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子诺就是这样的人。

他现在就用那种‘房间的主人’一般的眼神四下打量了一番，问道：“我今晚睡哪？”

家里也没什么其他地方可以睡人，除了——“书房里倒是有张躺椅……”

曲子诺微微笑地看着他：“所以呢？”

苏陌看他单手撑着床沿，伸着一双长腿，便默默在心里衡量了一下：“你、你好像睡不下……”

“嗯。”

“……”

两人对视了一会，苏陌先败下阵来：“那你今晚睡我的床吧，我去睡躺椅……”

曲子诺脸上的笑容好像深了几分：“那怎么好意思。”

“也没别的办法……”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张床上也太奇怪了。

“你有多的被子吗？”

“有。”

“那，在你床边给我铺个地铺吧。”

“那、那好吧。”

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和刚才那个坐在大街边上落魄潦倒的曲子诺有些微妙的差距。协商完毕，他自己从行李里收拾出几件日用品，去浴室洗了个澡，过了一会便穿着苏陌给他的柔软的米色针织衣，热气腾腾的走出来，边擦头发边问他：“对了，你会弹琴？”

客厅里放着一架施坦威的三角钢琴，一直是苏陌的心头宝。见得到注意，苏陌禁不住得意道：“对啊。这台琴可贵了，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林钧送我的，你看这个琴壳，玫瑰木的，漂亮吧，音质更是无与伦比——”

曲子诺笑一笑：“我能听听吗。”

苏陌就在琴凳上坐下来，掀开琴盖，来回弹了一个音阶。声如流水。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吗？”

苏诺对自己的琴技很有自信，便夸下海口说：“随便点！我听过的都行。”

曲子诺笑着说：“周杰伦的双截棍。”

那要怎么弹啊！苏陌满头黑线：“这个有点……”

“嗯？那就爷爷泡的茶。”

“这个也有点……”

“忐忑。”

苏陌别别扭扭弹了两个小节，不禁怀疑他是故意的：“你这是在玩我吗……”

曲子诺仍然笑着：“好吧，那弹个简单一点的，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这倒是一首正宗的钢琴变奏曲，苏陌振作精神，摆出职业音乐人的架势，认认真真弹起来，曲子诺也安静的在一旁听着。

一开始是质朴的单音，渐渐导入十六分音符和半音阶，旋律便华丽起来。乐曲进入第三变奏后，行曲渐快，每个音都像珍珠一般，从苏陌指尖上一颗颗弹跳起来，互相碰撞，发出珠圆玉润的声响，而后倾泻下来。

一曲弹完，曲子诺看着他：“很漂亮。”

“嗯？你说琴吗？”

“我说你。”

他眼神诚恳，意识到这不是调笑，苏陌慢慢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

一个男人被别人认真地夸奖漂亮，他实在不知该是悲是喜，正哑口无言，青年又低声说：

“很好听。以前都不知道你会弹琴。”

苏陌还是很不好意思：“我、我是从事这个的嘛，会点乐器很正常。”

“什么时候学的？”

“八岁开始，弹了十多年了。”

曲子诺垂着眼睑：“要是我也会个什么乐器就好了。”

“可惜小时候——”他又笑笑：“算了，不提这个。”

小时候一定很困苦！家里买不起钢琴！憧憬艺术但又迫于贫苦的灰色童年！苏陌一瞬间同情心泛滥，在被杜仲华带回杜家之前，他在孤儿院里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现在学也来得及！来来，我教你弹。”

曲子诺扬眉诧异看着他，他一把握住对方的手，拉他坐到琴凳上。

曲子诺笑着：“我不会的。”

“相信我吧。”苏陌咳了两声，摆出教师的样子来：“看好，这个键叫作中央C，你弹弹看。”

曲子诺迟疑了一会，抬起手，把修长的食指按在琴键上。

钢琴发出一声愉悦的清响。

他手很大，手指也长，是弹琴的材料，可节奏感却太差了。苏陌教他弹小火车，他怎么也弄不清拍子，苏陌就在他身后给他啪啪的拍着手数拍：“不是不是，这两个音是四拍的，要拖得更长一点。”

“这是两拍的，四拍的一半。”

“再快一点。”

然而他还是把拍子弄得乱七八糟，苏陌有些着急，不由从他身后探过身去，给他弹了一遍示范：“你看，像这样。一开始就像火车鸣笛，音拉得很长，然后慢慢开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哆——哆——哆哆。哆哆。哆哆哆哆。”

“懂了吗？”

两人同时转头，苏陌只觉得嘴唇擦在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

“……”

曲子诺在近距离里看着他，漆黑的瞳仁里映着他缩小的影子。

苏陌一时动弹不得，僵着脖子问：“那个，我们刚才……”

曲子诺对他笑了笑：“接吻了。”

苏陌呆呆后退两步，大脑一片混乱，不知怎么的脱口就说：“对不起啊。”

曲子诺倒是很大度：“没关系。”

苏陌脑子里循环着青年那句镇定的“接吻了接吻了接吻了接吻了”，混乱过去之后，尴尬又慢慢爆发开来。

苏陌连胸口都红成一片，完全不敢直视青年的眼睛：“我、我去给你倒杯水吧！对了，你饿不饿啊，要不然我们出去吃个饭吧！啊，已经这么晚了，餐厅都关了吧。那个，我们不如睡了吧。对了，我还是先去洗个澡吧！”

语无伦次了一通，他转头落荒而逃，钢琴教学就这样不欢而散。

等苏陌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从浴室里走出来，曲子诺已经铺好地铺睡下了。

苏陌轻手轻脚经过他爬上床，正伸手要把床头灯关上，青年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两人视线相对，苏陌避无可避，尴尬道：“你还没睡啊。”

曲子诺朝他笑一笑：“你不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些话该说吗。”

苏陌咽了咽喉咙，紧张道：“什、什么话啊。”

我都道过歉了啊！发生那种事我也不想的啊！那就是一场意外啊！

曲子诺看着他脸色变幻，耐心等他脸上把天气预报里的气象都演示过一遍，才开口说：“还没谢谢你。愿意收留我。”

原来他想说的是这个啊。苏陌一怔，又从另一个层面上不好意思起来：“谢什么啊，大家朋友一场……”

“不。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住下来，有一个温暖的被窝可以睡，有一个人可以在睡前和你聊聊天。”曲子诺的轮廓在昏黄的灯光下尤其柔和，他从下往上看着人的眼神就好像一只温顺的大型犬：“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大的意义。”

“谢谢你，苏陌。”

苏陌觉得他脸上的热度是降不下来了，干脆拉了灯，在黑暗里结巴道：“不、不用谢。”

09.

苏陌在睡梦里就闻到一股甜香，他从钢架床上跳下来，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沿着锈迹斑斑的墙根往前走。那糖果的甜香诱惑着他。

他终于走到走道尽头，那里立着一道木门，他伸手去推，香气浓厚起来，门里一定装满了面包圈和晶莹剔透的水果糖——但他却打开了一屋子的阳光。

有谁就站在那阳光里。

苏陌迷蒙睁眼，伸手去捞枕边手机，两秒后已经忘了他做的梦。

屋子里飘着一股诱人的香味，苏陌困惑地扒拉扒拉脑袋，眯着眼睛走进厨房，见有人正背对着他，站在流理台前切菜。

“好香啊……”苏陌睡眼惺忪地赞美。

曲子诺在毛衣外还套了白色围裙，一副居家好男人的样子：“醒啦？快去刷牙，早餐快好了。”

“哦……”

苏陌摇摇晃晃走进洗手间，拿着牙膏往牙刷上一挤，那触感让他一怔：“嗯？”

曲子诺已经给他挤好了牙膏，连洗脸毛巾也从阳台上收了回来，叠得方方正正的放在洗脸盆边。

等苏陌洗漱好走出浴室，餐桌上已经放好了碗筷盘碟，培根油滋滋的，煎得恰到好处，茄汁流黄蛋更是让苏陌胃口大开，一口气吃了四个，又喝光了那杯鲜榨的菠萝汁。

苏陌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嘴里余味留香，他不禁感动道：“你真是个天才！”

曲子诺摊开报纸，笑着说：“你喜欢就好。”

苏陌见他在看就职版，就认真提议道：“找工作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嘛。”

曲子诺点点头，手上报纸翻了一页：“嗯。”

苏陌突然灵光一现：“诶，要不然，我先请你当我的厨师吧！你放心，我请的人，工资绝对不会比那些大酒店低……”

曲子诺把报纸合上，打断他说：“苏陌。我们不是朋友嘛。”

？“对啊。”

“你让我在这里住，我好歹帮你一点忙，朋友之间相互帮助，这不是很自然的事吗？你想让我们变成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吗？”

青年虽然还是笑着，但那笑容里似乎暗含了几分受伤的味道，苏陌不由内疚道：“我错了，就当我没说过吧。”

曲子诺扬起一边眉毛：“错在哪？”

“呃……错在不该和你谈钱。”苏陌低着脑袋，他有了钱就在那张牙舞爪，以为用几个钱就能解决一切，却完全没顾及过别人的自尊心。

“那该和我谈什么？”

“谈、谈感情？”

“嗯。”曲子诺点点头，哗的一声把报纸展开，脸遮在纸张后面，只能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你明白就好。”

吃过饭，苏陌把碗碟抱进洗碗池，刚拿起碗刷，就被曲子诺按住了手腕：“我来。”

“那就麻烦你啦。”

休息了一会，苏陌便在钢琴前坐下来，弹了一小会音阶练手，而后翻出曲谱，认认真真练了两个小调。

正觉得有点口渴，曲子诺已经端着一杯泡好的蜂蜜茶送到他手上：“小心烫。”

“谢谢。”

曲子诺外出了一趟，提回一大包食材，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

午餐时间，他变戏法一样从厨房里端出一盘萝勒酱鱿鱼焗饭，配香草炭烧鸡腿排，香酥炸虾卷，还有一块自制的蓝莓起司布丁。那只摆放过外卖的餐桌上一时金光闪闪光芒万丈，苏陌看得眼睛都直了，跑去开了一瓶八三年的红酒来搭配这华丽的午餐。

吃过午饭苏陌又困顿起来，趴在床上半醒半睡地看乐谱，过一会就头一歪睡了过去。睁眼时曲子诺正坐在床头安静地看书，两人身上合盖着一块薄毛毯。

苏陌翻身，找了个更舒适的睡姿，嘴里嘟囔：“什么声音……”

“在洗衣服，吵到你了吗？”

苏陌只发出轻微的鼾声。

再醒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了。床边空着，曲子诺正蹲在阳台上给植物浇水，他头顶上晒着洗好的干净床单，屋子里窗明几净，几乎纤尘不染。

傍晚家政公司的保洁员来了一趟，在公寓里四处转了一圈，实在找不到什么事做，最后拿着苏陌一贯给的小费，脑袋上顶着许多迷茫的？？？离开了。

苏陌觉得他有必要正式向曲子诺的入住表示欢迎：“万分感谢你宿住蔽舍！”

曲子诺靠窗坐着，啜了一口热茶，闻言只笑了笑。

10.

晚上曲子诺穿戴得整整齐齐，笔挺站在玄关里，好像哪个老电影里走出来的青年绅士。

苏陌本来还在期盼晚饭，见他已经披上西装外套，就失望道：“你要出去？去哪？”

“今晚是曲雅林钧的乔迁派对。”

两人对视半晌，同时开口问：

“你要去吗？”

“你不去吗？”

苏陌觉得他简直是个榆木脑袋：“你去干嘛？人家两个人甜甜蜜蜜的，别去插一脚了吧！”还要送上门去眼睁睁看他们开派对庆祝同居，你是嫌自己不够凄惨吗？

曲子诺笑了笑，“我这不是去支持他们嘛。”

“谁要你去支持了啊。人家交际圈广得很，你不知道现在圈子里那群跟在林钧屁股后面的小屁孩已经成立了个莫名其妙的‘钧雅帮’了吗，人家不缺你一个帮众。喂！给我回来！”

曲子诺在门口回过头来，说：“既然他们决定在一起了，我也没什么其他选择，当然应该真心实意地祝福他们，在适当的场合适当地表示一下支持嘛。”

苏陌拉都拉不住他，不由暴躁道：“谁教你说这种傻话啊！一听就不是真心的！假死了！虚伪！”

曲子诺想了想：“你。”

……的确是他说的。

苏陌咬牙切齿了一会，只好也去换了一身正装，片刻后气哼哼地从卧室走出来。

曲子诺笑眯眯地低头看他：“改主意了啊。”有什么办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去吗！

苏陌自暴自弃道：“走吧走吧，不醉不归。”

乔迁派对的场地就在林钧家那片面积宽广的后院里。

场地里摆着长桌和椅凳，通通铺了带蕾丝的绸布，布置得更像是一场补办的订婚典礼。

林钧和曲雅在门口端着酒杯接客，曲雅远远看见堂弟迎面走来，便眉开眼笑道：“子诺，等你好久了。”

曲子诺相当绅士的执起她的手，放在嘴边轻轻一吻：“恭喜。”

曲雅甜甜一笑：“谢谢。”目光落在青年身后，不由的一怔，略微惊讶地问：“苏陌？”

她左右看看两人：“你们两个人……一起来的吗？”

林钧也笑着问：“路上遇见的？”

曲子诺垂着眼睑，不知道在回避谁的眼神：“这个，说来话长。”

他甚至不敢看林钧的眼睛。苏陌一时也说不清是同情是辛酸，只觉得胸口一闷，赶忙上前一步拦在两人中间，给了林钧一个拥抱，又搂了楼曲雅的腰。

“恭喜你们。”

曲雅似乎笑得有些勉强：“谢谢。”

林钧一把勾住苏陌的脖子：“过来，跟你说几句话。”

两人朝后院里走了两步，等确定曲家那对堂姐弟听不见了，林钧才问：“这几天，杜少鑫是不是给你找了不少麻烦？”

苏陌点点头，把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林钧沉吟半晌，说：“这事我大概知道，但这两天实在腾不出空来料理，我这头也是兵荒马乱，分不了身。”

“怎么？”

林钧苦笑道：“当初我和小雅是偷偷订婚的。父亲母亲并不知情，那天我跟他们摊牌之后，就被赶出来啦。”

苏陌震惊了，这个大少爷，公子哥，斯文恶霸，林家上下从小捧在手心里宠到大的独生子，竟然被逐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