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伪其实已经并不重要,男人只是想保住自己身边的小俊人儿,不要被愤怒的人群行刑烧死!
大巫肯布声音尖利地反驳:“本巫没有给他下蛊!没有没有没有!”
丹吉措反咬:“你给我下蛊了,就是你!是在那个马匪头子胡三炮来乱葬崖与大总管赌赛的前几日!”
肯布气得哇呀呀攥紧了拳,修长的指甲都抠进了手心,大约是没想到流氓无赖今日竟然碰见个更流氓无赖的,郁闷得嗷嗷叫:“你你你你个杂毛小画眉……你胡说!不是我让你烧房子的,我才没有让你烧房子!你个小无赖!”
“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丹吉措涨红了脸,也不知自己从哪儿来的勇气,那感觉简直像是一头小狮子奋不顾身地扑向敌人,张嘴就是一通乱咬,咬了一嘴的毛!
其实,只是想要保护自己身旁的那头公狮子,不被外人伤到一身华贵的皮毛。
阿巴旺吉暗暗盯着丹吉措,嘴唇轻蠕,用只有他一人能瞧见的眼神,无声地探问:当真有蛊?
丹吉措看懂了男人的问话,睫毛扇动,迅速地一闭眼再一睁:是。
阿巴旺吉吃到了这颗定心丸,转头就换了一张脸,威吓的口气对紫袍大巫冷冷地喝道:“下没下蛊,请个萨满神婆当场来验验身就知晓!如何?”
大巫遽然就闭了嘴,不再出声,一双怒哼哼的眼从斗篷下盯着丹吉措。请懂行的神婆来一瞧,怕是就要瞧出那小画眉鸟身上当真有蛊。想要搞掉这只小杂毛,看来今天是不能得手了。
大总管哼道:“这件事情,老子会慢慢地查清楚!”
大总管也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他心里已经约莫明晰了怎么回事,铁青的脸膛上一条又一条绷紧的刻痕,仿佛碰一下就会碎掉了。
大总管抬眼扫过四周的乡民,沉着嗓子说道:“这件事以后会弄清楚,今晚大伙都先回去!至于祭祖的庙宇……先用这龙华铺的正街东头那一间旧庙,明日还要劳烦大家一起,与我一同去拾掇准备!……救火的人都辛苦了,多谢了!折腾一晚上也都累了,先请回吧!……大家都请回吧!”
大总管给四周每个方向的人群都抱了抱拳,像是某种保证,又像是感激,其实更像是求爷爷告奶奶,让寨子里的人息火消气。乡亲们仍然不甘心就此散去,议论纷纷,却又弄不清楚真相和原委,只得暂时作罢。
地上稀稀拉拉的人群随着空中逐渐弥散变淡的硝烟味道,缓缓地褪去。
阿巴旺吉随即又丢给大巫一个“老子回头再跟你算账”的眼神,翻身上马,只想赶快把怀里的人带离是非之地。
丹吉措的脊背重新靠拢上男人的胸膛。
身后这一具怀抱已经不再有他熟悉的热烘烘潮乎乎的温度,而是一寸一寸变得冰冷,冷彻了心肺,毫无一丝温存。
第三十七章:断情两心伤(上)
这一夜马不停蹄,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足足折腾了一宿,直到东面的山峦之后泛起鱼白。
无尽的黑夜之后,不知黎明是否真的驾临神山和圣湖。
丹吉措骑在大总管的马上进了院坝,额角几缕凌乱的发丝都被露水打湿,样子很是狼狈,神情更是失魂落魄。
大总管家的老阿依、大妹二妹以及几个小伢子都站在内院里,焦急地等待男人的回转。
老阿依脚上仍然踏着小仙鹤给她做得一双缎面绣鞋,手里拄着那一支长枪,颤巍巍地迈上来几步,问道:“旺吉,我听说祖庙给烧了。这是,这是……出了啥子事了啊?!”
阿巴旺吉避而不答,反问道:“阿咪你没事?胡三炮那个王八蛋来过?”
老阿依爽快地一摆手:“那小子来过啦!放了几枪,然后又颠颠地走啦!”
男人挑挑眉:这么容易就打发了?
老阿依毫不在意地说:“咳,胡三炮那小子,被你们说得有多么厉害多么凶恶,哪儿有啊!老婆子我跟他聊了几句,觉得这小崽子也挺有意思嘛!没事,我与他说道了几句,他就蔫不唧唧自己收枪撤了,临走都没来得及坐下喝碗茶水,唉唉!”
大总管无话。自己的老娘果然是威风不减当年,且性情和言语间仍如多年前那般彪悍和豪爽。
老阿依拄着长枪当拐杖,另一只手暗自捏了捏大腿。唉呦呦,站得久了,腿肚子都七晃八抖了。也幸亏胡三炮那光头小崽子没有当真来比试枪法,在炕上躺了好几年没有摸枪,手都生疏喽,一双老眼都昏花了,恐怕还真不是那只崽子的对手,可别砸了总管府正牌当家女主人的招牌!
大总管回身把丹吉措扶下马。丹吉措软绵绵的身子无力地撑在男人的胳膊上,不敢抬头,不知道如何面对众人的审视。
老阿依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目光散散地掠过丹吉措苍白的面庞,似乎是不忍开口质问,甚至不忍心仔细瞧他那一副衣衫破落的模样。
一旁的达娃却憋不住那一张厉害的嘴,几乎要骂出来:“丹吉措是你放的火吗?!你这个人究竟怎么回事!我阿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么!你在我们家里住了这样久,我家阿依阿咪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么!……你竟然烧房子去了!你知不知道房子被烧了误了大事我阿乌要担责问的?!你简直就是一只没长良心的狼崽子!我阿依和阿乌就是养了你这头狼,他们真是白疼你了呢!”
达娃的一番诘问和指责一字字一句句抽着丹吉措的心。
他垂着头一声不吭,尤其觉得没脸再见到一贯最宠爱他的老阿依。
大总管阴沉的表情像是一块磐石。他挥挥手让他的家人不要多言,一把架起丹吉措,拖着人进了偏屋,对身后的家丁丢下一句:“把那个俾子先扔马厩里去!”
木门紧紧闭阖,把屋中二人与闲杂人等的探寻顺利地隔绝开来。
昏暗的小屋里,阿巴旺吉把丹吉措摆在炕沿儿上,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好。
丹吉措垂头坐着,两手放在膝上,如同犯了错等着挨骂的小孩子。男人的骂声还没有吼出口,小孩的眼眶里已经聚满了可怜巴巴的两汪泪水,眼瞧着就要梨花带雨。
大总管把两手撑在丹吉措身子两侧的炕沿上,鹰的犀利目光,上上下下一寸一寸地琢磨和审视,望了很久。
像是一头疲累不堪的狮子终于撑不住沉重的身躯,男人深深地蹲了下去,蹲在丹吉措膝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疲惫,沮丧,失望,还夹杂着一丝彷徨无措。
小俊人儿的脸蛋都不俊了,被火场的浓烟熏得黑黢黢的,又在企图逃跑的路途上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衣袍领口歪敞,简直就像个刚从外边调皮捣蛋回来被家长抓了现行的娃,灰溜溜的模样。
男人用手掌蹭了蹭丹吉措那张脸,拿衣袖把他脸蛋和下巴的黑灰蹭掉,又给他抹了抹两只白手掌。
“宝贝儿,跟老子说说,出啥事了?”
丹吉措垂头轻颤。一句“宝贝儿”,口气平淡自然,又带着只有俩人心里才知晓的亲密劲儿,就像是这座木楞小屋里弥漫的杉木香气,清幽而暧昧,只有在那张炕上颠倒欢乐过的两个人,才品得出个中诱人的滋味。
“这儿也没外人了,说说,到底是咋了?”
丹吉措用上牙摇着嘴唇,难过地想抹泪。
“受委屈了?被人欺负了?那个蛊又是咋回事?老子不在这几日,到底咋了你说话啊?!”
丹吉措用力摇了摇头。本来也没人欺负他,貌似这次是他欺负别人去了!先烧人家的庙,再顺嘴把那个不讨人喜的男巫婆给诬赖一把。
阿巴旺吉把声音缓和下来,两掌不停地抚摸他的肩膀和手臂:“真要是有啥委屈,别憋在心里,痛痛快快说出来。有老子在这永宁坝子里一天,你就绝不会有事,谁也不敢动你,明白没?……跟我说话,嗯?”
丹吉措的泪满满地溢在眼眶边缘,心里难受极了。
阿巴旺吉没在他眼前出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抛掉,跑到天边去,再也不要见到这个男人了。可是如今这人就这样伏在自己脚边,低声下气地求着哄着,两人四目相对定定地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给扯碎成两瓣!
他仰起头,吸了吸鼻子,极力忍住泪,哽咽地说道:“今日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也不知道还能跟你说什么,总之是我,是我……”
“什么叫‘对不住’我?……你到底咋了?”
“你把扎西放了吧,他什么也没做,这事跟他一丁点关系都没有的。那傻孩子就是想护着我的,你放了他,让他走吧……如果这永宁坝子里的人追究起来,我做的事情我承担。”
“你承担什么?”男人咬着牙问。
“是我放的火……”丹吉措闭上了眼,不愿意再看对方万般痛楚脸色。
“你为什么放火?你说说看,我想知道……老子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什么!!!”男人的声音已经在颤抖,那一把火是直接点在了胸腹之间,满腔的暴躁。
丹吉措拼命摇头,眼眶再也拦不住奔涌的情绪,泪水像是从山岩上泼洒而下的水瀑,乱纷纷地甩落在床褥上:“没有理由,你别问了,别问了……”
“没有理由,就放火烧了那座庙堂,然后跑掉?”
“……”
“趁着老子不在的时候,烧房子,然后逃跑?”
“……”
大总管布满红丝的眼球骤然充血,轻言软语的一只猫转瞬间就炸成一只豹,烧灼的声音从喉间撕裂出来:“丹吉措,自从你来到咱这永宁坝子,老子这是头一回出远门,头一回!……就这十天的功夫,老子是紧赶慢赶,日夜不停歇地赶路,就怕回来晚了,回来晚了你寂寞了,你委屈了,你不高兴了,你要埋怨我了,你,你……”男人喉咙里突然梗住,“怕回来晚了,你就跟别人跑了……”
“……”
“结果你还真得想跑!老子是不是回来太早了,啊?早知道我晚些时日回来,索性就让你跟那个胡三炮一起跑掉,永远不用再见着了!!!”
“不是,不是的,不是你想得那样的……”丹吉措用力地揉哭红的鼻子。
阿巴旺吉用一腔怨怒的脸孔对着丹吉措,深深吸气说道:“丹吉措,你跟老子讲实话吧,你是不是特别地……恨我?”
“不是的。”
“你当真特别恨我吧?不敢说出来是么?”
“……”
丹吉措无言以对。知道真相的一刹那,曾经是有那么几个时辰,当真恨这个男人,恨这段缘分,被仇恨的潮水没顶,冲动之下无法自拔,鬼使神差地放了一把火。
可是如今已经明白,他其实不是恨这个男人。他是恨自己,简直越来越讨厌自己。
没有本事复国兴邦,只能苟且偷生,认贼为亲,到头来竟连复仇的勇气和魄力也没有,优柔寡断,牵牵绊绊,左摇右摆,前狼后虎,哪一头的牵挂都放不下,结果就是伤了所有人的心!
大总管垂下眼望向别处,眼眶慢慢地聚拢两块红斑,自嘲似的冷笑了一声:“老子知道你恨我,不用说出来也知道,就连咱俩人那晚上亲热的时候,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其实也没指望你能有多么地,多么地喜欢我,呵呵……”
“不是的,我其实……”
丹吉措心里难受极了。那时当真是喜欢的,真的喜欢!就想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对方了,这辈子即使飘零异乡,终身也有了依靠!
“还是因为上一回在乱葬崖上的事儿吧?老子知道那一次是欠了你了,你心里一直就不爽……”
男人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冰冷,回身抄过立在门边的一杆长枪,横在了丹吉措的膝头。修长的枪身,冷得扎手的铁管子,像是电到了丹吉措的手指,吓得他立刻把手弹开。
大总管从袍子前襟里掏出子弹夹,压进枪身,干脆利落地给枪上了膛,递到丹吉措手里:“喏,五发子弹。这枪一次只能五发,上不了九发!老子做事一向喜欢利索痛快,不喜欢拖泥带水。咱俩人也甭遮遮藏藏的,欠你的还你就是了,没啥大不了的!”
男人用拇指点了点胸口,缓缓说道:“你甭害怕。开枪。打着了算我的,打不着算你的!你打完了这事儿就算彻底了了,以后谁也甭再提了!”
说着站起身来,掉头走到了窗边,用后背对着丹吉措。
山影一样的脊背在微微暗暗的曙光中颤抖,极力压抑痛楚和失落。
长枪跌落在地板上。铁管子撞上木楞地板的沉重声响,把两颗心也一齐砸向谷底。
丹吉措拼命地摇头,沾到铁枪管子的手指不停地颤抖。
用那把枪去打这个男人?他想也不敢想,他下不了手的!
他流着泪向曾经无比钟爱过的身影说道:“阿巴旺吉,你别这样……真的不是像你想的那般。我,我,我只是没有办法撑下去,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阿巴旺吉两眼望着窗角,自言自语地开口:“乱葬崖上那一回的事,老子是当真后悔了。那九枪算个什么,赌赛又算个什么,怎么值得拿咱俩人之间的情谊去换!老子想明白了,真他妈的不值!!!……那你呢,你觉得这样子值么?”
“不值,不值得……”丹吉措低喃着回答。
可是为了背负的一身国仇家恨而放弃掉这样一段感情,值么?
为什么这样沉重的负担,偏偏要让自己来承受。
本就不属于这一方山水,这一座村寨,甚至不属于这段陌生的年月,却偏偏被硬塞进到这个框框里,他自己都快要辨认不出自己的面孔,说不清自己的身份,更加寻不到前路的方向。
如果能够早一些知晓真情,也许可以早一些解脱,从乱葬崖上一跃而下,摔他个粉身碎骨,都比今日肝肠寸断的折磨要好受得多。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在他已经把这间带着幽然香气的木楞房当作自己的家的时候。
已经把慈祥的老婆婆当作自己的亲人。
已经让这座院坝里所有的家丁和俾子都爱慕上他的一双巧手。
已经让全云顶寨的乡亲们都迷上了他煮的甜茶水。
已经把眼前这个男人当作自己这辈子可以信任,依靠和托付终身的人!
木楞屋的小炕桌上静静地躺着一条黄色的绸布腰带,上面绣了很是精致可爱的一排小仙鹤,扑棱着翅膀,嗷嗷欲飞。
大总管不是一直想要从小俊人儿这里拿一样绣品戴在身上,得瑟一把么!
于是丹吉措连夜赶工做出来,想要等这男人回来,给他一个惊喜,算是送给男人的定情信物。
人是回来了,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知道该不该对男人据实相告。
其实说出来又能怎样,能改变眼前的一切么?只不过是多一个人尴尬,在两人之间筑起一座更加难以逾越的屏障。
大总管缓缓地转过身,眼角落寞,神色萧索。
男人重新弯下腰来,伏到丹吉措的脚边,一张脸深深埋进了他的膝头。两只粗糙的大手掌,紧紧攥住他纤细的手指,反复捏合,死死攥着不放。
四只手掌交握在一起,十指都连着心尖的肉。
男人的脸颊和胸膛带着湿漉漉的热度,笼罩上丹吉措的膝头,轻轻地磨蹭,亲密无间的热度弥漫在他两腿之间,让他几乎控制不住隐隐勃发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