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中,易向行听到妹妹在与父母交谈。头疼欲裂的想把眼皮撑开,却在听到父母的叹息声后,改变了主意。
不一会儿,易爸爸和易妈妈便离开了。易向行没有听到妹妹离开的动静。不想面对她,于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头部越来越重,就像一颗掉进水里的实心铅球。易向行左扭右扭,都找不到舒适的位置。直到有人捏住他的肩膀,用力按压了几下。重量被神奇地分担出去。易向行偏头,呼出一口浊气。
“想喝水吗?”
面对妹妹殷切的关怀,再装睡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加上嗓子确实有干得冒烟的感觉,易向行只好睁开眼,应了声好。
话音刚落,装着清水的杯子就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抬起下巴,咕咕喝了两口,凉水入喉,体内火灼一般的感觉顿时舒缓了不少。
放下杯子,易向心继续为哥哥按摩肩膀和后颈,同时不忘轻声劝道:“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不要憋在心里。我们一家人,好事坏事都可以一起分担的。”
半张脸还在枕头里,半张脸对着妹妹,易向行勉强撑出一个笑容,“没事。”
易向心咬着唇,默默地将哥哥没能送出的求婚戒指放在的枕头上。
近距离看着那牧闪闪发亮的小东西,易向行的眼睛连眨了好几下,就像被戒指的光芒刺痛了一般。
“从恩反悔了。”易向行不得不交待一句,“都是我的错。”
易向心抚了抚他的背,无声地给予安慰。
“她觉得我提出求婚,并不因为我爱她。”
“……”
“我怎么可能不爱她?我只……”无法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易向行把脸再次埋进枕头里。
师从恩对他来说,从一开始就不止是恋人那么简单。她帮助他走出了疾病的阴影,这个过程让他们的感情异常深刻,却也与“纯粹”有了距离。不过,达不到“纯粹”的境界,并不代表他的爱有瑕疵。
望着妹妹,易向行满腹委屈。他很想痛痛快快倾诉一番,但那样并不能改变现状,而且还会连累待嫁的妹妹心情不佳。更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将自己患有面孔失认症的事告诉过家人。以前不想告诉,现在也不想。
“其实你们认识的时间也不长,多交往一段时间再结婚也可以的。”易向心并不觉得事情有多糟糕。
易向行摇头苦笑,“我和她,只怕没有以后了。”
“为什么?”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了,就永远也不会消失。”
“不可能!不会的!”
易向心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气愤还是焦急,总之是对哥哥的话极不赞成。
易向行没力气和她争辩,于是说:“我累了,让我睡吧!”
说完,他把被子往头上一盖,拒绝再谈。
大概是酒精作祟,过了许久之后,易向行隐约听到妹妹在问:“我又错了吗?”
易向行没有理会,只拍了拍仍在胀痛的脑袋,昏然睡去。
次日,当易向行从宿醉中清醒时,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差点吓得尿了裤子。
“向心打电话给我,说你昨晚喝醉了。”
无面人一开口,易向行就听出那是师从恩的声音,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假装镇定。
“有一会儿了。”
尴尬是不可避免的。易向行浑身不自在,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心中忍不住暗骂妹妹鸡婆。
“你以前不会借酒消愁的。”师从恩在床沿坐下,声音略显沉重。
“不过是随便喝一喝,没有那么严重。”
这话嘴硬的痕迹实在明显。说完之后,易向行都想抽自己一耳光。
师从恩沉默了,没有五官的脸上依然看不出表情,还好有声音可以帮助传达一点讯息。
“我昨天很生气。”
“应该的。”
“我气不够坦率,也气你那么快就放弃了解释。”
“……为什么我说不想再谈的时候,你没有再坚持一下?为什么不用更加有力的话来说服我?”
“……”
“更让我生气的是,我居然后悔了。”不让易向行有插话的机会,师从恩伸出手,易向行昨天买的钻石戒指已经躺在她的掌中,“这个……其实我很想戴上。”
感觉就像坐上了云霄飞车,落差巨大的起伏,能把人的心肝脾肺肾都颠出来。易向行用手压住胸口,凝神静气好半天,才稳稳地拿起那枚钻戒,套在师从恩的无名指上。
冰凉的手指,洁白而修长,要是指甲没被修得过短,那就绝对的完美了。不过,易向行并不在意这个。他在意的是那枚代表拥有的戒指,终于套在了师从恩的手上。
“对不起,我是笨蛋。”
用力将师从恩拉入自己怀中,易向行不得不将嘴唇抿得又直又紧,才勉强憋住几乎决堤的泪水。
师从恩也坚定地回抱了他,嘴上不忘调侃说:“你知道就好。”
这时,易向心从门缝中探出头来,调皮地喊道:“大哥、大嫂——出来吃午饭啦!”
她将“嫂”宇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分明在揶揄兄长。易向行忍不住隔空对她挥舞了一下拳头。
妹妹笑着闪开了,易向行问师从恩:“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吗?”
“是啊!”
“我居然睡到了这个时候。”
“你才知道?醉鬼!快去洗脸刷牙,你家里人已经在外面等了。”
“他们现在也是你的家里人了。”
易向行露出得意的笑容。师从恩忍不住拍了他一巴掌。
幸福地看着失而复得的未婚妻走出房间,易向行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爬起来。
拉开紧闭的窗帘,外面果然已经日上三竿。
站在耀眼的阳光中伸一个大大的懒腰,将宿醉留下的疲乏一扫而空,易向行不由心情大好。可就在准备换下睡衣的时候,眼前突然黑了一下。
起初他以为是低血糖造成的头晕,但经历了第二次发黑之后,他发现那更像是阳光被遮住后产生的黑暗。
易向行看向窗外。
金黄的太阳悬在空中,光芒万丈,本该让人分不清轮廓。可细心的易向行却发现它的边缘有一条细细的黑线。
黑线往两端拉升,太阳也开始由圆形变成椭圆形,再迅速从椭圆变成橄榄形,最后竟完全拉成了一条直线。
光线随之消失了,但转瞬间又从那条直线中弹了出来。太阳的形状再度变为浑圆,而且依旧金黄耀眼。
易向行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但眼中残留的影像却让他无法忘记刚才所见的一切。
是日蚀吗?不可能,日蚀的过程不会这么短暂。
如果不是日蚀,那又什么?
易向行没有答案,但曾经梦到过的那只变成人眼的月亮,却在这一刻从记忆中跳了出来。
身体一下子就冷了,易向行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块化石。但必须活动起来,因为他需要再次确定,自己是不眼花了。
就在易向行鼓足勇气,再次把双眼迎向阳光的时候,一双手挡在了他的眼前。
“这么看太阳,眼睛会瞎的。”来人是陈实。
易向行正愁找不到见证人,立刻抓住陈实的肩膀,问:“看见没有?”
“看见什么?向心要过来叫出去吃……”
“太阳!”
“太阳?”
用力瞪着陈实,易向行也不知道该不该把看到的一切说出来。万一只是他的错觉,那这笑话就闹大了。
这时,房间里的光线又暗了一下。易向行赶紧抬头,果然再次见到太阳的变化。
“你看!”他激动地推了推陈实。
“看什么?”
“瞎了吗?!”
易向行生气了。这么明显的变化,陈实怎么可能没看见?!
就在他抓住的陈实双臂,想让把眼睛睁大的时候,却发现陈实果然不能看见。因为他的两只眼睛,正在往外溢出鲜血,好像眼泪一样,流个不停。
倒抽一口凉气,易向行猛地后退丙步,脸上瞬间泛起青绿的颜色。
“你没事吧?”陈实轻声细语,似乎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很好呀!”
陈实摸了摸眼睛,对流出的鲜血视而不见。
看他又走近了一步,易向行立刻大吼道:“不要过来!”
“大哥?”
“不要叫我大哥!”
“对不起。”陈实低下头,眼中的血水变得更加汹涌,还滴了一些在地上。
“出去!出去!”
易向行开始歇斯底里,脑子都要炸了,顺手操起床头的台灯,以防陈实更加靠近。
“好,我走,我走!你别激动!”陈实显得无辜而茫然。很快便顺从地离开了房间。
那张可怕的脸终于消失了,易向行双腿发软,跌坐在床上。没等到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他突然想起家人还在外面。陈实变成了那个样子,要是被家里人看到……
“向心!向心!”
生生打了个激灵,易向行飞快地冲向客厅。
长形餐桌上,一家人都已经坐定。六张椅子,只有属于易向行那张是空着的。
易妈妈一看见儿子,就忍不住数落道:“大少爷,你总算出来啦!还没刷牙吧?动作快点!”
“……”
易向行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陈实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眼睛里别说流血了,连红血丝都看不到。
如果说饭桌上真有什么恐怖的地方,也只有师从恩那张没有五官的脸才算得上。
“怎么了?酒还没醒吗?”儿子迟钝的模样引起了易爸爸的不满。
“……”
“是还在头疼吧?”师从恩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
她的手指带着凉意,让处在混沌状态的易向行完全清醒过来。
“嗯,喝太多了。想再躺一会儿,你们先吃。”
无法再负担家人过多的关注,易向行狼狈地撤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试着去平复胸中烦躁的情绪。可几番努力下来,只是让自己变得更加烦躁而已。
太阳已经爬到了天空的另一边,从窗口再也看不见它的影子。房间的地板,本该留有陈实血渍的地方,也看不到任何脏污的痕迹。
易向行不想承认自己产生了幻觉。可刚才的一切,如果不是幻觉,根本解释不通。
他怎么了?疯了吗?
一想到“疯”字,易向行就忍不住全身发抖。
他不能疯。
他已经在梦里疯过一次了。体会过那种滋味,他再也不要疯第二次!
第九章
恶化透明的塑料盒,长长的一条,里面被分成许多个大小相同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装入了相同份量的小药片。
易向行将它打开,抠出其中一格的药片放进嘴里。随着吞晒的过程,药片留下一路苦涩的足迹。
合上药盒,易向行将它放进抽屉里,然后站在原地愣了两秒。又重新把它拿出来,再吃一格。
药是师从恩开的,名字叫百忧解,说是可以抵抗抑郁,令服食者心情愉快。易向行倒不觉得吃了能快乐多少,也没想过要靠这个来改善心情,他只求不再看见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好。
自从那天见过太阳的变异和陈实恐怖的模样之后,易向行的神经就一直处在拉直绷紧的状态。还好有师从恩这个心理医生在,情况才没有进一步恶化。
今天是他们举行婚礼的日子,易向行不想在这种大事上出状况,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多吃了一格药,为自己上多一份“保险”。
因为给亲近的人诊断容易出现偏差,师从恩一度希望易向行另找医生,不过易向行死活不同意。因为能让他敞开心扉去信任、去面对的人,只有师从恩而己。一想到要对第三个人坦诚自己的诡异幻觉,易向行就胆量不足。
“向行,陈实他们都要到了。你也该去接新娘了。”易妈妈突然进来,见儿子还在磨蹭,忍不住催促起来。
易向行尴尬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药盒藏进了口袋里,“我马上就走。”
“等一下!”易妈妈拉住儿子,细心地为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礼服,“结了婚就是大人了。不要总是毛毛躁躁的,男人应该稳重,才能照顾老婆孩子。”
“知道了。”
好久都没有仔细看过母亲了,易向行觉得她还像多年前一样,显得既年轻又漂亮。而且,今天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真丝连衣裙,领口镶着细小的珍珠,有一点飘逸的味道,却又不失精致典雅。
“快走吧!别让新娘子等急了。”
“好、好、好!”
被母亲匆匆推出家门,易向行坐上了接新娘的花车。伴郎跟在他身边,他却不记得对方叫什么名字。
没办法,谁叫他不但有面孔失认症,还孤僻成性,弄得半个贴心的朋友都没有。结果只能靠妹妹帮忙,才找得到伴郎。
本想跟伴郎寒喧两句,可踌躇到最后也没开口。望着车外的街景,易向行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哈欠引来泪水,弄得视线一片模糊。他不得不揉了揉眼睛,才能继续盯着窗外发呆。
这时,车子慢慢停了下来。目的地还没到,现在只是遇上了红灯。
易向行看到街对面有一排花花绿绿的小店,基本都是经营服装、鞋子一类的,只有一家比较特别。
它看上去很小,进门的地方估计也就一米左右。门头上挂着一块老旧的黑色招牌,招牌上的字都是用暗红色油漆写成,毫不起眼。
易向行眯着眼看了半天,才看清招牌上写的是:无声问卜——不动一唇一舌,但卜一人一事。
看来那是一家帮人算命的小店。
红灯转为绿灯,车子重新开起来。易向行收回视线,着了看手表,发现时钟已经指在了十的位置。
“司机先生,麻烦开快一点好吗?”易向行有些着急了。
“好。”
司机依照指示,提高了车速。窗外的景物开始变得像动画一样,不断向后奔跑。
看了一会儿就觉得晕了,易向行揉了揉太阳穴,想闭眼休息一下。就在这时,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影像。
“司机先生,麻烦把车调头,我要回去!”
“调头?”
与司机一样,伴郎也不明所以,“你有什么东西没拿吗?可以打电话叫你家里人带上。
婚宴很快就开始了,现在回去……“
“我要回去!现在!”
易向行格外坚持,一头雾水的司机也只好调转车头。
将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不理会伴郎的询问,易向行面色凝重。因为他突然想起母亲今天穿的那件鹅黄色连衣裙,和他六年前烧掉的那一件十分相似。
噩梦之后,他对母亲的新裙子很是忌讳,于是背着她偷偷拿去烧了。可时隔六年,母亲居然又穿上了相同的裙子。
梦里被烧碱淋得血肉模糊的双亲,仿佛又出现在他的眼前。易向行全身哆嗦,恨不能立刻飞回去让母亲换下那件鬼东西。
不一会儿,车子又开到了易家楼下。易向行火烧屁股似的往家里冲去。
老式的楼房,虽然有电梯,但速度幔得像龟爬。易向行等了两分钟就不耐烦了,干脆选择了安全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