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承运抱着小笔从小院落直走到内进正厅,脸上并无半点表情,一路上见着这情状的小厮丫鬟都难掩心中讶异,却也不敢多话,
只低头行礼。
小笔被抱着,又被一路瞧着,知道这是大官儿给他立威,可却说不出什么滋味,有些不自在,他想下来自己走——
「我又不是没腿……」他嘀咕。
终于到了正厅,郭氏和儿女都候在一侧等待入席用膳。
府里的规矩是他先坐下,其它人才能入席,而平日里一双儿女也并不同父母一起用餐,这日是被郭氏特意叫了来。
时承运便如以往一样,沉声吩咐:「用餐吧。」说话的同时,轻轻放下手中的小笔,替他拉开自己身旁的座椅,示意他坐下。
郭氏愣在一旁,她一心想顾着规矩,想让所有回到正常的轨道,此刻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讷讷地道:「夫君……」
时承运看她一眼,脸上一无表情,只转脸对一双儿女柔声道:「等得久了,吃饭吧。」
时枫比较胆大,坐下的同时,忽闪闪的大眼睛瞄向坐在对面陌生的小笔,这是谁哦?
小笔打定了主意,既来之则安之,这时见对面的女娃娃长得和小时候的小叶子一模一样,无形中生了好感,便朝她扮了个鬼脸。
小枫一向被母亲管束,难得在饭桌上看到敢做鬼脸的人,「噗哧」一声就笑出来,郭氏看这情形,更是气愤,轻轻咳嗽了声,女
娃娃立刻吐吐舌头,将脸埋到饭碗里。
反倒是时璧从小老实,这会儿目不斜视,乖乖坐着吃饭。
郭氏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皱眉叹声,只好坐下来进餐。
官宦人家用膳规矩大,向来是不准说话,吃饭更不能有声音,刚吃了会儿,小笔就憋得浑身难受,他扒着饭粒,心里暗道,当官
有什么好!吃饭还要活受罪!
餐桌上的菜式颇是丰富,每上一道菜,便有丫鬟用公筷代为夹菜,不过菜量倒真的不多,浅尝辄止才好。
但小笔就更难熬了,他也懂得规矩,不能拿自己的筷子去夹菜,可是……
他正嘀咕,突然看到左侧斜里伸出来一双筷子,从新上来的「鸡茸金丝笋」里夹了好大一筷放到他碗里,又从老远的碟子里一气
夹了好几片「烤乳猪」运到他饭碗前的碟子里。
是隔壁的大官了。
呵呵,小笔心情有点好,他是真的饿了,立时大吃起来,不一会儿又有「糟鲈鱼球」、「红烧鲍片」陆续运过来。
饭席上的气氛奇怪至极,一旁伺候的丫鬟大气不敢喘。郭氏起先是皱眉不安,夫君这是怎么了,可她仔细看向替那什么奉笔布菜
的丈夫,心里却突地一动,随之怔怔。
虽然丈夫还是沉静淡然,不见喜怒,可一筷筷夹菜时——虽然那时奉笔生似几日没吃饭,吃相不雅之极——夫君却……那眼光,
那眼光却是柔得很,他何曾这般看过自己,便是对两个孩儿又何曾流露过这般神情?
时承运本就俊美无俦,郭氏与他成亲日久,只当他是天性冷漠,只以为夫妻相处便和他两人这般,听了闺阁密友对夫婿的抱怨,
更觉得夫君品性清高,柳下惠再世。
可……可不是!原来他也可以这样对别人,老管家时成说的——
「当年少爷痴迷于奉笔,本不愿入京……奉笔是留不得的……」
痴迷?这就是痴迷么?
时承运看着小笔吃饭,心情确实是难得的好,能吃能喝,才养得好身体,之前痛成那样,他实在有些慌神,伸手拭去他唇边的米
粒,他轻道:「慢些,别噎着。」
满嘴包着饭菜的小笔点头,他虽觉得大官这么做好像有点不对,但自少时起,小叶子都是这么和他一同吃饭,他倒是安之若素,
头也未抬。
只是,郭氏还忍得住,时璧迟钝,小时枫却大为气愤,为什么这个叔叔可以一口气吃这么多肉肉,为什么爹爹和娘都不训斥,为
什么爹爹还给他夹菜……憋了好久她终于奶声奶气抗议:「我也要!」
小笔听了女娃娃声音,抬头看她,却见她两眼瞪得圆圆,腮帮子鼓鼓的,他嘴里包着饭,含混地问:「你……要什么?」
「我也要——」
「枫儿!」郭氏醒过神,立刻喝住女儿。
第十六章
时承运揉了揉小笔的头,并轻轻按下去让他继续吃饭,同时吩咐丫鬟:「给小姐再夹一个鸡腿。」
本来委屈嘟着嘴的小枫立时眼睛亮起来,觉得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也不等丫鬟给她撕下鸡丝,一把抢过来啃咬,好好吃哦
!
郭氏恼恨,又不好发作,忍耐道:「夫君,枫儿是女儿家,怎可这般没规矩呢?」
时承运看着大啃鸡腿的女儿,心下却生了些愧意,自从失了小笔,便是对儿女也没什么温情。
他接着替小笔夹菜,一边淡淡道:「我时家的女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罢。」唇边竟带了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郭氏微张着嘴,那是什么?
虽只一瞬,可分明是丈夫的笑容,他竟然笑了,他会笑的!
她生生地打了个冷颤,拿着筷子的手也微微发抖——这一切都是因了那个轻佻浅薄的男人?夫君怎会如此……她呆怔着,垂下眼
帘,心中酸涩外更多是惶惑恐惧不安,她认为中的一切似乎突然间颠覆。
「夫君——」她的声音也发颤,但是她一定要说,「夫君——」
时承运眼都未抬,还是专心地给小笔布菜,只打断郭氏,吩咐下人:「带小姐和少爷回房吧。」
小枫的鸡腿还剩下一半没啃呢,颇是不舍,不过她老爹适时加了句:「准备些菜式给他们做宵夜。」她立刻开心起来,喜孜孜道
谢,「谢谢爹。」说完,拉着老实的弟弟回房。
郭氏脸色难看,待儿女离开,才深吸口气道:「夫君与奉笔自小的情分,便给他个名分吧。」
小笔正嚼着块牛筋儿,闻声停下来。
名分?
他才不稀罕,谁要跟女人抢男人,小叶子本来就是他的,谁能抢得走!可如今,小叶子呢,他的小叶子呢……世上没了他的时叶
,世上只有这个大官儿,而大官是她男人,还和她生了娃娃……
名分?他也听过有人纳了男妾,自己也做那男妾?他要让自己做男妾?
他想骂人,可骂谁,那夫人是大家闺秀,人家从没骂你一个脏字,和你一桌子吃饭也没发作,够不错的了。骂大官?还是骂自己
……
顿时,嘴里的牛筋儿味如嚼蜡,他拼命忍着才能不扭头看身旁的男人,正这么胡思乱想,温暖的大手盖上头顶。他别过头要避过
,却被揽住肩膀。
「快吃,待会儿再喝碗鸡汤。」男人的声音传来。
小笔听着这温糯的声音,竟有隔世的感觉,以往,以往小叶子就是这个口气。其实他大多时候都听小叶子的,小叶子对他最好,
小叶子聪明,他下意识地又继续嚼牛筋儿,一下,又一下。
男人的声音又响起来,字音清晰却轻淡——
「他是时叶的结发人。名分,那是给你的。」
时叶,结发人!郭氏隐约知道,夫君入京前有个旧名是时叶,可结发?男子,结发?那自己呢?郭孝梅呢?时承运的发妻算什么
?
「我不允许世上再有一人伤了他,你要记得,孝梅。」
郭氏浑身一颤,这是她称作夫君的男人第一次叫她闺名,却在这种情形下!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在她的认知中,从未
想过有这种情况出现。
小笔还在嚼牛筋,其实已经嚼烂了,但是却忘了吞咽。
结发人……他鼻子有点酸,时叶的结发人。他用力嗅嗅鼻子,再狠狠往嘴里塞了块更硬的牛筋,嘴包得更满。
结发么,生生世世都在一起的结发么?
若是从前,他理所当然这么认为,世上他最爱小叶子,小叶子最爱他。虽然小叶子是少爷,可是他从没觉得两人有什么上下区分
,小叶子从没当他下人,小叶子当他宝贝。
他当然是那个和时叶永生永世不分离的人。
可已经过去好久了,他可以和小叶子说,不许你嫌弃我,不许你看低我,我们一起过日子,你做生意我做地主。
但是时承运呢?吉祥客栈的阁楼上,大官看不起小碧。
他都明白的,他和大官再好,便是这么待在一起,和时承运的明媒正娶的老婆、诰命夫人,和时承运的儿女一起吃饭。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是该高兴还是该道谢,他心里是暖的,他不认命,至少他喜欢的人并不是个忘情负心的人,可……他脑子
里很乱。
换了以前,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小叶子面前他是最自在没有的,他会大叫,你混蛋,你操蛋,你说话像放屁,你说了只有我
,可你娶老婆,老子也去娶个十七八个小妾……但他心虚,心怯,没人逼他,他做了五年迎来送往的日子,奶奶的,他还有脸面
去跟他吵么?
他没底气。可是他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
「咽下去啊。」男人看他不停地嚼,头越埋越低,觉得不对,低声道。
他点点头,终于将没什么味道的稀巴烂的牛肉咽了下去。
咽完牛肉,他轻声说:「我吃饱了。」
男人看他神情,心里一窒,拿了布巾替他擦嘴,然后想抱他回小院。
他刚抱起他,郭氏再忍不住,声音初次变得尖利:「老爷,妾身是皇上赐婚、你的发妻,正妻,你置我于何地,这……成何体统
呢?」
小笔挣扎着想下地,他实在尴尬,虽然自己算是低贱到头的身分,可他不要这样。何况那妇人又有什么错呢,很贤慧的媳妇呢。
男人一把箍住他,手劲大得几乎是粗蛮的。
他已不是初初入京,四面楚歌,任人宰割的时叶。
他冷冷看向那冤屈的妇人,心里也有丝慨叹,是,是冤屈,可这世间谁不冤屈,因了你的不冤屈,为了你郭家不冤屈,我这怀里
的人……
他怒不可遏,盯着妇人的眼神从冷冽变得深沉,深沉中含着令人生畏的狞狠,妇人打了个寒颤,她不认识这个枕边人!
像是隔了许久,时承运嘴角轻轻上翘,轻道:「你好好抚养两个孩儿,若觉得不合体统,我自会请旨。」
「夫君!」郭氏大惊失色,难道他要休了自己?她胸脯起伏不止,他凭什么休了自己,「妾身可曾犯了七出之规,妾身——」她
突地想到夫君的真实身分,他是当今圣上的亲子,他如今想做什么是做不了的。
妇人停下话语,脸色惨白,跌坐椅中。
厅里的丫鬟小厮都站着毫不敢动,老爷要休了夫人,宰相的千金!就为了那个小公子,啧啧……
时承运紧了紧怀里的小笔,再没看郭氏一眼,抱着小笔一直走回小院。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男人真心希望怀里的人能够安心,能够有一点点确认自己的心意,留在自己身边,和自己在一起。
他虽然对姓郭的一家恨之入骨,但郭氏毕竟是他两个孩儿的母亲,他自小被时家遣出,父母不在身旁的滋味实是再清楚不过,如
果郭氏能够安分守己,他并不想对她如何。但是他要小笔明白,在他心里,只有他。
从来只有时奉笔一人而已。
时奉笔死去,他行尸走肉,时奉笔活着,他满心愧疚,更多却是发自深心的快活。
他需要这个人。
去往小院的路竟似变长,男人不知道怀中人的想法,他过往和小笔心意相通,可这时,他有些忧心,适才这家伙的表情并不是高
兴,也不是意外,眼里透出的东西复杂得让他不敢看。他更紧地抱住他,不让他稍离自己片刻。
好不易到了小院,进了卧房,将他放到榻上,他捧起他头,轻轻吻他额头。
小笔神情有些惘然,但也还是回抱住男人的腰。
「小笔……」
「吃饱了吗?头还痛么?」
埋在男人胸前的头先是点头,再摇头,又点头。
男人有点想笑,摸摸他头,伸手在他背后轻抚,一时间又不再说话。
半晌,小笔的声音响起:「你的孩儿真好。」
男人轻抚他背的手稍顿:「小枫的性情不知像谁。」不像父母,倒像幼时的小笔。
又是半天没话,男人刚想让人准备热水,却突地听到——
「小……我想回岭南,我、我……我想回去。」声音很细小,却透着坚定。
男人紧咬住牙,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没说话,放在小笔背上的手轻轻发颤。他还是不想叫自己小叶子。自己也确实不是当年的
自己。
身体里不知什么开始痛,慢慢地全身都痛起来。
「你,你很好,他们也很好,我回岭南,我会好好的,真的。」小笔抬起头,看向男人。
那眼睛闪着光,却不是男人记忆中灵气四射的光亮,含着希冀、失落和淡淡的一丝笑意。
他不敢也不忍多看,立刻扭过头去。
这家伙回了岭南也许是会过得好,他向来人缘不错,到了故里,或会比现时开心得多。
在自己身边,杀机四伏,他又向来讨厌当大官儿的……难道,面对自己,他竟一直是不开心的么?
想到这里男人颤痛外更多了惊惶,他不开心么?他不再爱如今这个时承运了么?
是啊,自己害他一身病痛,害他被人欺辱,全是自己的错,那瞬时,坚定的心竟有了犹疑,难道真的放他走。这样更好?
不,不!
不要,不要放开他,不能没有他。
他将头搁在小笔的头上,死命抱住他,那怀抱有着求恳和绝望。
小笔一直惘惘然,他兜兜转转想着,那是一家人,那个早上,自己最喜欢最心爱的男人抱着他和他老婆生的娃娃,那情景便如刀
刻一般存在他脑子里。
阁楼上男人的质问声也时时会响起,没有人逼自己,为何去操贱业?谁会瞧得起这么个随便放荡的兔儿爷呢?
那个大官不是自己的小叶子。
可是也不是,他心里又会想自己太矫情,男人做得够多了,下人们都给震住,正房夫人也得了教训,自己以后在这时府可惬意得
很,难道非要逼他妻离子散么?
但是,他难受,还是想回去,回到家里,虽然哥哥嫂嫂不在了,可毕竟是从小待着的地方,他可以像从前打算的那样,从头来过
,买一块地,静静过日子。
反正,也回不到从前……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却突地感到抱着自己的手用力到发颤。小笔心里一阵酸疼,便再没说话。
就这么静谧的时刻,外间小院方里声音响起:「主子,圣旨到。」
圣旨?
这么快么?时承运闻声一怔,继而却展了眉头。
他轻声道:「你先歇着,别又头痛,我去接圣旨,待会便回来。」
小笔确实也倦得很,脑子里钝钝的,便点头应了,被男人放到炕上,盖好被子,连颈项处也都小心掖好。
他早早地闭上眼睛,却还是感觉到对方细致的动作,睫毛微微颤动,也不知心里什么滋味,接着却觉着额上有湿润温柔的触感,
是男人的吻。
那么小心翼翼。
他紧紧抿了唇,竟然想哭。
再过了一会儿,男人一直没动静,可是他知道他还在,甚至能感觉到他炽热执着的目光。他对自己说,快睡了吧,睡去吧。明天
再想,要走也总是明天再走。
困得厉害,等时承运接完圣旨回来他也没醒。
男人想他难得睡得好,也不敢吵他,悄无声息地躺到他身侧,揽他到怀里,似是感到温暖,小笔自发地偎到他身边,头更是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