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真不想在王导脸上看到类似于怜悯、同情的神情,我宁可他板着脸教训我,或者毫不留情地指出我的表演有多么漏洞百
出。
如果他真觉得十四岁对于我来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那我只能赔笑两声,赶紧收拾包袱回家,我需要的不是一个长辈的垂悯
,而是一个战友的理解。
过去怎么样,不重要,问题是现在的我——
“有时候,说人不适合演戏并不是一种批评,”王瑞恩放下书,看着我,“你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个性很强,而且要强,以你
现在的状态,想要平心静气进入角色,是相当困难的。”
王瑞恩现在就是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我也会乖乖听讲,何况他平心静气,所说的话,全都是为我考虑。
头一次发现,竟然也有人能把将心比心做到这样温柔细致的地步,我心头暖洋洋的,只想多看他一会儿,多听他说几句,再没有
以往的不耐烦。
“你愿意努力当然很好,不过有些东西还是需要慢慢体悟,《霍小玉》这部戏主打惊悚另类的招牌,也许可以另辟蹊径,获得一
定的影响,但是不必对它寄予太大希望,这是你的处女作,你只要尽力就好。”
王瑞恩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他翘起嘴角,目光越过我,停在墙上一点,回忆起来:“我的第一部戏叫《青草》,青春言情剧
,讲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年轻男女的婚恋,当时为了宣传,剧组还故意放出我和女主角的绯闻……她演完那部戏就嫁人了,日子过
得很幸福,现在大约在新加坡吧。”
“也许再没有人记得那部戏了,可是那都是我们美好的回忆。”王瑞恩微笑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我的感情,只好傻愣愣地点头。
不知不觉,一下午过去,我出门去领盒饭,顺便从码头上卸货的车里敲诈了一袋子菜和水果,夕阳西下时,踏着一地长长的影子
回到小别墅。
案板上,我一边切西红柿一边打瞌睡,头晕得不行,揉了揉眼睛,把切好的菜拢起来,开了煤气灶准备炒菜。
蓝色的火焰扑地围成一圈,我扔下炒菜勺,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看看窗外的天,已经半黑了,冰凉潮湿的恐惧攫住我。
过了今晚十二点,就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的时候。
尽管如此,我仍然打点精神做好两个菜,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个鸡蛋炒西红柿,把盒饭放进微波炉里热好,我端着饭菜走进卧
室,得意地把他们陈列在床头柜上。
挺起腰,等着王导表扬我。
“子奇,做的真不错!”
“子奇,没想到你还有一手啊,这西红柿和鸡蛋简直被你炒得出神入化!”
“子奇,你这么关心我,要不咱们做朋友,别给我做牛做马了。”
桀桀桀桀……我捂住嘴,从幻想中醒来,怎么萧邪魅的笑声还会传染的?
王瑞恩看着我:“筷子呢?”
干!露出这么一脸理所当然被服侍的表情是要闹哪样,我垂头丧气地把筷子勺子拿来,双手奉上,王瑞恩看着我笑。
“子奇,你这样可不行,一个人在外面就会炒个西红柿鸡蛋,嗯?”王瑞恩例行公事饭前说教,“那不是有个什么新东方烹饪学
校吗,你把工作放一放,去学上一个月,受用终身啊。而且现在外面的餐馆都不干净的,还是买菜自己回家做比较安全,
blablabla……”
我抓住王导的手,深情地说:“大爷,吃饭吧……”
王瑞恩眼皮一抖,顺从地端起碗。
“王导,你不喜欢把菜扣进饭里吗?”我问,“那样不是更有味吗?”
他吃饭的习惯挺奇怪,要么猛吃菜,要么猛吃饭,一个咸一个淡,他都用一种木然的表情品味,就算我做得再难吃,起码出于感
激,应该做出一副“嗯、嗯,还不错”的样子吧!
我的问话没有得到回答,安静地消灭完饭菜之后,王瑞恩慢条斯理擦了嘴,微笑着对我说:“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要不然空气
会进到胃里,对消化不好。”
我倒。
“我也坐了一天了,起来运动一下。”王瑞恩说完,就要下床,我赶紧扶住他。
“走,一起去散散步。”
其实我不喜欢散步,散步是从家门里出去,又回到家门里,兜兜转转,完全没有目的性,在做无用功,尤其是和长辈一起散步,
他们说的话都很无聊,没意义,仿佛他们自己形成了一个场域,把我排除在外。
不过,正好借这个机会跟王瑞恩说说萧邪魅拍录像的事情。
要不要说呢,我偷窥王瑞恩的侧脸,明亮的月光下,他脸上带着微笑,似乎听到什么特别美妙的乐曲,眼睛望着远方。
月光起伏的海面,跳跃着粼粼银彩,生生灭灭,喧闹不休。
算了,还是不说了,等到他康复再说吧。
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
“王导,我今晚上能和你一起睡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王瑞恩没有立刻回答。我知道就算他不同意,我也会死赖着他的,就算会惹他生气,反正我总是惹他生气,切。
“好吧。”
“什么?”我没听错?
“二楼还有一间没用过的卧室,你把床单被罩拿出来一套新的,就在我那房间的立柜里,晚上要是有什么事的话,二楼有个座机
能直接连到一楼。”
“太好啦!”我欢呼。
“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用药物来逃避不是办法。”王瑞恩最后又噎了我一句。
十八乐章:暴风雨之前
洗澡的时候,发现身上被慕容咬破了,免不了想起来白天那一档子破事,心情低落。
王导康复之前,必然是要由萧邪魅来接任的,这么一想,我又有点忧虑。
前途渺茫啊,不管是《霍小玉》,还是我。
我的思绪又飘到了浴室天花板上,萧邪魅不至于令人发指到给浴室也装了摄像头吧?这栋别墅里其它地方是不是也有摄像头呢?
萧邪魅是针对我一人,还是连王导都算计了?
不对,绑票事件的主要目标是王导,那也就是说,王导的别墅里必然也有布局。
顿时,感觉我暴露在众多目光之下,没有一点隐私可言,我赶紧关了水,裹上浴巾,胡乱擦了两下,匆匆跑回卧室。
其实只要不开灯,摄像头也看不到什么,我这样安慰自己,一头扎进床里。
头发还有点湿,我正好也睡不着,脑仁隐隐作痛,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窗外闪过一丝诡异的红光,我吓了一跳,久久凝望窗帘,什么动静也没有,也许是我的错觉吧。
蜷进被子里,我命令自己赶快睡着。
圣约翰十字架被我的体温捂热,我用手指描绘着它精雕细刻的纹路,一条一条数,过了很长时间,眼角一红。
我开始发抖,紧紧抱着膝盖,十字架硌着我的肚子,我闭起眼睛,漫无边际的黑暗压了过来。
床似乎震动,仔细体会,原来是我的心跳得太快。
忍不住想去打那个电话,可是,毕竟还什么都没发生么,这样草木皆兵的,王导又该劝我看医生了吧。
但是,他明明说,有什么事就说出来……
那是客套话吧。
王导说过客套话吗?每次都不留情面地批评。
姚子奇,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龟毛了?前面十九个中元节,不也是你一个人挺过来的吗?
走廊里传来一声很大脚步声。
我仔细去听,却又没了,屏住呼吸等待下一声响起。
嘎——吱——
我从来没有如此恨过二楼走廊的竹地板,它清楚地告诉我门外有人。
格——格——
什么声音,这么奇怪?似乎是从门上传来的,门把手在转动?我死死攥住被子,不知不觉坐起来,靠在床头,盯着果真缓缓转动
的门把手。
这时,窗外划过数条赤红的光线,将窗帘映成血红色,我惨叫一声,用被子蒙住头缩成一团。
门“嘭”地弹开,有人跑进来。
一双长而有力的臂膀坚定地抱住我,温热而熟悉的气流环绕着我,我的心跳平复下来。
寒冷的潮水褪去,只留下一抹安宁平和的沙滩,在阳光下熠熠发亮。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样的景色。
“子奇?没事吧?”王瑞恩的声音一向沉着冷静。
我不好意思地从被子里探出头:“王导……”
“没关系,睡吧,我陪你。”王瑞恩松开手,我躺下去,看到他坐在床边,我就觉得很安全。
异象消失了,但是,我不想让他走。
“等你睡着了我再回去。”
王瑞恩断然不会和我睡一张床的,他不习惯,其实,他能陪我到这份上,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躺在那里,眼睛睁得大大的。
王瑞恩无奈地笑:“你闭上眼睛才能睡着啊。”
我说:“我是被你的脚步声吓得睡不着的,这不能怪我。”
王瑞恩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他的手很大很温暖,我闭上眼睛。
干,姚子奇,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睡吧,还需要摇篮曲吗?”
我呸!!
我开始思索,万一我睡着了又醒了,王瑞恩跑了,我不是还得一个人面对鬼怪拥挤的长夜?
不行。
我偷偷伸出手,摸索摸索,找到王瑞恩的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丢脸地握住了它。
王瑞恩有没有笑我不知道,因为我很快就睡着了。
天光大亮,一切如常。
鬼节这一天,倒是个大晴天,我醒来的时候昏昏沉沉地想。
突然睁开眼睛,四顾,不见王瑞恩的影子,那货果然半途逃走了!
切,我才不在乎——
起床,穿好衣服,伸了伸懒腰,照例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各一百个,冲澡,刷牙,哼着小曲下楼,一股鸡蛋羹和香油的香气扑面
而来。
王导人不在,鸡蛋羹旁边压着张纸条:
我去找萧邪魅。
钢笔字写得挺拔利落,倒不像他那龟毛兮兮的古板性格。
旁边放着一摞书,顶上一张纸条:
看完。
干他爹的!早知道我就装作没闻到鸡蛋羹,没看到纸条了,用食物把我诱惑到陷阱里,以为我是呆头呆脑的野猪吗?
啊——果然中元节这一天,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干劲啊,要不然我还是去睡个回笼觉?
半个小时后,我一边打呵欠,一边坐在沙发上看书。
唔,原来古代人是用马尾巴和草叶做牙刷的,好恶心。咦?那么早就有冰激凌了?宋代的夜市看起来很热闹的样子,好像也有很
多好吃的……
我摸摸刚吃过饭,十分满足的小肚子,嘴角扬起。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我心中一喜,他这么快就回来啦?
乐颠颠地跑过去开了门,却是个我不认识的家伙,个子比我高一头,浓眉大眼,脸型方正,看面相也就是个万年男配角。
正义男配看见我,大惊:“姚子奇??”
我抓抓头:“你找王导吗?他现在不在。”
“你、你们——”正义男配皱了皱眉,脸上露出很不认同的神色。
“啊,因为我戏演得烂,所以来王导这吃小灶来着,怎么,你想一起?”虽然我觉得没什么必要跟他废话,不过为了王瑞恩的名
声,还是稍微解释一下。
其实这正义男配的思维也不怎么正,我和王导俩爷们怎么就不能结成纯洁的同志情谊了?呃不,纯洁的朋友情谊。
啊,就像我刚才在那本书里看的,金氏圣叹有言,淫者见淫。
“不是,不是!我急着找王导,你真联系不上他?”
我想,我又不会传音入密,怎么可能联系上他啊,一踏上萧帮的地盘,手机之类的不是都被没收了吗。
正义男配急得脸都红了,他又重复了两遍:“你真联系不上他??”
“要不你先进来?发生什么事了?”我一抬手,想把门拉开,正义男配却被我吓了一跳,蹭地跳开两米。
十九乐章:不配做朋友
正义男配有个很拉风的名字,叫“龙大野”。
他刚见到我的时候,一副又惊恐又焦急的模样,致使我以为他是叫王导去给他老婆接生的。
但实际上,经过他后来娇羞的表白,我才知道他当时以为我有传染病。
龙大野不是个坏心眼的人,我一解释,他也就信了,甚至还有点可怜我。
“这人一出名,就容易遭嫉妒。”龙哲人说。
龙大野科班出身,中戏表演系,毕业三年没接上一个正经CASE,龙套倒跑了不少,他吃苦耐劳,脚踏实地,如果干别的行当,早
就出人头地了。
具体说来,问题就出在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上,有导演建议他去削骨,不求削成锥子,起码也得是个瓜子,众所周知,出现在摄
影机中的人物都是二维平面的,脸小、精致,自然是基本要求,方若绮的脑袋就比正常人小,所以受到各种导演的偏爱,这是事
实,不是我蓄意吐槽她。
“大野,我说句实在话,你削脸是不够的,恐怕要削头。”我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
龙大野没吭声。
“对了,你在这个片子里演的是谁?”
“虬髯客。”龙大野闷声说。
我继续拍他的肩膀:“好,好角色!风尘三侠啊!”
龙大野委屈地嘟囔:“可是……人家带上虬髯以后,头就更大了。”
龙大野来找王导,完全是因为无法忍受萧导改编的剧情,萧导让他——也就是虬髯客——和剧中介绍李益、霍小玉认识的皮条客
鲍十一娘演一出床戏,场景名叫“老来喜风尘二客”。龙大野昨天就排上了这一场,但是他始终无法进入状态,被萧导骂了个狗
血淋头。
“剧本上明明没有这一场。”龙大野认真地说。
“我说有就有!我就是剧本!”萧导嘶吼。
“可是这不符合逻辑。”龙大野继续较真。
“我说符合就符合!我就是逻辑!!”萧导继续嘶吼。
但是,萧邪魅显然不是对每个人都那么有耐心,起码龙大野他就没什么兴致与之周旋,龙大野晚上回演员宿舍的时候,被几个黑
衣男人围住,用枪顶着他的肚子,问他拍不拍那场戏,不拍就送他去上帝那儿玩。
龙大野的经历,让我不禁想起和慕容的那一场,一想,身上就发痛。
“唉……”
“姚王子,您怎么了?”龙大野问。
“别叫我姚王子。”我心烦意乱地摆摆手。
“不是,您的绯闻出来以前,我妈、我姑还有我妹妹都特别特别推崇您,她们统一称呼您为姚王子,我们家其他人也只能这么称
呼,都说顺嘴了。”
我觉得就拍马屁这一点而言,我还有很多可以向身边这位仁兄学习。
“那你找王导是想怎么办?”我严肃地转移话题。
“王导肯定是被那个姓萧的武力威胁过了!要不然他怎么会卧病在床?明明前天还很健康的样子!”
“……”
“姚王子,您和王导在一个屋里,他到底——还活着吗?”龙大野神秘兮兮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