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失忆?”一直显得漫不经心的塔里忽台这时突然靠近过来,一把拉起我的头。
“我?”我有些空洞地看着他,然后视线开始聚焦成一种苦涩,“我自己封闭了自己的记忆。”
“……”塔里忽台的手一顿,片刻之后就慢慢松开,也不再追问,仿佛能够预知答案很危险。
“我杀了一个,那种‘你’,亲手。”我低头笑了笑,他果然曾是最了解我的人。
“不是我,”他没什么必要的解释了一句,“我在你出征时就已经离开了。”
“我知道。”我低声叹息,声音有些打飘,“现在知道了。”
“刺杀你?”塔里忽台冷笑着扬起浓烈的眉毛,“是战舰上的那个理耳副官吗?”
“是后来。”我摇摇头,自嘲地笑起来,“在我以为绝处逢生的时候,我差点自杀了。”
我已经彻底记起了过去的那些点点滴滴,包括索斯岚那个枯燥简单的故事里他所不知的前因后果,只是哪怕现在想起来,也还是会感觉到一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恐怖的疼痛。
应该就是索斯岚说起过的那一次,在摆脱了狱卒的追捕后,我到过边境上的其他地方,投奔被派戍边的“兄长”和我以为也跟我一样是从联盟军手里逃了出来的 “勃拉尼”。可想而知,在那样的情况下,两个死里逃生的人会怎样拥抱在一起。我们甚至甩开了过往的一切思想桎梏,接吻,抚摸,乃至撕咬,不要命的想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彼此都还活着。
我记得我对“他”说,我要你,我想要你很久了。
然后我就徒手杀死了“他”,在“他”即将杀死我的那一刻。
可记忆毕竟不是实时追拍的纪实片,在那些混乱的镜头里,我只能感觉到无法言喻的痛楚,却再也想不起自己当时的任何想法或者心情。但我仍能清晰地想起从手臂中滑倒的“他”最后凝结在脸上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眼睛里还保留着一丝嗜血残忍的兴奋,曾让我朝思暮想的面容上满是由欲望带来的急切,也许是性的欲望,也许是杀戮的欲望,但那具修长结实的身体却先一步呈现出死亡的征象。我的手指从他的肋骨之间抽离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从他扶在我腰侧的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发出一个冰凉刺骨的声音。也许那时看着满手的鲜血,我曾经无比痛恨自己被索斯岚逼出来的对危险的超常反应,而现在,我却无比庆幸。
我不记得究竟是自己杀死“他”的事实还是“他”要杀死我的真相更让我疯狂。
也许在那个瞬间,什么都不重要,我只是一个被本能求生欲望驱使着的逃犯。
索斯岚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究竟是什么把我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那只是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说:“假的!什么感情,假的!”
于是我催眠般地对自己说,没错,都是假的,然后封存起那些难以接受的记忆。
是索斯岚啊,那个从来都不相信感情的家伙——我突然有种心痛的感觉,好像五脏六腑都被什么东西紧紧拧住了,只想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冲出去找到他,把那个强健有力的身体真实地抱紧在怀里。胸口的宇宙合金散发着冰凉的温度,我近乎惶恐地想,如果没有了他,我怎么办。
想到出神的时候,身边突然有人站了起来,我抬起视线望向正低头俯视着我的塔里忽台。
有一丝月光从乌云背后微弱地透了出来,从我这边望去,刚好笼罩在他头部轮廓的侧面。背光的角度把他的表情完全遮挡起来,在近乎漆黑的那一片阴影中,似乎只有塔里忽台的眼睛在闪烁着深邃的光。他站立的姿势其实很放松,一只手背在身后,肩膀上落着淡淡的荧白色的月光,看起来就像是刚刚睡醒的狮子那般既危险又慵懒,可我却从一种压力中警醒。许久,塔里忽台的肩膀动了动,我以为他要走开了,或者会说些什么,没想到他却突然俯身把嘴唇贴到了我的唇边。在那样暧昧的姿势和气味里,我一动不动,只是抬起眼皮朝不远处扫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商思渔的身影。
“塔里忽台阁下,”我低声说,“你不觉得这种行为很幼稚吗?”
“别叫我塔里忽台,”塔里忽台稍微退开些,边看着我边抬起手指轻轻摇了摇,在呼吸相接的距离里用一种暗哑沉迷的音量低声说,“你可以叫我郑星澜,也可以像司马那样叫我阿澜,在这里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是郑天宇?”我在他又一次贴过来的时候朝后闪开,“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这个身体遗传学意义上的父亲,伦理意义上的姨夫。”他凝止不动,然后慢慢直起腰。
“你想说什么?”我也顺势站起来,微微皱眉地看着他。
“郑天宇也算是我那位天才长辈的爱人。”他意义不明地用指尖抹了抹嘴唇。
“布尔基勒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抬头望向没有星辰的浓暗天空,“郑星海是她的重生体?”
“玛格丽特死后,郑天宇一直想要复生她,但始终失败。”塔里忽台有些沉默地看着我,然后漠然地转过身,“星海大概得算是其中最成功的例子,至少继承了玛格丽特的一部分记忆和性格。有件事也许你不知道,罗德里哥从没得到过完整的生化人技术。他痛恨玛格丽特,也痛恨皇帝陛下,实际上,他大概痛恨第一次睁开眼时看到的所有自然人。罗德里哥想要除掉玛格丽特不是一天两天,可他偏偏在条件不成熟的时候就提前动手,然后给那位陛下留下一个烂摊子,应该都是故意的。”
“罗德里哥将军应该不会如此幼稚。”我不能赞同他的推论,那是我见过最狡猾的老狐狸。
“你觉得他为什么宁愿死也不考虑让自己重生?”塔里忽台突然很危险地笑了起来,“生化人的思维指令可以预置,有些终极指令无论如何他都摆脱不了,例如罗德里哥至死也必须为那个他痛恨的人尽忠,例如战舰上的那个‘理耳副官’无论有多贪生怕死也必须执行杀死你的任务。所以就算是屠夫将军,也只能这样来对帝国皇帝进行报复。我忽然很好奇那个叫黑羽的家伙,他脑子里的终极指令究竟是什么。”
“不会是什么变态的东西。”我闻言却只是耸耸肩,“他有一个最善良的父亲。”
“关于那个提议,你可以再考虑考虑。”塔里忽台好像也没打算再深谈下去,只是点点头。
“罗德里哥将军当年没有更换身体,我想我也不会。”我摇摇头。
“你确定?”他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到我挂在胸前的金属管上。
“就像你确定司马不会背叛你一样。”我苦笑起来。
“如你所愿。”塔里忽台毫不惊讶地点点头,然后问,“能骑马吗?”
“这早就不是能不能的问题了,是为了生存。”我拍拍“飞云”的脑袋,它一下子站了起来。
就在我说这话的时候,帐篷另一边传来一阵骚动。
很快就有人来禀报说,司马杀了一名帐外的看守,夺马跑了。
负责警戒的近卫领队来向塔里忽台请罪,全身铠甲地低头跪坐在地上,用随身的干净白布擦拭过刀锋,然后把马刀献到塔里忽台脚边,自己扯掉了护心镜,掀开战袍露出胸膛。深夜的风冷得像是吹过的直接是刀子,空气中的水分还在半空中就凝结成了冰凌,甚至不是雪花。塔里忽台看着面前的心腹,又抬起头看了看几乎没有一丝星光的天空,一脚踢开那柄刀,只是摆了摆手说:“现在是战时,不用这些繁文缛节,留着命杀敌吧。”
近卫躬身低头,虔诚地亲吻了一下地面,然后收起刀沉默地退开。
我冷眼旁观着,什么也没说。
第九十四章:生祭
对许多人来说,那一年的那场白沙战争发展到后来已经完成变成了一场诡剧。
没有人知道谁和谁是一方的,前一刻还在一起战斗的人,下一刻就会突然拔刀相向变成死敌。
在广袤的川野平原上,事关许多人许多部族生死存亡的这局棋终于下到了必须投入巨大战力流血死拼的中盘绞杀,不再存在任何侥幸的可能性。在这个时代,战斗力的终极表现方式毕竟还是兵力,像格尔特山谷之战这样以少击多的奇袭战例在多方士兵呈双边甚至多边宽大正面撞击的决战中是不可能出现的。而脱脱族能成为白沙的王者这些年,也不完全是因为列都的布局和退让。这是一个强者为王的时代,更是一个最大程度遵循着丛林法则的地方,脱脱族也不只有一个塔里忽台一个右大营。相对于塔里忽台的奇诡而言,白沙可汗帐下的左大营统帅洛安是一个沉默寡言但却步步为营极其稳扎稳打的人。当我跟着塔里忽台的亲卫队还在格尔特山区疲于奔命的时候,白沙可汗和洛安却在贺川旁的冲积平原上对着也速人摆开了预备长期作战的架势。
当时我没有怀疑过,因为我们确实是在疲于奔命。
就像我在山谷里曾经断言的那样,塔里忽台的情况很糟糕。
五百人的亲兵队伍本就经不起几次分兵,可是为了引开那些紧追不舍的六部追兵而又不得不一再分兵。玄袍战士里很快开始有人倒下,而倒下就意味着丧失了一个无法得到补充的战斗力。在兵力上捉襟见肘的同时,给养也是一个大问题。开始时,塔里忽台靠灵活多变的战术还获取了几场胜利,也因而得到了一些补给。但战场本身永远都是最能让战士成熟的地方,这是一个最残酷的真理。六部追兵就算再愚昧再无知,到后来也渐渐明白了塔里忽台时不时要停下来引诱他们接战的原因,何况他们本来就是浑身野性的游牧民族,战斗几乎是一种俱生俱来的本能。寒冬天气里,人吃马嚼都无法取自天然。没有给养没有补充的军队,训练再好单兵能力再强大,也难以逃脱人困马乏无力再战的窘境。等六部追兵学乖了不再单股少量的靠近,也不再随身携带大量补给时,就连塔里忽台的那几个近卫脸上都开始露出急躁的神情。
这时,已经不可能像原来那样专门分人出来照顾伤员,更不要说照顾我和商思渔这样的外人。
我还好些。也许是早就预见到我会回头,塔里忽台为我准备了一些药物,据说能够暂时抑制“黄昏之吻”的药性,再加上生长机能开始少量复苏,至少我的伤口开始结痂,不再血流不断,我的身体情况其实倒在慢慢变好。而且战场是我熟悉的地方,多年的逃亡让我对这种境况很能坦然以对,对伤痛和疲劳的忍耐度也远远要比常人来的顽强。
相比之下,商思渔就要吃力很多。
且不说他养尊处优的身体和习惯,就是他那晕血的毛病,在战场上简直就是一个致命伤。起先商思渔还只是任人把他绑在马背上以免接战见血时昏迷跌落,后来没人再能分神照顾他和他的马,为了能够跟上大队,他就只能把路上捡来的有棱角的石头硬塞到大腿和马鞍相贴的地方,完全是在依靠不断的疼痛刺激来保持自己的清醒,好几次在下马的时候都几乎移不动腿。这么做唯一的好处是商思渔晕血的毛病渐渐变得不再那么厉害,在塔里忽台终于也不免中箭负伤后,他总算可以拿着布帛去帮塔里忽台包扎伤口。
多日转战,商思渔早就不再佩戴原来常带的精致面纱,脸上甚至有了风沙之色。
也许是战况的原因,塔里忽台对待他的态度越来越冷淡,不再说笑,有时整天也不说一句话。
宿营或是整休的时候不再有帐篷,不再有可以独处的地方,那些疏远和冷淡都清晰地暴露在人前。
我不止一次看到商思渔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守卫圈子最外围的角落里,畏冷般的紧紧抱着膝盖,仰头看着天空,似乎别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只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不屑也好,冷漠也好,甚至仇恨也好,仿佛这些人这些事这个时间这个空间其实都跟他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只是身在这里,心却飘渺到了很远的地方。可是随即,当他从这种神游中醒来,他还是会把自己磨得腿根血肉模糊,下了马连走路都一瘸一拐,忍受着饥饿,尽量把自己省下来的干净里衣撕成粗细刚好的布条,为一个似乎连看他都懒得睁眼的人轻轻地换药,细心地包扎。
如此反复几天之后,我看着他,不由会觉得哀伤,就好像看到当年的自己。
那么小心翼翼地沉默着,守候着,等待着一个明知是痛苦的结局。
我想跟塔里忽台说什么,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出口。
这两个人的事,还能说什么呢?
一个人肯为另一个人付出这样的用心,如果不是用情至深,就是所谋至大。
以我的脾气,如果不是被人逼到尽头是怎么也不会愿意用后者来揣度别人的好意。
而以塔里忽台的性格,要相信前者也实在太难。
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始终深刻地记得那天清晨商思渔的样子。
天亮了,奔逃了一夜的队伍勉强保持着队形,迎着开始初升的太阳轻轻放慢了步子。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伴随着雪后清冷的空气落在身侧的山峰上,这是一条没有退路的挺进。
排成一列的马队正在谷道中穿行,前头的探马突然停下,一阵慌乱似乎像水波一样传了过来。
塔里忽台在沉默中抬起手,指着谷道尽头,用力挥下马鞭,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身前身后的亲兵却立刻就镇定下来,继续保持着原来的队形策马向前。
谷道的尽头有一群列队整齐的人马,旌旗分明,正好整以暇地在前方等待着我们。
商思渔在看到那支队伍的一刻,似乎轻轻地松了口气,然后突然加快速度,竟然提马抄到了塔里忽台的前头。塔里忽台的近卫脸色一动,刚要伸手去拉,一路上都极其沉默的塔里忽台却甩甩鞭子,示意他不用多事。亲兵队伍都放慢速度,甚至停了下来,商思渔的马很快就越过众人到了最前头,他在距离那队人马还是百余步的地方勒马而立,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
浑身缟素的清娴夫人提马向前跨了两步,商思渔低头一礼,叫了声:“姑姑。”
清娴夫人看着他,没有出声。
商思渔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斟酌着说:“姑姑,能,能不能放过他的性命?”
清娴夫人突然笑了,笑容里没有了平时的温婉淑柔,而是充满了说不出的讽刺。商思渔一愣,像是有些呆住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张着嘴,脸色变得阴郁而恍惚。直到塔里忽台骑着马慢慢从谷道中行出后,清娴夫人才收起笑容,越过商思渔向出现在他身后的人问:“六部追兵距离这里还有多少路程?”
安静的晨风里响起了塔里忽台的声音:“很快就到,不过不是走这条路。”
商思渔听到他的回答猛然回头,消瘦的身体在马背上轻轻晃了晃,慢慢的,苍白的脸上血色退尽。
天空还是那么空远,蓝色很浅,好像随时都会变成被洗脱了色的细麻布那样的颜色。
冷冷的风吹起了商思渔的头发,那头麦色的秀发现在虬结着披散在他的肩后,只是胡乱地用布条扎成了一束。他扬起头,竟在这个时候又出神地望向天空,有一点微薄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粗布衣服被吹得贴服到了身上,那个削薄的身体却很少见的挺直了腰。这样的商思渔让人觉得陌生,仿佛不再是一个柔弱的精灵,而成了一柄锋利但也易折的剑。
这时,清娴夫人回头对她身后的也速将领吩咐:“传令,把六部的追兵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