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跑出来做什么呢!明知道我怕蛇,偏要跑出来吓唬我的!”
丹吉措郁闷地嘟囔,这时候突然想起那个男人。大总管如果在身边儿的话,心里总会踏实一些,那男人天不怕地不怕的,还对付不了几条蛇么。
蛇群的行动的确十分蹊跷。它们似乎十分仓皇失措,从山间干燥的洞穴中倾巢而出,一条又一条卷裹在一起,疯狂地往深山里逃窜。有成百条菜花蛇卷成了一坨,像一只羊毛线球,在
山路上滚走。
“公子,这些蛇不是冲咱们来的!唉呀你就别哆嗦了,你的份量好沉,你快要压死我了!”扎西抱怨。
“你你你你确定么?”
“你看嘛,人家根本就不搭理咱俩!这些蛇完全没有想要攻击咱们,它们简直就像是在逃命么!”
“逃命……”丹吉措喃喃自语。这日子过的,就连蛇也要逃出这座山寨么?
他战战兢兢地从扎西的后背上爬下来,提起长袍的下摆,踮起脚在四散逃窜的蛇群中间求得一席之地。
扎西挠了挠头,半晌说道:“公子,你有没有听过乡下的老人经常讲的一句俗话,叫作‘蛇鼠走一走,土地爷抖一抖’?”
丹吉措对乡间民谣谚语知之不多,不解地问:“这话什么意思?”
他的话音才落,脚下的山岩猛得一抖!
啊?!
啊——!!!!!!!!!!!!
第四十一章:地动山崩塌
话音才落,脚下的山岩猛地一抖!
啊——!!!!!!!!!!!!!!!
是地动。
丹吉措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一句民谚的含义,随即就见识到“土地爷抖一抖”的威风。
跳动的山脊直接将他二人抛向半空,又丢进树丛!
脚下的一道山梁,就像是见了红颜色的一头野牦牛的脊背,疯狂地起伏抖动起来,让人站不稳脚。
两只倒霉蛋踉跄滚倒,不得不蜷伏在地上,被摇晃得七荤八素,只能勉强用双手护住脑瓢,以免被横飞过头顶的枯枝和石块击中误伤。
山间伫立了几百上千年的云杉树,一棵一棵倒下,沿着地动波挥散开来的方向,狠狠砸向山脊,将本已酥松脆弱的地表砸塌。崩塌的土石方裹住地皮上的草木植被,四散泼溅,水银泻地,轰隆隆地沿着山坡向山脚滚落。
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一晃而过。
那感觉却仿佛整座格姆女神山都快要塌了,要陷到黑洞里去了!
山崩地裂般的摇动慢慢停止下来,还带着尾声的小喘小闹,最终归于平静。
灰白色的烟尘土屑弥漫满眼,呛得人喘不过气,濒死的窒息感。
“咳,咳!呸,呸!哎呦喂……”
扎西奋力吐掉糊了满嘴的土渣渣,抹去脸颊上那一层灰腻子,爬起身来摸索寻觅:“公子,公子你怎样啦?”
一大坨枯干灌木丛里爬出来一只土猴,抖掉满头满身的枯枝草屑,用袍袖抹了抹小花脸:“唔,小林子,我,我在这里呢……”
“公子,是地动,真的是地动啊!”
丹吉措埋怨道:“咳,小林子,都是你这张厉害的嘴!你一说,土地爷就真的抖了呢,你以后可不要再这样聪明了!”
主仆二人从已经震得乱七八糟的山路间爬起身来,各自活动了活动腰腿筋骨,竟然都完好无损,只是脸颊、手肘和膝盖在逃窜时被硬岩擦破了丁点皮肉。
不远处就是连根倒伏的几十米高一株杉树,没有被砸上身,实属万幸。
丹吉措喘息未定,回头远眺云顶寨的方向。
只这一眼,就让他魂飞天外!
整座村寨当真就像是飘浮在云的顶端,白雾缭绕。
泸沽湖畔的半边天空缓缓洇出紫红色,瑰丽又带了些微诡异的紫与红。色彩奇异的气流在天际涌动,又像是红血在细脉里四散流动,将一片一片的天空最终浸没成血色。
透过浓重的烟雾,隐隐约约看得到,原本规划整齐、错落有致的木楞村落,已然成为一片木料的废墟!横七竖八的整条圆木以及被折断、震碎的木块木屑,堆成一座座小山包。
废墟之中,喧哗和哭喊声连连!
扎西大张着嘴,用手指着,喃喃地低喊:“天哪,我的天哪!寨子,寨子塌了……怎么会这样啊!”
丹吉措惊得目瞪口呆,全身都僵冷在原地,已经说不出话,满眼都是坍塌破败的木楞堆和袅袅的墟烟。
刚刚逃离出的这座云顶寨,变成了云中的废城。
怎么会这样呢?!
天灾,天降灾祸,这算什么,是天罚么?!
可是老阿依在里面,顿珠在里面,还有阿巴旺吉那个男人,都在里面呢!
丹吉措就只犹豫了一闭眼的功夫,僵硬的身子突然软下来,手脚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他像疯了一样,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山路,踉踉跄跄向山脚下冲去。
扎西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公子你要干什么去?”
“我,我要回去看看!我要回去看看!”
“你,唉,我说公子,咱俩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你确定你是当真想要再回去?!”
“我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
丹吉措拿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云顶寨的方向,突然大喊出声:“我得去找他!我要看看他是不是出事了,会不会被埋了呢?!怎么办,怎么办呢,怎么办……他是不是还活着呢?!!!”
扎西无可奈何地挥挥手,说道:“公子,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呀,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你分明就是离不开他呗,回去吧,赶快回去找他,以后你若是再拉着我陪你逃跑什么的,我坚决不跑了!!!”
丹吉措已经没有心思计较小侍卫的揶揄和抱怨。
他拼命向山下跑去,那奋不顾身扑下山去的样子不像是跑路却像是要跳崖。来时的那一条山路已经被震得七扭八歪,一条散掉了骨架的百足虫似的,歪歪扭扭地趴在山梁上,到处都是坍塌掉的陷坑和悬崖。
他就只一门心思地拼命奔跑,脚上的布鞋跑掉了一只,糙利的碎石块硌在脚底,已经浑然不觉疼痛。
云顶寨入口那一道大牌坊似的木头门被震塌了,像是野牦牛的一架巨大尸骨,横卧在山道上,触目惊心。
青石板铺成的进村的道路,如同被打碎的一堆青花瓷片。破碎的石板零零散散地抛在路旁,几乎看不出原先的路径。
从睡梦中被震醒的村民们,挣扎着从坍塌的房屋里爬出来。
有人点起了火把,照亮灾难的暗夜。
受伤的人坐在路旁,捂住汩汩冒血的脑瓢。
没有受伤的人互相招呼起来,跑上废墟,寻找被掩埋的家人。
有人从墟堆里伸出手来求救,隔着重重叠叠的障碍,嘤嘤哭泣。
丹吉措不忍就这样拔脚匆匆而过,终于还是停下脚步,爬上废墟。他与扎西一齐用力地挪动横散在眼前的狼藉,从外往里挖出一块小小的空隙,帮着那一家困在木料堆下的人一个个爬了出来。
他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又一块布条,给手臂和腿脚砸破流血的人包扎起伤口。一条上好的长袍很快就给扯成了短袍,短袍又扯成小褂,最后干脆脱掉,连同自己那一条绣花腰带,全都做了止血绷带。
而扎西的袍子整个给扒了下来,给那家子的小男伢裹了襁褓。
不远处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嚎。一家人围起着一具已经没有了活气儿的身子,失声恸哭。
身旁的老婆婆一把拽住丹吉措的手臂哭道:“呜呜呜呜,怎么办啊,怎么办呐……房子塌了……呜呜呜!”
她的儿子正在废墟的缝隙里挖来挖去,寻觅完整成形的家居物事,扽出来一口铁锅,又扒出来一只锄头,这时随口答道:“阿咪,你莫急,莫慌,阿匹会带人来救咱们的!”
阿匹……
“嗯,婆婆你不要着急,他会,他会来的,一定会的……我去看看他在干什么呢,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丹吉措急匆匆地说了几句宽慰老婆婆的话,心里牵挂和焦急,踩着被震得龟裂开来的山路,一路往记忆里最熟悉的那一栋院坝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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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旺吉是在木楞房初始晃动的第一波就被惊醒。
木屋地板受了大地摇动的震撼,震波沿着木板床的床脚传递到床板。床板撞上他一侧的脸颊,咣当一声,一下子就将他晃悠醒了。
大总管平日里睡觉,脑袋是从来不枕枕头的。枕头就是个摆设,或是心思活动时,抱在怀里意淫某小俊人儿的物件。
跑马帮的人常年在野外露宿,养成了习惯,即使是打个瞌睡,都要将一侧的脸紧贴上地面,在睡梦里仍然要用一只耳朵听音,时刻警醒。几百米以外来了一匹马,都可以迅速辨认出蹄声的位置和方向。
阿巴旺吉一个侧翻,从床上滚了下来,他的脊背才一沾地板,床铺一侧的木楞墙就七哩喀嚓地塌掉了!
憨实的圆木经不住上下左右的颠簸和摇晃,“轰隆隆”滚落下来。房顶一角的大梁没有了支撑,斜着挂了下来,一头杵在木头堆上,另一头仍然搭住另一半的屋顶。
房子塌掉了一半,崩坍的墙壁掩埋掉了男人原先睡着的那张床。
阿巴旺吉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地震了。
他娘的,怎的又地震了!
这永宁坝子的位置正好落在横断山区边沿的一条地震带上。从中甸至丽江再到大理这一条线上,过往许多年里就曾经大震小震不断,因此地震这档子事在云贵高原上实属稀松平常的灾祸,当地人早已司空见惯。
滚落的木桩子和床铺之间,搭出了一块恰好能容得下一具身子的狭窄缝隙。
阿巴旺吉睁开眼,废墟里一片漆黑,啥也看不见,憋闷的空气夹杂着浓浓的烟尘和木屑味道,瞬间让人生出想要干脆窒息过去的念头。
他缓了一缓,平复呼吸,微微一抬头,“嘭”,狠狠撞上了横在脑顶的一根圆木,撞得脑门生疼!
原来房檐掉落下来的木梁已经砸到了眼睫跟前,距离鼻子尖就只有一寸。
自己住的一层楼歪塌了,住在自己脑顶楼上的达娃也不知怎样了!
“达娃?达娃!”
试着喊了几声,无人应答。
怀里还抱着自己的枕头,松松软软的,护住了胸腹。方才从床上滚下来时,连枕头一齐带了下来。
阿巴旺吉的手指摸到软软的枕头瓤子,黑暗之中,眼底闪过丹吉措同样柔软的身子。
小仙鹤被关到马棚子里了!
阿巴旺吉那一刻悔得要命,抓心挠肝地后悔。
怎么能把那么娇软金贵的小仙鹤给留在那破败的马棚子里。
那腌臜地方他妈的能住人么?!
那棚子要是塌了,若是被震塌了,把人埋在底下了……
丹吉措那个傻乎乎的样子,手脚完全没有力气,根本就无法自保,若是被砸到了,伤到了……
怎么就没有把小俊人儿留在自己身边呢!若是俩人一同睡在这间屋里,自己还能拿身子罩着他,不会让他伤到皮毛和手脚。
原本想得好好了,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照看这个小男伢,绝不能让他受委屈,绝不能让他被欺负。
昨日傍晚,本是想与小俊人儿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想把人好好地哄一哄,想要与他和好。
还是离不开他。
偏偏就在那时候瞧见,小仙鹤在那个叫作扎西的小俾子面前抹泪抽泣,把头搁在对方肩上,手臂环绕搂着,那般亲亲热热,一处要死要活要上吊要投河的恩爱模样……分明就是一对坚贞不屈视死如归的小情人,穷途末路之时还不忘倾诉衷肠!
那情形太刺人眼了,太戳人心了,自己这一回他妈的彻头彻尾就是个自作多情的大傻瓜!
大总管在黢黑不见五指的暗处,深深叹了一口气。
唉……
傻瓜就傻瓜吧。
无法回避的事实,就是喜欢那个白白净净的小仙鹤,太喜欢了。那娃永远都是一副温柔恬静、波澜无痕、宠辱不惊的模样,外表柔软到极致,骨子里却又蕴刻了几分坚韧,挫折不弯。
其实,小仙鹤不过就是勾搭了一个年轻相好的。
这寨子里年轻水灵的妹伢,多的是结交两个三个阿柱,也没有犯了哪一条王法。
娃儿年纪轻,若是喜欢那样子,就由着他去吧……
俩人之间若还有一线希望能够挽回,真的不愿放手。
阿巴旺吉估摸了一把屋门的方位,小心翼翼地撤回胳膊肘,尽力把身体紧缩,两肘护头,不碰塌周围的滚木,一寸一寸地在地板上蹭,向脚下的方向移动。
耳畔隐隐约约听到了呼喊,四围的孔洞缝隙也渐渐透出火把的亮光。
他微微侧过身子,用手指和脚尖扒住地板,用力拖拽自己的身体,向露出一丝光亮的地方挪动。
身下的地面发出剧烈的一晃,像是余震,转瞬即逝,却让脑顶上方的一堆木梁稀里哗啦地跟着晃动起来!
地动中的木楞房像是海面漂浮的一艘没有根的船,被浪涛打散。
另半间屋子终于也塌掉了。
大总管心里暗骂“不好”,两手抱头,手肘夹紧,身体的肌肉骤然绷紧。
黑影砸下来,护住头颅的手臂一阵剧痛。
“啊——”
第四十二章:废墟痛断肠
“啊——”
阿巴旺吉从心里滚过一连串抱怨和咒骂,此时却是困兽一般,动弹不得。
一根不粗不细的木梁劈了下来,硬生生砸在他手腕子外侧的掌骨和小臂上。那地方只有薄薄一层皮肉裹着,硬木和骨头剧烈撞击,骨骼崩裂一般的刺痛。痛感随即沿着皲裂出的纹路弥漫开来,剥丝抽茧似的抽掉整条胳膊的力道。
他娘的,这条胳膊八成是暂时挂掉了。
大总管闭眼咬牙忍了一会儿,挺过了最初那一阵难捱的疼痛。酸麻的感觉滞留在手肘和肋下,化作一团后劲儿十足的隐痛。
这一下砸在自己身上倒也没啥了不起,反正这身子骨结实得很,啥场面没见过呢。可若是砸到嫩生生的小仙鹤身上……还不得把娃儿那小细腰杆给砸折喽!
他听到不远处有小妹伢的哭叫:“阿乌!阿乌!!!你在哪里?你怎么样了啊?!”
达娃这小妹伢竟然这么结实,自己还埋着呢,她竟然从楼上先跑出来了!
脚步声逐渐嘈杂,有人在门口处搬动被砸变了形的厚门板,从外往下拆掉一根根木梁。
四围涌入的空气越来越鲜,打鼻子的一股子清爽,令人振奋。
阿巴旺吉深吸几口寒凉的空气,醒了醒神,把受伤的手臂收紧在胸前,重新缓慢地挪动起身体,沿着曲曲折折的空隙,侧身向脚下寸移。
“阿乌,阿乌!我看见你了!你快出来啊!”
达娃在外边儿大声地喊叫,焦急万分。大地晃动的一瞬间,彪悍的小妹伢头一个就跳窗户了。那花楼小窗离地面也不高,纵身一跃,倒是干净利落。
阿巴旺吉哼道:“唉呦,别喳喳呼呼的,叫得老子心里发慌!老子没事儿,好着呢,你们都躲远一些,别砸着了你!”
大总管的两只脚先从木头堆里蹭了出来,外边儿的几个庄丁拆开散木,拖着他的大腿帮忙使力,将人一寸一寸地挪了出来。
所幸这摩梭村寨的乡民们祖祖辈辈习惯于修建木楞房屋和院落,盖房子从来就不用砖石水泥,不用钉铆,更不会有钢条铁索之类的现代玩意儿。木梁房顶倒塌之后受到四周墙壁的撑力,横七竖八地堆积在一起,中间留了很多空隙,足够让埋在底下的人逃生。
大总管掸了掸浸渍到发根的一脑袋尘土,长袍没有穿在身上,就只有皱巴贴身的单衣和单裤。抬头一看,呦,他老娘住的那间祖母屋竟然屹立未倒,只是屋檐下挂起的几串玉米棒子、苹果干儿和红辣椒,剧烈晃动之下已经集体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