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睡去,直到日上三竿。
起来后,方志拿了早点过来,简单却精致,但小笔却没什么胃口。
他托着腮帮,拿筷子挑着粥碗里的米粒子,闷闷道:「老方,你说——」
方志一怔,自己很老么?不过还是搭上话茬:「什么事儿?」
小笔又换了个手撑下巴:「如果——」可说了半句却又停下。
方志见他踌躇,反而来了精神,莫不是跟主子有关?
「公子想说什么?」
小笔叹口气,往嘴里扔了颗花生:「老方,要是你老婆知道你有个……不对,要是你老婆死了……嗯,也不对……唉呀!」他苦
恼地挠挠头,怎么说呢。
早上小叶子走的时候似乎有些生气,原先在峭山关跟他讲好,要带他回老家的,可如今却到了这大官儿家里,小叶子就在身边,
万一那大官儿来,被小叶子看到,总不是个事儿啊。
以往也就罢了,如今……
方志在侧听得云里雾里,暗自猜度,要么这小笔公子开始忧心起夫人?嘿,这他就多虑了,虽然外间看是主子夫凭妻贵,沾了宰
相岳父的光,而实则皇帝对主子的看重甚至超过了宰相,连两位皇子也没派他们这些御前侍卫守护。
而且他这主子生性阴鸷,手段狠辣,莫说夫人郭氏,怕是谁都不能令他生畏。
「公子别忧心,有大人在呢。」就看主子与他相处情形,便是方志从未见过的。
小笔瞪着他,大人?
那个大官儿?
他撇撇嘴,大不以为然,也没心思吃饭,一门心思去擦拭那块灵位。
而这日很早散朝,时承运将前日骊王托付的事情处置好,便提前返回府中。却不想半途被二皇子的人马拦下,邀他过府一叙。
他心中本就烦郁,根本不想去理睬那些人等,但如今局势未明,究竟是谁几次三番要置他于死地并未得知,他不得不去虚与委蛇
一番。
一番应酬,待得出来已是午后,他匆忙赶回。进府后,径直前往小院。他的近身小厮都是精挑细选,谨言慎行之人,倒不虞他们
多嘴。
进了院内,却听闻厅内有话语声,竟是小笔和方志在闲话。
他唇一抿,清了清嗓子,果然,房内方志的声音顿时停下,下一瞬,人已迎出,行礼道:「主人!」
时承运也不睬他,径自踏进厅内。看到小笔时,阴沉的脸容却瞬时放柔了下来。
那家伙也不好好坐着,偏偏坐在椅背上,两条腿在身前直晃悠,还好那椅子靠在木桌上不会倒下。
他刚想叫他一声,却见小笔立时跳下地来,朝他弯腰行礼,堆了一脸笑:「大人!」
时承运心里不是滋味,本想等白日再来试探,竟还是这景况,他暗沉着脸,也不吭声,在桌旁坐下。
小笔轻轻抬眼瞄着这大官儿,心里忐忑,怎么想什么什么就来呢,这臭官儿总算露脸了,可他做什么呢?
「大人——」他讨好地叫了声,咽口口水,刚想说话,却被对方硬生生刹住。
「别叫我大人!」声音透着凌厉。
呃?那叫什么?老爷?
时承运见他惊得一缩肩膀,轻叹声,招招手让他过来。
小笔悄悄低下头,过去么?如果他……小叶子就在身边,会不高兴。不过这大官儿凶得很,不能惹毛他,于是稍稍向他移了几步
。
「瞎别扭什么!」时承运不耐,一把将他搂过来,不想他却滑鱼一般半途挣脱开去。
「大人您公务不忙啊?」小笔退开几步,谄笑着转移注意力。
时承运脸色阴沉不定,那家伙竟是白天晚上分得一清二楚,晚上他就是小叶子真身,白天就变成了「大人」。
他微一抿唇,放柔了声音:「过来。」
小笔听那大官儿声音故作低柔,心里更是惊惧,这家伙吃饱了今天就要睡了自己?不要!小叶子在,不要!
「小笔,别这样,我是、我是小叶子啊。」说着,走前两步去搂他。
小笔瞥他一眼,这人果然有病,他也来不及躲闪,被对方一把抱住,箍得死紧。
「不信你闻闻,我真是小叶子,嗯?」男人使出浑身解数。
小笔被他搂住,嗅嗅,心里便有些疑惑,好像是小叶子的味道,可是大官儿怎么会是小叶子呢?
小叶子在灵位里,晚上才出来啊。他顿时惶惑起来,眼神变得慌乱无措。
「昨晚上不还好好在一起么,大战五大回合呢!」再细细述说。
他怎会知道?大官儿怎么会知道!
小笔瞪圆双眼,不信地看向他,时承运耐心地续道:「我将你从水桶里捞出来,然后咱们到炕上,对不对?」
是……是的。
小笔打了个寒颤,肩头缩起来,眼神闪烁:「大人,您说什么啊!」他偷偷瞧向卧室,小叶子来救我啊。
小叶子你出来啊。
时承运见他眼神不对,心里一缩,但还是咬咬牙柔声说了最后一句:「昨晚上我们在一起啊,小笔!」
「胡说!您胡说!」小笔觉得寒气从背脊骨直往上窜,头皮开始生疼,好疼!
不是,不对,在作梦,肯定是作梦,大官是在宰相的女婿,自己见过他老婆孩子,大官嫌弃自己,小叶子来救我。
小叶子……
他蓦地抱住头,脸色刷白。
时承运见他症状知道又要发作,心里有些悔,苦涩疼惜齐涌上来。
他伸手抱住他,却被狠狠推开,小笔逃向卧室,抱了灵位爬到炕上,缩到角落的被子里,再不肯露头。
只听得被子里传出闷闷的,模糊的声音:「小叶子……小叶子……怎么还不到晚上……」
时承运将他连着被子一起搂住,被子里的人却抖得更厉害,还拼命往里缩。
眼见他疼得厉害,时承运心提起来,会不会再像那日惨叫发作,他不敢多说话或去抱他,但是站在跟前什么都不能做的感觉更令
他燥郁。
怎会这样?
小笔。
究竟发生什么?
已经很少有事让他这般无措,进退两难。
其实,一向以来他都不想探究过往,因为已然发生,谁都无法挽回,这世上的惨事太多,人心诡谲,什么事情是人做不出的。
他只想和他一起,能找回些东西,能拥有些东西。
还是走罢,晚上小叶子出现,他便好了罢?
「小笔——」哑声喊他。
被中人不声不动。
男人紧咬牙,到外间唤了方志出来:「好好看护他……陪他说会儿话。」
「是。」方志瞧主子脸色难看,心中诧异,怎么,又吵架了?
时承运默默站在院内,听着方志进去喊小笔:「公子,大人走了,晚饭想吃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小笔的声音传来:「他走了哦……你不是说他不喜欢拈花惹草么,为啥缠着我?」
「这……」显然方志回答不了。
男人走出院门,背影说不出有些萧索,他甚至想到,要不要唤那焦应过来陪陪小笔?
可想到这儿他又挺直了脖颈,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般软弱。
咬牙,他往前堂走去,半途却遇到管事向他急报:「老爷,刘公公来了!」
哦?时承运眼一凝,刘公公是皇帝的心腹,这时候找他,必有要事。果然刘公公带来皇帝口谕,让他进宫议政。
到宫内,二皇子、三皇子和老岳丈都在,皇帝面色沉重,见他到来只挥挥手让他坐下。
「南蛮起兵了。」皇帝开口言道。
这话一说,岳丈郭廷臣脸色如常,二皇子向时承运瞄了一眼,三皇子坐直了身躯,两眼放出热光。他们都想争到这个征讨南蛮的
差使,得胜是必然的,可兵权却是难得至极。
「儿臣愿替父皇分忧!」还是老三最沉不住气,离座跪下。
二皇子又悄悄看向时承运,他日间刚请这位兵部侍郎过府,虽然时承运只是侍郎,但兵部尚书年老,早就是个摆设,实权还在这
时侍郎手中。
宰相郭廷臣伸手抚须,但笑不语。
皇帝看着底下跪着的儿子,半晌才道:「起来吧。」却也没说准不准。
时承运心内冷哼一声,这老狐狸对自己亲生子都这般用足心机,拿了兵权挑惹他们斗个你死我活。自己便在这儿看好戏罢,只不
知老岳丈能不能吃透皇帝的心思。
其实,他对这岳丈也还有几分摸不透,不过如今彼此都还有利用价值,算是在一个战营里。
这么兜兜转转议了数个时辰,夤夜时分,哪方出征都未决出,时承运却渐渐走神,那等着他的魂魄的家伙不知如何了呢?
小笔这夜一直没睡。从晚饭后便抱着灵位窝在榻上等待小叶子的魂魄,可是两个时辰过去,仍是没见他。
怎地不来呢……
生气了?
他把灵位捧到面前:「小叶子,你出来啊!」
他起先还只是软语求他,到后面却又生气:「你做什么这样,你明明都知道的,你再不出来,我以后也不理你,出来了也不理你
了!」
可话说得硬气,心中实是忐忑难安。
小叶子真的不出来了,定是看到那个大官儿,自己明明说好要离开的,却在这儿不走……
他心中委屈,更多寂寞。
外间夜色已浓,昨日此时,小叶子和自己还……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呢。
你出来啊,小叶子。
时间一刻刻过去,他摸着自己颈前玉蝉,思绪突地回到年少时,小叶子晚间偷偷来自己房里相会。
想到昔日欢好时光,如今更是落寞,他撇着嘴,抽打手里牌位:「臭小叶子,小心眼儿,把我一个撂在这里,下次你出来我打你
,打你这个坏东西!」
看来这个大官府里是不能再呆了。小叶子真的生气了……
方志在暗处瞧着,倒有些怜惜这痴痴的公子,主子只是被召到宫里,分身无暇嘛。不过,看样子公子等的是鬼魂。
小笔等了大半宿,实在撑不住才睡过去,可不一会儿又醒过来。他揉着眼睛,坐在炕上发呆,手在牌位上摩来摩去,半晌,突地
跳起来,将炕上被单扯下,一迭二,平展开,再到柜子里将平日的穿用都拿了放到被单上,卷好,做了个褡裢。
他朝着牌位嘀咕:「这会儿你满意了,我可走了。」就可怜了那十两银子,自己攒了五年呢!
当官儿的果然没好人!奶奶的!
最后,他将牌位塞到褡裢里,气恨恨说了句:「要是没钱使了,我就把你的玉蝉卖了,哼!」
看着外间天色已亮,他背着褡裢出了小院。这些天他早就记牢了时府内的大小路径,把如何出去也想了个大概。
既然姓时的不敢跟老婆说自己是他弄来的男宠,那府里的家丁更是不知道,还以为自己真是他远房亲戚呢!
我就大大方方走出去!
他七拐八弯到了偏门,看门的还在睡觉,睡眼惺忪起来给他开门,守门的消息最是灵通,倒也听说老爷有这么个远方亲眷,因此
还算客气:「爷们这是——」
「叨扰大人很多天了,也该回去了。」小笔笑眯眯。
看门的瞄他一眼,见他背上褡裢瘪瘪,心里琢磨:看来没捞着啥好处。
门开,小笔一步跨出,深深吸口气,伸手到背后拍拍牌位,大踏步往前走去。
他一路问人,不出一个时辰便到了城门边上,有点饿,买了两个馒头充饥。
「小叶子啊小叶子,还好我不用养活你,呵呵。」他看着褡裢里一点点碎银,盘算着能用多久。
这白馒头可真不好吃,大官府里头饭菜倒是不错。
「小叶子,为了你我可是威武不屈,富贵不淫,唉唉。」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歪头轻语,话语间透着得意。
嚼完馒头,小笔脸上露出点狡黠调皮之色,他偷偷捏捏腰带,里面有两颗圆圆粒状的东西。
金豆子啦!
奶奶的,臭当官的以为老子好欺负么,还能全给你嘛!
两颗金豆子省着点儿可是能用上很久,到了南边故里,便买上几亩田地,他眼睛骨碌一转,不能告诉小叶子。让他干着急。
小笔精神好,一路快走,傍晚时分到了京郊的一个农庄。他找了个农户借宿一晚,还厚着脸皮请求住个安静些的屋子。小叶子晚
上要来么!
幸好农户淳厚,给他安排了个后院一个小屋,还很歉疚地说:「小公子,乡下人家,没收拾,您凑合。」
小笔笑眯眯连称没关系。
等农户离开,他四脚八叉躺在屋子里的炕上,屋子里是有点脏,不过……让小叶子来收拾,哈哈!
晚间他连吃饭都没心思,又随便啃了两口馒头,就窝在那张炕上等着天黑。
天一分分黑透,农户过来给他点了灯,烧热了炕。
灯油越来越少,小笔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了,没了。他没再说话,只紧紧捏着牌位,烛光下脸色发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火突地熄灭,油燃尽了,屋里一片漆黑。
小笔紧紧抿住唇,眼睛睁得大大的——
小叶子有事?冥间也得干活吃饭,可为什么不说一声。
他突地将腰带解下远远扔出去。我不要了,金豆子也不要了。大官儿的东西都不要。
你别生气……
可是屋子里仍是没半点声息。
暗沉的夜间,小笔觉得冷。遥遥地,耳畔似乎响起那大官儿的话,我就是小叶子……我是时叶……眼前也似浮现他冷冰冰的眼神
……
他惊得一身冷汗,头又痛起来。要灌点药酒,药酒,可是老焦不在,自己还欠着他银子呢。
月光下蜷缩着的身躯微微发颤,似乎有什么又要涌上来,他下意识压下那些,不要他们上来,可头好痛!
小叶子……
农舍外,小屋后有棵参天大树,冬日,变得光秃秃,御前高手方志默默地守在树上,耳中运足功力听着屋内动静。
呼吸变得急促,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一直跟在小笔后面,跟了有一天,沿路都留了记号,主子怎地还没来呢?
时承运从宫里回府已是凌晨时分,商议这多时候,也没有最后的定论,皇帝却不急不躁,间中还回寝宫歇息了半宿。
但是他有不好的预感,皇帝要动手了。他究竟属意谁呢?
二皇子虽颇有些城府,但母亲出身南方氏族,一旦得到兵权,与母族会合,势力坐大,便是皇帝也要头疼;三皇子暴躁无谋,空
有武功,却非将才。
他想起散会时皇帝看向他的目光意味深长,难道他终于动起自己的脑筋了么?
真不愧是朝中最狠辣狡猾的老狐狸。
他坐于轿中,隐隐有些倦意,明日便是母亲的忌辰。
他的母亲梁初云,在三十年前色冠京华,拜在她裙下的不贰之臣多如牛毛,其中最有实力的当属他的父亲时谦和当年的灵王、如
今的圣上。
最终母亲舍却了已娶正室王妃的灵王,嫁给了英俊年少的父亲,婚后两年便诞下了他的两位兄长。
时承运稍稍眯起眼睛,他今年二十五岁,而二十六年前,灵王登基,正是那时,母亲被召进宫陪伴病重的太后整整两年。
不错,他的母亲在宫中有孕,他诞于宫中。
朝中旧人纷纷传言,皇帝便是他的生父。
记忆中的母亲始终郁郁寡欢,在他幼年时便染病亡故,他自小体弱,又或是要避人耳目,很早就被送到岭南乳母家教养。
在乳母家的十多年是最开心的,全无忧虑,逍遥自在,但就在他最不情愿回来的时候,他被召回应变,时家满门抄斩,却独独留
下他一个,朝中官员更是坚信他是皇帝的亲骨血才得以幸免。
皇帝,生父。
他成婚生子,但是暗杀他的人屡屡不绝,只因他身上流着皇家的血。可是皇帝,似乎对母亲念念不忘的老狐狸真会将皇位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