷表面打哈哈背后使着绊子。黄师爷老谋深算,审时度势待价而沽。小辈之中,安哥早已人间蒸发,想必凶多吉少了。剩下一干无名小辈,有的趋炎附势,有的曲意逢迎,有的暗藏祸心,有的敢怒不敢言。

侯爷与傅斟约谈过几次,有意出面捧傅斟上位。傅斟自知论才干资历威望都不及君先生,质疑侯爷推举他的居心。侯爷也不隐瞒,开诚布公的表明心迹。刨去傅斟是九爷嫡亲血脉不谈,若傅斟掌权,起码会给他们这些老家伙三分薄面。正因为傅斟的才疏资浅寂寂无名,才更加要仰仗他们这些爷叔长辈,他们还可以过几年风光日子。如果君先生做主,他们这些碍眼的良弓走狗,就都要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

见傅斟举棋不定模棱两可,侯爷不得不加重语气敲打他,教他千万莫忘了九爷临死那一巴掌。

三个月后,帮会老少聚于一堂,商讨大权交接事宜。君先生端坐首位,其余人等按年资长幼顺次而坐,刚刚出头的愣头青们连座位都没有,只能站在后面。支持君先生与支持傅斟的两派各执一词,争吵的硝烟弥漫。君先生抱臂不语,静观其变。主角之一的傅斟却姗姗来迟。

在众人僵持不下几欲动武之际,傅斟一脸莫测的走入会场。里面登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紧张的注视着他,猜测着他下一步如何行事。

只见他缓步走向座首,在君先生身边站定,不紧不慢的从阿权手中接过一本册子,举起来,对着众人扬了扬,然后从容的送至君先生面前,郑重放好。这时阿三搬了把椅子,放在君先生身侧退后半步的地方。傅斟坦然坐定,点起一支烟,旁若无人的吸了起来。

那一本册子,是九爷手里的拜师帖。里面的人名,不是军政要员,就是名流巨贾。掌握了这份拜师帖,不亚于掌握了同生会的命脉。关键时刻,这些人中随便翻检出一个,都可以兴风作浪抑或力挽狂澜。如今傅斟将这份东西献给君先生,便预示着他是要俯首称臣了。

那些本欲保举傅斟的人,眼见着大势已去,有的失望咒骂,有的举拳乱砸,有的干脆拂袖而去。

侯爷哈哈冷笑几声,愤懑自语着:“看来同生会如今是改姓君了。”

傅斟看看他,诚恳的劝慰道:“侯爷,别忘了,你我也并不姓秦!”

君先生从始至终一言未发,只是在傅斟将拜师帖献出的时候,意味深长的看了他许久。

一场厮杀之后,众人渐渐散去。傅斟直等到最后一支烟吸完才无力的站起来。晃晃悠悠的向外走。君先生拉住了他,纠结了一会,方开口问道:“为什么站在我这边?”

傅斟一脸无奈的望向他,苦笑着说:“本来我什么都有的,可我都放弃了,每一次,都选择了你。现在老天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在你和我自己中间做一个选择,我有得选择吗?如果到了这一刻,我放弃你,那我这二十年来家破人亡众叛亲离声名狼藉的付出,就都白费了。”

这就是傅斟对君先生的感情,最开始是爱,后来是占有,最后演变成了对命运的死扛到底,誓不服输。

很多年之后,我的孙女忽然说到了一个名词:“偏执狂”。一瞬间醍醐灌顶。这个,说的不正是傅斟。

第37章:瞎子

傅斟是一个奇怪的人,很多时候我以为这一次他完了,一定被压垮了,可是很快他又站起来,漫不经心的拍拍灰尘,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因为那日会场之上傅斟的一意孤行,恣意行事,使侯爷大为光火。为了缓和他老人家的怒气,傅斟主动交出了顺泰码头,转而由侯爷的儿子出面掌管。傅斟本就没心思监看顺泰,这一来反而乐得轻松自在。

我们整日家里、公司两点一线,管他外面是翻天覆地还是乾坤倒转,统统的充耳不闻视为不见。

年底岁末,街上行人日渐稀少,弄堂里却到处是置办年货的男人和浆洗被褥的娘姨们忙碌着的身影。在公司里忙活一天,傍晚顺着街道一路走过去,看着民生百态,吹着冷风,身体不再一派僵硬,头脑也瞬间清醒。我们经常就这样沉默着缓缓前行,不知不觉走出很远,腿酸了,就在路边随便找个铺子坐下,喝喝茶,吃吃点心,聊聊无关紧要的话题。

有家叫乔记的老字号,就是我们漫无目的闲逛时发现的。他家的锅贴皮脆汁多,十分地道。那滋味我至今难忘。而傅斟喜欢点一道排骨年糕,有一搭没一搭的戳着软糯的年糕出神。

乔记的对面也是小吃店,店老板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胖男人。因为生意不好,所以脾气极差。每每不顺心,就拿家养的老狗出气。那狗有时懒懒的卧在过道里,主人经过,见狗挡了去路,嘴里骂着“侧那”,抬起一脚将狗踢飞。狗被踢得滚到了街上,摔得呜呜直叫。傅斟见了,吹着口哨唤来那狗,将盘子里的排骨丢给它。狗得了骨头感激的摇了摇尾巴,转回身跑去了主人身边,依偎在刚才将它踢飞的那只脚边,欢天喜地的啃起来。

傅斟愣愣的注视着那条狗,忽然恶狠狠骂了句:“真他妈的贱骨头。”

我不可思议的抬眼打量他,惊异于他竟对一条狗的行为如此耿耿于怀。他急忙解释:“我是说我自己。”

然后他又指指街对面,愤愤的说:“我就像那条狗一样。不过比它多穿件衣服而已。”

因为家里有白事,这个年过得冷清而寡淡。灯笼鞭炮福字对联一应全免。即便不是为了守礼,家下也再没人有心情搞这些。

还没出正月,傅斟就毫无征兆的病倒了。先时只是感冒的症状,医生开了药,嘱咐饮食清淡多休息。大家也并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厨房帮多宝阿叔准备晚餐,忽然听见小秋在楼上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大叫:“蔓姐姐,蔓姐姐,快来。”

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张的冲上去,发现傅斟晕倒在书房的地板上。我们几个人七手八脚的而将他抬进房,围着叫了老半天,他才有气无力的哼出一声来。

那天晚上,便发起了高烧。体温升到三十九度。喂他吃了药,我和张妈两个整晚守在床边,帮他冷敷降温,始终不见好转。第二日温度略有下降,却转成了肺炎。

白天医生来打了针,还能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到了夜里,越发难熬。常常像个破旧的老风箱一样,剧烈的喘息咳嗽。每每一咳,就会牵扯出一阵疼痛。他为了不使我们揪心,总是手按着胸口极力忍着。

那些高烧的夜里,他总是一阵一阵的说着胡话。有时候和九爷对话,哭哭啼啼的道歉哀求。有时候和毓婉姨妈对话,絮絮叨叨的嘘寒问暖。有时候和童年时的我对话,要爬上树替我捡挂住的鸡毛毽子,要我帮他隐瞒打碎的青瓷花瓶,要我赞赏他画的大轮船。

有一天半夜,他忽然迷迷糊糊口齿不清的大叫着“飞扬,飞扬。”

君先生鞋子也来不及穿,光着脚跑过来,扶着傅斟的肩膀轻声将他唤醒。

傅斟费力的睁开眼睛,忽闪忽闪盯了半天,方认出眼前的人是君先生。他一脸茫然的喘息着说:“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吊在悬崖边……一只手撑着,眼看就坚持不住了……这时候有个人走了过来,就是你……”

君先生一手扶着傅斟的头颈,一手抱着他,手掌轻拍着。用哄小孩子一样温柔的语气询问着:“那在你梦里,我做了什么?是把你推下悬崖,还是把你拉上来了?”

傅斟的手紧紧拉着君先生的袖口,眼睛却渐渐闭了起来,朦胧的呓语着:“我不知道啊……可是我很开心,来的那个……是你……”然后就这样皱着眉头睡了过去。

我让君先生去休息,我来照看傅斟,免得他睡得不老实再度着凉。君先生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袖子依旧捏在傅斟手里。他呆呆的想了一会,轻笑了笑,摆手将我赶了出来。

早晨我推开门,看到君先生和衣侧身睡在傅斟身边。傅斟安稳的躺在枕头上,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双颊绯红。而高大的君先生则卷曲着膝盖,一只胳膊枕在头下,一直胳膊依旧搂在傅斟身上。愁苦的皱着眉头,像个委屈的孩子。

傅斟这一病,足足躺了一个月。煎熬的单薄消瘦。用张妈的话说,已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了。

等到傅斟精神渐渐恢复,可以下床走动,会在中午天气好的时候坐在室外晒太阳。那天我帮他送毯子,回来的时候,见君先生正在二楼的窗口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阳光渐渐淡下去,起了风,我琢磨着要叫傅斟回来了。走廊上,君先生依旧站在刚才的位置,专注的看着庭院之中玉兰树下的傅斟。

我下了楼,来到傅斟身旁,指点他去看二楼的窗口。他并未睁眼,却心中了然的抿起嘴角淡淡一笑。

我好奇的问:“哎,你们是怎么撑过来的?”

傅斟伸了个懒腰,不情不愿的扶着椅背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凄然一笑,说:“阿姐,你知道什么人才不怕走夜路?是眼睛最好的人吗?不是。其实是瞎子。”

第38章:真相

三四月间,频频有小道消息传来。从龙二口中得知,国共正在进行根据地政权和军队改编问题的谈判。中日之间的大规模战争,已经箭在弦上。大量的工厂企业陆续迁往后方。长江航道上船只鳞次栉比川流不息。

吴之群升迁,荣任上海市政府委员兼建设厅厅长,为此特意设宴庆功。我陪傅斟前去道贺。因他大病初愈,不能饮酒,去之前特意电话联系吴之群,说只坐坐就走。

在吴之群那,他算是极有面子了。我们到了吴府,尚未下车,吴之群就满心欢喜的迎了出来,双手搀着将他接了进去。席上我们自然是坐在主桌,混迹于众多党政官员之间,被待如上宾。吴之群殷勤的不住盛汤布菜。坐了半个小时左右,傅斟就推说身体不适告了辞。吴之群又是一路送出,待我们的车子开过两个街口,还依稀见到吴之群站在自家大门口,不住的挥着手臂。

从吴之群家中出来,绕路去了范永兴。我有件大衣的领子不平整,要拿去修改。老师傅说费不了多少功夫,让我们先四下里逛逛,约莫一小时左右就可以取了。出了范永兴,我们一商量,决定去茶楼喝茶听曲消磨时光。

远远的,见对面茶楼门口,君先生带着几个人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低头与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说话,言谈间,手自然的拍了拍那人肩膀。想是熟识之人。我正欲跑过去打招呼,傅斟一把拉住了我,对我说刚才钱包落在范永兴那了,让我帮忙跑一趟取回来。我满腹狐疑的看看他又看看阿三,勉强点头应允。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君先生已经与那小个子分了手,带着一众人上车离去。小个子也快速消失在了人群中。傅斟正拉着阿三急切的嘱咐着什么。阿三用力点着头,然后跑开去。

在范永兴自然没找到什么钱包,等我折回去的时候,傅斟正一个人蹲在刚才的地方。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头晕。我想去找阿权开车子过来,他制止了我,说阿三阿权两个另有事情要办。没办法,只得叫了辆黄包车回家。

下午阿三阿权回来,径直进了傅斟的房间。他们上楼的时候,我看到阿权的鞋子上隐约沾染着血迹。我假装不经意走过门口,特意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下,只听见阿权说:“没错,那些人一直跟着他去了老西门,想做掉他。他发觉了,往赌场里跑。我们把他从后门偷偷带出来的。没人发现。”

后面是阿三和傅斟在说话。他们的声音小,听不清晰。过了一会,又听见了阿权的声音:“放心吧,我亲自看着。都是信得过的人。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他们几个又在房间里谈了一阵,然后一起出去了。一夜未归。

那晚上君先生回家,不见傅斟,来问我,我随口说不知跑去哪个朋友家玩去了吧。君先生面露不悦之色,提醒我看好傅斟,别好了几天就跑出去疯。我只得点头称是。

第二日一大早,阿三回来了,传话给君先生说,傅斟请他出去一趟,要介绍个朋友给他见见。君先生询问是什么朋友,阿三答说并不十分清楚,君先生到了那边便知。君先生心里纳闷,不过还是随阿三去了。我要跟着,阿三不允,说傅斟要我留在家里。我不理他,径直上了车,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帮我关好车门。

几辆车子七扭八拐,开到了闸北的一处废巷。巷子里的房屋很多已经倒塌。一片破败景象。室内室外墙角路边,满满堆着腐烂的木材家什和零碎的瓦片砖头。乱石的缝隙中茅草疯长。我们很艰难的顺着巷子走到底,停在一处尚算完整的房子前面。

阿三一推门,先走了进去。君先生站在门口,愣怔许久,仿佛鼓了很大勇气一般迈了进去,一晃神,险些被门槛拌了个趔趄。海天大哥和我紧随其后跟了进去。其余人规矩的守在屋外。

里面很暗,一时间什么都看不真切。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霉味,腐臭的尿骚味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等到眼睛渐渐适应,四处看去,这屋子不大,却空荡荡的。墙壁斑斑驳驳布满了霉藓和蛛网。室内没什么家具摆设。只正中有一张八仙桌,并几把残破的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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