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盛烟出来采花的日子久了,他随身都带着这种东西。
“说来你们入考时也真奢侈,用冰块放进三隔层的木箱里,用来冰花瓣……这次你用了什么花啊?”酆夙扬问。
“用了朱栾。”盛烟也蹲下身去帮忙,道:“本来还剩了好几颗朱栾降真丸的,被我大哥的师父给要去了。”
“怎么不要他也收你做徒弟,笨啊!”酆夙扬捏他的鼻子。
盛烟横眼道:“我当然想,但是那样就要离开龙家,要亲自去他家住几年的……要是那样……”不就见不到你了。
酆夙扬的手忽的顿了一顿,“盛烟,难不成……”
“快收拾好这些了,转回头我要给杏儿馨儿做点草木真天香,她们现在盯着我的香丸呢,就拿这个打发一下好了,反正香味也挺好的。”盛烟立刻岔开了话。
酆夙扬直起身,低头凝视着他耳边飘散的发丝,殊颜笑无声。
第四十一章
焚香,并不意味着奢靡浮华。
盛烟在后来所着的《龙氏香谱》中如此写道,颠覆了过往人们对于焚香、制香的认识。
在这句话之后,他又写道:制香也可因陋就简。因陋就简,同样能够享受焚香的美妙与浪漫,一切在乎于人们的真心所感,于自然之爱。
与酆夙扬从后山回来之后,盛烟将橘树叶交给杏儿,先吩咐她先那些旧竹篾拿来给他,然后把所有的橘树叶捣烂,备用。
盛烟把所有旧竹篾劈成一截截的,交给馨儿,让她把这些都放上饭甑蒸。
“小主子,这些旧竹篾都是被扔掉了不要的东西,能有什么用啊?”馨儿心中疑窦颇多。而且,又不是做饭,干嘛要把这些竹篾都拿去蒸呀。
盛烟笑着瞟她一眼,道:“想熏衣熏巾么,想就别问这么多,依照我的话去做就得了!”
“是~~”馨儿将信将疑地拿着竹篾条儿走了,先去洗干净,然而放在饭甑去蒸。
蒸到大约半刻时,盛烟进的厨房,让杏儿把那些完全捣烂了的橘树叶都给放进瓦缶里,让馨儿把火拨小了些,把被蒸汽蒸软了的竹篾也一同投放了进去。
这会儿,是橘树叶和竹篾搅合到了一处,盛烟索性放手让两丫头去做,只在旁边站着指点:“都搅合匀了,让橘树叶都覆盖在上面,把这些竹篾条儿都给包裹起来,哎哎,对了就是这样子!”
他看到瓦缶里捣烂的橘树叶铺的够多了,就喊住她们停手。“行了,把这瓦缶放在饭甑上去蒸吧!”
两丫头满脸疑惑地问:“这需得多久?”
“半柱香功夫,其实我也说不准……哦,就蒸到你们闻到浓郁的香味为止吧。”盛烟说的随意,全然不似平时制香时那种严谨的态度。
这下两丫头心里更没底了,心说小主子不是敷衍她们,拿她们寻开心吧。
“你俩这是什么表情?”盛烟转身欲走,又站定了笑着回头,道:“别小看这些不起眼的东西,在他人眼里是无用的破烂儿,到了我这儿说不定能变废为宝。快去看火看火,虽然是随意的蒸法,但也不能给弄糊了,蒸好了就把它取下来,倒时再来喊我!”
杏儿和馨儿只得点头,乖乖蹲在灶头边上看着火候,小主子说了,火不可太大,也不可太小,得是中火才成。
盛烟从厨房回来就去挑了几个大梨子,洗干净了放在盘子里,自己拿起一个来吃,其余的准备留给夙。
也让他也尝尝看,是不是也喜欢这种梨子的甜味,他这心里才更有谱。
一边啃着梨子一边翻看香谱,盛烟找到了几个以果肉入香的方子,这几个方子还都比较简单,看起来方便易行。盛烟不甚满意,但还是记了下来,决定先尝试看看,然后再做些许改进。
自从见过大哥哥龙碧飞改良旧时熏衣香方的举动,盛烟也有了动一动旧方子的念头,时常用自己改良过的方子来做香丸,记录下结果,然后再根据效果继续改动。
香方若总是一层不变,那制香师岂不是只要依葫芦画瓢即可,不需动脑了?盛烟觉得不妥,大哥哥二哥哥也时常教导他要善于钻研,不要迷信权威和经典,就算是过去流传已久的香方,也有改良的空间,甚至有些是过于繁复的、不好的,都可以推翻否定掉。
尽信书不如无书,这点用在制香上也是非常适用的。
盛烟写了几张纸的心得和体会,把用梨子果肉入香的方子也草拟了几个,这时便听见门外杏儿和馨儿的禀告声。
“已经蒸好了?”盛烟放下毛笔问。
“是的,小主子!小主子,那香味真好闻啊,奴婢不晓得怎么形容,总之比奴婢想象中的要好很多呢!”杏儿在门外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盛烟抿嘴挑高嘴角,打开门走出去,随着她们来到厨房,揭开瓦否看了看,点头道:“这就可以了,你们用筷子把里面的竹篾都捞出来,放在簸箕上去晾。”
杏儿和馨儿这回听话了,也不问为什么,赶紧麻利地干活。
“等它们晾晒干了,就可以用来焚爇了。”盛烟嘱咐她们,“别拿到太阳下暴晒,阴干就好了,现在这天儿,估计明儿个中午就能干透了,到时我来教你们如何焚爇。”
俩丫头一听这话顿时兴奋了几分,喜上眉梢道:“谢谢小主子!”
“哎呦,这可用不着……你们哪,等穿上熏好了草木真天香的罗裙走出去,再抖一抖熏巾,也是能给我这脸上添光的。”盛烟笑开了道,“不过,无论谁问你们这是什么香,都别告诉她们,知道么?”
嗯嗯嗯!俩丫头点头如捣蒜。
盛烟这下了了一桩事,回屋里继续翻看香谱去了,刚把门关上,转身看桌子,发现盘子里的梨子少了一个,但往房里四处望望却没见到人。
“咳咳……”盛烟拿起一个梨子在手里抛了抛,嘀咕道:“奇怪了,梨子怎么少了一个,莫非是我房里遭耗子了?”
话音刚落,他床后的白纱幔轻微动了动。
盛烟捂着嘴偷笑,继续道:“可这耗子也未免太大了,偷了我一整个梨子不说,还吃得连核都没了啊!啧啧啧,不得了,看来不是一般的耗子,是个耗子精吧!”
“噗——”白纱幔一抖,从后面传出了声音。
这算是暴露目标了,酆夙扬咳嗽着撩开纱幔走出来,手里果然拿着啃掉一半的梨子,嘴巴里埋怨:“你才耗子精呢,你全家耗子精,隔壁那个院子的院子也是耗子精!”
“哼,就知道是你来了!”盛烟眯着眼,又抛给他一个梨子,“你想吃便吃嘛,干嘛躲起来?这本来就是给你留的。”
酆夙扬往桌边一座,又啃了新梨子一口,道:“真的么?我今儿个是来早了,这不怕俩丫头不知道何时会进来么,就躲起来吃了。还别说,这梨子很甜哪……很久没吃过这么好的梨子了!”
“你也喜欢吃梨么?”盛烟看他狼吞虎咽,伸手用袖子给他擦了擦嘴角。
酆夙扬舔了舔嘴巴,道:“那是,我从小爱吃梨,比起橘子苹果更爱吃梨,因为汁水多么。”
“唔,那太好了。”那用这梨子果肉入味的香丸他一定会喜欢的,盛烟欣喜地笑弯了眼,把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你慢点吃,这梨子我多的是。”
“得了,我吃两个就够了,哪能吃得了这么许多,我又不是饭桶。”酆夙扬把最后一口咽下去,伸手找他要布巾,“盛烟,擦手!”
盛烟取过半湿的布巾扔到他脸上,“自己擦啦,还想我服侍你啊!”
“嘿嘿,给我擦擦又怎么了。” 酆夙扬胡乱擦了擦手,把布巾扔还给他,就不客气地往他床上一躺,舒服地摸摸肚子,道:“不错不错,真是又甜又解渴。”
“我说你要上床好歹把靴子脱了呀!”盛烟盯着他那双满是尘土的鞋,抬脚踢了踢,又问:“这么多土啊,你白天又去后山练功了?”
“嗯,当然了……一日懈怠不得。师父回来要考我的,他说了,如果他回来时我能接上一百招,才肯教给我下套剑法。” 酆夙扬晃荡着腿,双脚交叠在床沿上,就是懒得脱靴子。
盛烟无可奈何地瞪他,看不过去,只好伸手给他把靴子脱了,嫌弃地往扔到一边,道:“你不是已经学了两套剑法了么,还有啊?”
“那是……别看我师父长得一张不靠谱的脸,但他的剑法当真绝妙,我想都学过来,过两年就能打败他了。” 酆夙扬豪气万千地说着,脸上傲然之气尽显,但还确实不是吹嘘,他在武学上一直踏实,日益精进。
胖酒鬼师父为什么要躲起来,就是因为这小子学得太快,他快招架不住了。
盛烟不信地努嘴道:“你有这么厉害?改天,让我也见识见识你的剑法好了!”不亲眼看看他是不会信的,不过说实话他很羡慕酆夙扬能有这么高的武功。
“好啊!”说着,酆夙扬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凑到他耳边道:“那后日吧,我看明日起要变天,后日说不定会凉爽许多,你在橘子树下看我练剑,也不怕晒着。”
两人就说定了,还习惯性地勾了勾小指。
这晚上,盛烟也是不知不觉睡着的,前一刻还与夙说着在灵邺的见闻,后一刻就倒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酆夙扬舍不得吵醒他,就还是仍由他保持着这种姿势,趴在自己身上睡了一宿。第一日起来再次腰酸背痛,想了想,酆夙扬索性找了套心法出来,准备以后睡觉时练练,等练上一段时间,估计盛烟再怎么睡相不好,自己也不会觉得难受了。
第二天很快就到了,盛烟在午膳后瞧了瞧干透了的竹篾条儿,觉得挺合宜的,就让俩丫头把他的小香炉给架上,然后把熏巾笼给拿过来。
“这熏衣熏巾都是一个理儿,只是所用的熏笼大小不一样,先让你们熏巾试试。”盛烟边把熏笼放在香炉上罩着,边对她们慢慢说道:“这香炉下头,最好先放盆水,因为怕你们火候掌握不好,有这盆水放着,就不会把东西熏糊了。”
杏儿和馨儿忙不迭地点头,耳提面命地跟着学。
盛烟把一截小竹篾扔进了炉灰里,用白铜筷子把香炭殜拥簇在周围,又道:“这竹篾的香气和橘树叶的香气已经杂糅到了一处,能让其燃发出来即可,因为不是香丸,也就不需要过多技巧,但这香气是很清新的,与芙蓉蔷薇等熏衣香相比虽然淡了些,但贵在自然。”
不消一会,这香炉里已经发散出了极其清雅的香气。
盛烟禁不住深吸一口道:“草木天真香,其香清,若春时晓行山径!”
反正已经开始熏巾了,他干脆也拿了两方帕子过来,让她们一同熏了,熏好后,自己拿了塞进腰带里,说自个儿要出去走走,留待俩丫头自己在他房中折腾。
偶尔把他房间熏一熏这种香气,也是不错的。
依着约定好的时辰与酆夙扬在枯井照面,盛烟把帕子递给他一方,道:“喏,草木真天香的帕子。”
酆夙扬拿在手上闻了闻,忍不住笑颤了,“哟,不愧是我捣弄出的香,也不比你们制香师做出的香丸差嘛。”
盛烟伸手捏住他的鼻子,扭了扭,道:“好啦好啦,也就是你这只耗子精碰上我这只火眼金睛的猫了,不然谁能注意到这种香?!”
“是了是了,还是你最厉害。” 酆夙扬把帕子塞进衣襟里,拦腰抱起他,这次居然换了一种轻功,头朝下地栽了下去。
盛烟几乎以为自己要头着地了,心都蹦掉了嗓子眼,却感觉自己突地掉了个儿,仍然是在酆夙扬怀里稳稳落了地。
睁开眼一看,自己紧紧挂在他身上,赶紧松开手,开始拳打脚踢。
“得得得,好了好了啦!” 酆夙扬捏住他的手,往身后一带,闷笑了一路,又被盛烟打了一路。
两人抵达后山时,山间正是清风拂面,花香满溢,不热不冷。
“我就坐在这里,你可以练剑了!”盛烟找了一块石头,正好在一簇蓝色苜蓿里,便撩起长衫坐下,双手托腮,摆好了一副要好好欣赏的姿势。
酆夙扬微微扬起下巴,对他轻轻点头,在一块大石头下摸啊摸,摸出一把剑来。他垫脚在石壁上一踩,便直直跃上空中。
随即一个鹞子翻身,反手拔剑出鞘,一个剑花飞溅而出,在日光下耀目生辉。
盛烟瞬时张大了嘴,眼睛直愣愣地撑大着,盯着他上下翻飞的身影,眼珠子来回乱转。
几乎看脱了眶。
就见酆夙扬长发飘飞,忽的一剑到底,于花丛中挑起一丛,一时间蓝色花瓣如雨飞散,零零落落。他在花瓣中上下跃动,挑抹横扫无数个剑花,却是半片不沾身。
这样的酆夙扬,是盛烟从未见过的。
他静时皎如玉树,濯如清溪,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一旦剑尖抖动,竟是疾如风、闪如电,利眼似鹰,四肢百骸无一不柔韧如竹,巧若灵狐。
剑气洒脱而剑锋狠辣,招招果决。
盛烟不知何时屏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觉得眼前的酆夙扬灼热得令人抹不开眼,也陌生得令人不敢直视。
他才陡然发觉——
过去那个邋遢的小乞丐早已不见,他在不知不觉洗练脱变,变成了眼前这个芝兰玉树的俊逸少年。
第四十二章
盛烟这几天都刻意疏远了夙,说要独自静思,不让夙来蹭床了。
酆夙扬很是疑惑不解,但果真不来了,每晚三更时来一趟看看盛烟睡下了没,再原路离开,或者又去后山,披星戴月,在山坳里迎风练剑。
现今已经入了秋,夜间的山风也是凉意袭人,但夙仗着身子骨硬朗,从不在意,只是挥汗如雨,待浑身湿透了就跳进水潭里扎猛子,直到四肢觉得顺畅了才从水里起来。
他仰面躺在花丛中发呆,遥望着熠熠星空,不知觉伸出手来想要触摸,却发现这明亮的星辰只可远观却无法触摸,看似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心里,陡然就生出了一丝怅惘。
脖子上的香袋,是盛烟回到龙府就还给了自己的。他本来不想收回来,但盛烟说的对,这是娘亲留给他的,即便自己现在不在她身边,也该时刻记得娘亲,不要忘记终有一日,只要有机会,就应该承欢膝下侍奉她,切勿留下遗憾。
想到这儿,酆夙扬幽幽叹了口气,想起胖酒鬼师父这次离开之前收到的那封信。
师父只说信是师叔送来的,但若不是急事,何以飞鸽传书,而且这封信很短,师父只看了一眼就烧掉了,第二日就急切地说要离开一段时日。
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酆夙扬禁不住忧虑,更担心的是……会不会是娘亲出了什么事?
他还依稀记得,自己离开那晚,娘亲抱住自己泪湿罗裙的样子,那么悲恸凄凄。在他被师父抱走后更是欲言又止,有话说不出。现在想来,当时娘亲的神态根本有些诀别的意味,还急忙扯下脖子上的香袋,塞给了他。
这个香袋,她经年累月戴着,他在此之前,都不曾见她取下过。
酆夙扬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心绪繁芜,剪不清理还乱。
思前想后,更感觉师父有事瞒着自己。或者说,从他上次回来后,就隐约埋藏着什么秘密,偶尔坐在墙头喝酒,都会时不时叹息。
这哪里是他一贯无忧无虑的师父。
自己闯了那么大的祸,又被娘亲偷偷送走,他那高高在上的父亲知道了……会如何对待娘亲呢?几日的冷眼相待肯定是少不了的,那么会不会责罚呢,会不会把自己的过错加诸在娘亲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