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婉转却冷淡的声音像是惊醒了商思渔的遐思,他回过神来,没有再看塔里忽台一眼,只是下马站到谷地上,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抬起头对高坐马上的清娴夫人态度平静地拱拱手说:“请姑姑带思渔去该去的地方。”
不再结结巴巴的声音,清澈,淡然,只是语调没有起伏,跟卫齐风很像。
清娴夫人点点头,有人拿着绳索走过来,脸上的神情里明显带着强烈切齿的仇恨。
我转过头看着塔里忽台,他脸上没有多少表情,甚至好像比商思渔刚才那样还像在神游物外。
可就在我开口想说话的时候,他突然也转头朝我看过来,黝黑的眼神里有什么让我失了声。
两队人中间的雪地上,商思渔看着凶神恶煞般朝自己走来的也速汉子,突然微笑起来。
他背转身跪下来,双手放在背后,被人用最粗暴的方法紧紧捆绑起来,却始终一声不吭。
“夫人,能借行帐一用吗?”塔里忽台看到从清娴夫人身后慢慢显身出来的司马,突然问。
“塔里忽台巴特远来劳顿,是妾身疏忽了。”清娴夫人温和地致歉。
“哪里,”塔里忽台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礼仪周到,欠身说,“列都巴特的事,我也很难过。”
安顿下来的时候,行帐里只剩下塔里忽台、司马和我。
这个诡异的组合似乎让司马有些不自在。
“我早就说过,要呆在我身边你就要习惯这个。”塔里忽台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然后问他,“列都死了?也速部这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司马看了我一眼,还是开始汇报:“列都暴毙,也速部分裂,清娴夫人为了表明立场,已经在效忠她的也速部族人面前立誓,要活剖暗害列都的南稷人的心来血祭先夫。如无意外,拔都拓的少年军也应该正在向此地赶来,被我们引来的白沙六部跟左大营必定会很快发生冲突,大战已经无可避免。当然,这些都是原先就意想到的情况。”
塔里忽台不耐烦地抬起眼打断他:“那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司马微微皱眉:“生祭时难保卫齐风不会来,他不是普通高手,所以我想还是应该留下……”
塔里忽台站起来一把抓住司马的前襟,几乎露出了愤怒的神情,却没有说话,然后慢慢松开了手。
这样激烈的反应让司马有些惊讶甚至是困惑地压低声音叫了起来:“阿澜!你……”
塔里忽台转过身摆摆手,“我没事。去做你该做的事,区区一个卫齐风我还不放在眼里。”
司马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出去了,塔里忽台站在那里许久才突然问:“有什么想说的?”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什么?拔都拓的身世还是清娴夫人的来历?”
塔里忽台背对着我,用一种听不出语气的声调说:“路上你不是要跟我说什么?”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低声笑起来:“我其实也不比你强多少。我有的是机会放他走。”
塔里忽台再度沉默下来,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他不会走。”
我点点头:“很少有人会在胜券在握的时候相信自己应该及早撤身。”
塔里忽台发出一声讽刺的冷笑:“是啊,何况他姓商,始终都是南稷的公子王孙。”
我看着他,突然很想问,商思渔是南稷人,可你呢?还有外面那个身份诡异的女人呢?
你何曾把自己视为勐塔人,又哪里来的这种民族间不可调和的世仇?
然而我终于还是调开视线,把几乎脱口而出的质问都咽了回去。
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我只是对着他的背影说:“我想去见见他,也算认识一场。”
再见到商思渔,已经是近午时分。
塔里忽台在这里的身份毕竟尴尬,能为我争取到这样一个探视的机会也不容易。
司马出面交涉了许久之后才有人带我到拘禁商思渔的小帐篷外,举止也颇不客气。
我走过去,掀起帐门上的帘幕,外面纷杂的传来各种声响,这里面却一片冰冷的肃静。
大概是为了司马说的那个什么生祭仪式,商思渔虽然看起来也吃了点苦头,脸上身上都带着淤青,总算人还是完整的。我进去的时候他限于被捆的姿势,正不怎么自然地蜷身侧躺在地上闭目养神,呼吸平淡仿佛入睡,但却肯定没有睡着。我在他对面坐下来,他应该也听到了有人走近的声音,只是不动也不出声。我看着他,耐心地等,好一会儿他终于有了反应,似乎不太高兴地皱了皱眉头,终于睁开眼来看了看我。
看清楚是我,他挣扎着半坐起来,艰难但却很有风度地说:“没想到会是你来。”
我坐着,轻声问:“还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
他用那双跟小趸很像的麦色眼睛看着我,然后摇头也笑了:“好像这话应该是我来问。”
他的话让我一愣,慢慢的,看着他的眼里浮起一丝欣赏,更多的却是感叹和惋惜。
我一直都知道商思渔很敏感,却没想到他的敏感已经到了这种好像能够透视人内心的程度。
我甚至在想,如果他把现在的这一面显露给塔里忽台,那人是不是还会跟现在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微微出神的沉默大概让他有些困惑,他轻轻地歪了歪头,像是要换一个角度来观察我的神色。
如此轻松灵透的商思渔是我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哪怕小趸娇狡起来的目光都没有他这样清澈。
看着看着,商思渔突然失笑了起来,有些感慨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问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不太舒服地扭了扭肩膀,说:“没有两个商三,也谈不上什么真假。”
绳子绑得太紧,几乎咬进他的肉里,我走过去想要替他解开束缚:“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拒绝了:“算了,反正也不会再饿太久。”
这样的商思渔让人觉得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收回手又停下,看着他的头发问:“梳梳头吧?”
商思渔回过头,目光却不在我身上,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才说:“好。”
没有梳子之类的东西,我把他的长发挽到手里,用手指慢慢地耙梳起来。
商思渔被我扶着肩膀,低头看着散在身旁的发丝,突然笑着说:“怎么我没早遇到你?”
我把他的头发用已经不怎么干净的布条又束起来,从衣袖里摸出一根削尖了的树枝插在束发带上。
转到正面,我直视他的眼睛:“你曾经求过我杀死你,那时我拒绝是因为有信心能带你生离。”
他垂下视线,手指用力地捏着我塞到他手里的一块锋利的石片。
商思渔的手指修长,这样的手不论是弹琴还是持剑都会很灵巧,现在却磨出了血丝。
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我:“袭营本来就是我策划的,带你和星海走完全是因为你们很重要。”
外面的看守已经不耐地开始催促,我拍拍他的肩膀,默默地站了起来。
正要离开的时候,商思渔突然在身后开口叫住我。
我转身最后看了他一眼,商思渔的脸色有片刻不堪承受般的苍白,然后渐渐红润起来。
他有些犹豫,想了想,神情很认真地问:“能帮我带句话吗?”
我停下来等着,他终于不再犹豫,轻声说:“我希望生祭的操刀人是他,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我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他:“为什么?”
商思渔看着蒙在帐篷上的牛皮,却好像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说:“这样也许他会一直记得我。”
行刑是在第二天清晨,像是要迫不及待地表白什么或者是显示什么,一切都进行得很快。
商思渔被带来的时候我有一丝失望,我带给他的树枝和石片就算不足以让他逃走,但自裁总能做得到,无论如何都要好过眼下这种既野蛮又残酷的生祭仪式。前一天离开的时候我虽然没有当面答应为他传话,但是那句话,我还是带到了。那天夜里,塔里忽台像是沉浸在各种各样繁杂到无止境的战报中,对此始终不置一词。到了天蒙蒙亮时,他却突然起身去了清娴夫人的行帐,回来以后拿出索斯岚的那把战术刀轻轻地擦了两遍。
生祭用的木架是连夜搭建的,竖在一个小山坡上。
由于塔里忽台的坚持,商思渔终于在被绑上木架之前获得了片刻自由。
他看着塔里忽台手里的刀,转身先对我行了个礼,笑着说:“谢谢。小七以后就拜托你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塔里忽台站在木架前问他:“还有什么心愿?”
商思渔久久地凝视着塔里忽台,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他却突然说:“能再弹一曲吗?”
也许是真的很了解他,塔里忽台向后看了一眼,司马已经捧着琴过来,放到他面前的草地上。
商思渔整整衣服坐下,抬起手放到琴弦上轻轻按住,仰头望着山顶上喷薄而出的晨光。
琴声响起,商思渔在轻声哼唱:
枞枞其山,云出其峟。有彼君子,与我相悦。
枞枞其山,云出其岚。有彼君子,与我相携。
那首歌和那个曲子我记了很久,就像那个最终被鲜血染红了前襟的人。
塔里忽台在结束以后放下那颗心转身就走,连司马都怔怔的过了片刻才追着他的脚步而去。
我离开的更早,琴声终于停下的时候我已经快要走到山坡的另一头。
原来也许我们谁都不会记得他,到后来,我们谁都忘不了他。
幸或不幸,卫齐风始终没有来。
第九十五章:所求
此后的几天里,我都跟塔里忽台的亲兵们混在一起,没有再去过他的行帐。
也许是这些经过塔里忽台训练的士兵身上有什么让我觉得熟悉的地方,相处间倒渐渐变得自然。
虽然也有行军和小范围地进行了几次转移,我们依然被围在也速人的营地里,给养和行动都要仰人鼻息受人控制,四周都是也速大军在虎视眈眈。即便如此,已经所剩无几人数甚至不足半百的亲兵们还是依照营规设立了岗哨和巡逻队,不过因为地域的限制,轮岗休息的人就只能呆在不大的几个帐篷里,日子过得平淡而又无聊,直到有天突然有人突发奇想,在帐篷外的空地上玩起了摔跤。起先我只是看着,后来也加入进去,有种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刚入新兵营时的感觉。当然,我现在的体力跟塔里忽台的这些玄袍亲兵仍是完全无法相比,但胜在技巧,除了最初几次被摔得很惨之外,后来倒也胜负参半,让经常跟我对练的几个亲兵收起了轻视之心。
司马来找我的时候,我刚被塔里忽台的一个近卫摔到地上。
背心拍在坚如岩石的雪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周围的人都在大笑,不过是种相当善意的起哄的笑声,把我摔倒的人甚至还俯身朝我伸出了手。
我平躺在地上,用力甩甩头,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也在笑,然后猛然对上司马投来的视线。
借着力道一下站起来,我说了声谢谢,拍拍身上的雪,转头望向司马。
司马凝视我片刻,抬起手示意我过去。
“找我有事?”这几天跟士兵的相处让我已经习惯了直截了当。
“跟我来。”司马点点头,转身朝这块小小营地的中央走去。
这块小小营地的中央是塔里忽台的行帐。也速人对塔里忽台这支队伍的控制非常严密,留下的空间甚至不够这些士兵进行惯常的操练。四五个供士兵休息用的牛皮帐篷散布在四周,都不大,每个帐篷里要塞下十来个身高马大的亲兵,单从居住条件就可以看出也速人毫不掩饰的敌意。这些帐篷拱卫着中央的主帐,与我见过塔里忽台在右大营里所用的华帐自然无法比拟,其实就跟士兵的营帐差不多,只是因为挤在里面的人少而显得稍微宽敞些。
司马在距离行帐不远的地方突然停下,转过身有些没头没脑地问:“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什么?”我也跟着停下脚步。
“看到我。”司马微微眯了眯眼,极其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这里好像没人曾表现出惊讶吧。”我知道他在问什么,他的突然获罪突然逃离又突然出现,整个营地里的人都不曾有过半分惊讶的表情,当然那些亲兵们的反应可以归结为训练有素或者是预先知情早有所料,所以司马才会对我的反应感到奇怪。
“你跟他们不同。”司马显然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神情一如既往的并不友好。
“他不会跟对他有威胁的人上床。”我口气平淡地说,“在这方面他算是有点洁癖。”
“只为这个?”司马的脸色有些涨红,“人是会变的,况且他跟商思渔的那种关系……”
“他们应该很久没有真做了吧。”我蹲下来,掬起一捧雪擦了擦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掌。
这不是个好话题,我其实并不确定自己对勃拉尼的所有记忆是否还能延续着适用在如今的塔里忽台身上,我只是记得过去的那个人,甚至其实连对那个人的记忆都无法确定是否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想。那些印象是如此深刻,一切仿佛都只发生在昨天,可同时又那么遥远而模糊。我记得在帝都的时候,勃拉尼有天突然就跟一个追求了很久的贵族小姐分手了,原因只是那个女孩的家庭投向了理耳家政敌的阵营。那个从来不怕浪费满脸灿烂微笑的花花公子曾经对我说,他不会再跟那个女孩上床,因为他永远都不会给敌人在床上杀死他的机会。说这话的时候他笑得很不正经,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要比有些他表面上显得认真的时候更认真。后来那个女孩怎么了?好像最终嫁了个平庸的官僚,没有像在被他抛弃时宣称的那样,轰轰烈烈地宁愿自杀也要追求爱情。
是啊,许多年轻时的宣言都是这样,到后来不仅会让自己都觉得好笑,甚至是愚蠢的。
因为那时候尽管口袋里空空如也,心里却无比天真但也无比真诚地以为自己会拥有整个世界。
我用力地搓着手,直到用雪把冻僵的手指全都搓得通红,才跺着脚重又站起来。
司马似乎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才问:“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我稍微想了想才明白他指的是哪个地方:“很多狼的尸体,还有一个跟星海很像的女孩。”
司马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全都死了?这怎么可能?那些都是跟人有同等智慧的……”
我顿了顿,扭头看向他:“应该不是全部,我离开的时候听到远处的狼嚎声。”
司马脸色凝重地突然说:“难怪你那时会说,就是我。”
我点点头:“死去的女孩背后有很细小的伤口,包括从那里带出来的那条狗,攻击的也是你。”
司马的脸色越发难看:“那个女人和那条狗都只是个心智不健全的残次品,至于伤口和气味,这些都可以伪造。如果真的是我,起码不应该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此事不管是谁干的,下手者或是策划者里肯定有人对我对阿澜的情况都很熟悉,至少有机会靠近并且观察我们。”
我有些讽刺地笑了起来:“商思渔已经死了,就算是他干的又如何,他总不能再死一次。”
司马对我不耐地皱皱眉:“卫齐风给阿澜送了封信来,是商思渔的遗笔。阿澜的情绪不太好,这个人就算是死了也一样可以兴风作浪,你最好能够劝劝他。”
我不由好笑地看着司马:“你要我去劝他?你对我不是一直都抱有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