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只是没发现到罢了，只要撕掉理性的面具……人类也不过是一头野兽。以后，你将更清楚地看到人类的本质。
史蒂芬吐着烟圈，坐在平价酒馆的一角，出神地望着窗外。午后开始下起的雨在日落西山的同时也停了，街灯将濡湿的街道照得亮晃晃的。
突然，史蒂芬站了起来，叼着烟卷走出酒馆。
路易士从酒馆斜对面的洗衣店里走出来。史蒂芬和路易士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在对面的路上走着。
走了一阵子之后，路易士转了个弯，那是回詹姆士的公寓的路。史蒂芬拉开了和路易士之间的距离，横过马路。走在前头的路易士突然停下脚步，在犹豫了一阵子之后，下定决心似地推开了啤酒店的门，史蒂芬见状，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拿出新的烟卷来，对一个站在啤酒店正对面路边的男人说道：
“能不能借个火？”
男人大吃一惊回过头来，是艾尔佛烈德。史蒂芬微微一笑，抬起下巴指了指眼前的啤酒店。
“去喝一杯吧？”
艾尔佛烈德无言地推开史蒂芬，作势要离去。史蒂芬一把抓住他说道：
“就让我请你喝一杯嘛！当然不会是那家店啦！”
艾尔佛烈德想挣脱，可是史蒂芬的手劲太强了。艾尔佛烈德无可奈何，只好点点头，于是史蒂芬抓着艾尔佛烈德的手，回头走向刚刚走过的路。
史蒂芬把艾尔佛烈德带到一间位于小巷内的啤酒店。站在门外看到店内的景象时，艾尔佛烈德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停下了脚步。
里面有大声喧哗的人，有开怀大笑的人，也有醉倒在角落的人。都是艾尔佛烈德未曾接触过的类型的人。他们有的散乱着一头没有光泽的头发，有的留着脏乱的胡须，有的穿着磨出了洞的脏衣服。店里面发出的恶臭让人不禁要怀疑这些味道是否正是发自他们身上。这种地方根本谈不上高不高级，有没有品位，跟以前史蒂芬带他和路易士去的邻村的啤酒馆简直有天壤之别。
艾尔佛烈德不禁皱起眉头，屏住气息。
史蒂芬见状露出了苦笑，轻轻地摸了他的手臂。可是，艾尔佛烈德露出抗拒的样子说道：“路易士也......到这种店来吗？”
这些话听起来担心多过于厌恶。史蒂芬立刻加以否定。
“比这里好多了，至少那边的客人都是固定职业的人，酒的品质也好很多。”
这时一个女侍走了过来。
“欢迎光临！史蒂芬，是朋友吗？”
史蒂芬点点头，在侍女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艾尔佛烈德。艾尔佛，这位是茱莉。”
被史蒂芬介绍给艾尔佛烈德的女侍抓起裙子，轻轻地打了个招呼。这个女人看来不到二十岁，是个高高瘦瘦的美人，可是看起来很憔悴，或许是中分的头发带着微微的卷度整个披散下来，将两只耳朵都遮盖住的缘故。她的头发是浅褐色的，用缎带很自然地在颈后绑成一束。
“我是艾尔佛烈德，你好。”
在史蒂芬的介绍下，艾尔佛烈德也只好礼貌上地打了一声招呼。
“这里太脏，你大概很不习惯吧？请到后面的房间去，那边会比较好一点。”
女人笑了笑，示意他们两人往里面走。她的笑容可爱得让人惊讶。艾尔佛烈德有点犹豫，但是在史蒂芬的催促下，只好一边闪躲烂醉的客人，一边跟在女人后面走了。
女人所说的后面的房间是在二楼，看来像卧室。除了褪色的窗帘和廉价的屏风外一无长物。
“我马上送酒过来。”
这个叫茱莉的女人带两人进房后就消失了。史蒂芬一屁股坐到床上，艾尔佛烈德仍然站在门口不动。史蒂芬明明知道艾尔佛烈德对这种地方感到不屑，甚至连门都不想去碰触，但他佯装不知，用淡然的口吻说道：
“表面上是啤酒店，骨子里是妓女户。这里就是茱莉做买卖时用的房间。我每天晚上都会来买她，虽然茱莉白天只做女侍的工作，但是如果我没有来买，茱莉就会到街上拉客。”
艾尔佛烈德的眼睛瞪得比刚刚更大。
“我知道我们的身份根本就不相配，她是个妓女，我父亲不可能会答应。更重要的是茱莉不答应。她有一个酒鬼父亲，母亲则因为操劳过度而病倒在床上，她底下还有弟弟跟妹妹。她说她不能背负着一家子的重担跟我结婚。”
艾尔佛烈德为这些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得只知道睁大了眼睛。史蒂芬点起了一根烟卷，叹了一口气，同时吐了一口烟。
“我今年才发现茱莉父亲那一屁股的债，根本不是就算拼命工作也仅能让家人糊口的茱莉还得起的。结果就有人提议要卖掉茱莉才刚刚满十三岁的妹妹。茱莉在莫可奈何的情况下来跟我借钱，所以我便给了她一些钱。虽然不是多大的数目，可是我把现有的现金都带走了，结果被我父亲知道。之后我们父子经过一次又一次的争执，现在我可以自由运用的钱只够来买茱莉。而且，茱莉的肚子里又怀了我的孩子，再过两个月，她也不能再接客了，光靠女侍的工作根本没办法过活。我父亲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告诉我，如果我肯跟贵族的女儿结婚的话，他愿意照顾茱莉一家人的生活，他甚至可以接受茱莉当我一辈子的爱人。老实说，以我自己的现状来看来看，我根本管不了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你失去了最爱的路易士，大概连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吧？可是，把路易士托付给詹姆士的是你，是你自己让事情边成这样的。”
“多管闲事。”
艾尔佛烈德不悦地把头一转。史蒂芬很厌恶似的叹了一口气。
“什么多管闲事？有人突然行踪不明，叫人怎么放心？”
“我哪有行踪不明？我明明交代了说要到伦敦来的。”
“说得也是，你并没有说你是到伦敦的宅邸去。”
史蒂芬的语气让艾尔佛烈德大感不悦。可是，他说出来的既不是牢骚，也不是骂人的话，
“如果你需要钱用，要我先借你吗?”
史蒂芬定定地望着艾尔佛烈德好一会儿，然后笑着摇摇头。
“我不是来跟你要钱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人生有许多事情是无可奈何的。”
“无可奈何?”
“我爱茱莉，所以，我可能会答应我父亲提出的条件。那是为茱莉好，也是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着想。”
“你是说，你明明爱她，却要跟别人结婚?”
史蒂芬点点头，这时有人敲了门。艾尔佛烈德打开门，是茱莉。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店里现在正忙，请慢用。”
茱莉笑着说道，留下了啤酒之后，马上就回店里去了。艾尔佛烈德喝了一口啤酒，苦着脸说道：
“如果你爱她，就该跟她在一起。如果我能帮什么，尽管告诉我。”
“最重要的是茱莉她爱我。就算我父亲允许我们在一起，我想茱莉也不会跟我结婚的。”
“为什么？”
“因为她是个妓女：如果会损伤到我的名誉，她会选择其他的路走。茱莉就是这样的女人。所以我才会爱她爱得想跟她结婚。为了自己的自尊，我会跟父亲抗衡个一、两个月。然后，我会为茱莉而活。也就是说，我自由任性的日子也只剩下一、两个月了。”
艾尔佛烈德无言以对，只好保持沉默。史蒂芬倒了一杯啤酒，吃吃地笑着喃喃说道：
“人这种东西啊，要不咒骂几句、反抗几下子，恐怕永远都不懂有时候对某些事情得死心。”
然后也慢慢抬眼看艾尔佛烈德微微地皱着眉头，可是没有说什么。史蒂芬又说道：
“路易士很努力地在构筑和詹姆士的生活，不要在这个时候让他看见你。如果你真的爱他，就祈求上天让他找到幸福吧!对他死了心吧!”
“你是为了跟我讲这些话，才刻意把我带到这里来讲自己这些的吗?”
“我只是想告诉你，痛苦的人不只有你一个。”
史蒂芬抹去脸上的笑意，艾尔佛烈德和他对望了一会儿，突然又把视线移开，不屑地笑道：
“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你说教的本领可真是一流啊!你可以去当个牧师，还是法官?这些工作都很适合人生经验丰富的你啊!至少总比当一个贵族出身，不知道劳动者辛酸的人要好得多。”
“你怎么嘲讽我都没用，这些话我已经听腻了，对我来说是不痛不痒的。你听着，艾尔佛。把路易士赶走的是你，现在你还想干什么?难不成你想把他抢回去?运用你那贫乏的想像力想想吧!想想看只爱恋你一个人的路易士有什么样的心情?路易士现在是拼了命想要忘却你对他造成的伤害，詹姆士也一样。詹姆士因为你把路易士托付给他，所以他明知道路易士忘不了你，却还努力地爱着路易士。是你造成他们两人今天的绝境，你可不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
艾尔佛烈德紧咬住嘴唇，瞪着史蒂芬问道：
“路易士他……他爱詹姆士吗?”
史蒂芬歪着头思索了一下，然后回答道：
“大概吧!他在我们面前发誓，说要跟詹姆士相爱扶持的。”
艾尔佛烈德又不说话了，然后露出嘲讽的笑容。
“既然，如此让他看到我也无所谓嘛!”
“艾尔佛!”
“是不是这样?史蒂芬?如果他一看到我就会动摇他对詹姆士的感情的话，我不相信这种爱能持续一辈子。我说的有没有错?”
“艾尔佛……”
史蒂芬阴着一张脸，艾尔佛烈德把视线自他脸上移开。
“我没有想过要见他们两人。”
他落寞地说道，然后带着险峻的表情回头看着史蒂芬。
“可是，我总可以躲在暗处偷偷看着路易士吧?我不会造成任何人麻烦的，你就别担心我了。”
“看他又能怎么样?结婚吧!艾尔佛。洁拉尔很了解你，她会和你一起回忆路易士的，赶快结婚去做趟旅行吧!心情自然会改善的。”
“我自己会决定什么时候结婚，不要指使我!”
“艾尔佛……”
“谢谢你的酒，代我向她道谢一声。”
艾尔佛烈德将几乎碰都没碰的啤酒推给史蒂芬，作势要离开。史蒂芬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道：
“如果你真的爱路易士，就别去吵他。”
艾尔佛烈德什么话都没说，消失在门外。史蒂芬叹了一口气，将啤酒一口喝光。这杯啤酒喝起来格外地不爽口。

虽然已经三月底了，可是天气仍然很冷。不到五月谁也不敢说春天真的到了。但是，番红花和水仙却隐隐约约地透露了春天的讯息。
洁拉尔突然来拜访卡洛达，不巧卡洛达正要外出。
“啊，你要出去?”
“嗯，对不起。”
卡洛达一脸歉意，可是好像无意延迟外出的时间。
“是我不对，没有先通知你就跑来了，我下次再来吧！”
“不用了，我马上就可以把事情办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去?”
“我一起去方便吗?看你盛装打扮的样子……”
洁拉尔上下打量着卡洛达，意味深长地笑着，卡洛达吃吃地笑了。
“才不是那样哪!能不能搭你的马车去?”
“可以呀!我倒要看看你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去见谁呀?”
卡洛达还是吃吃地笑着，跟洁拉尔一起走出宅邸。
卡洛达在坐上马车后才告诉洁拉尔她们的目的地。洁拉尔闻言皱起了眉头。
“你们还有来往啊?还是算了吧!别想那种男人了，不管你再怎么努力，他都不会发现你的用心的，好个迟钝的人。”
“跟感情无关，我们只是朋友。而且，今天是要去探望路易士的。”
“路易士?他生病啦?”
“昨天工作的时候昏倒了。路易士在我朋友的介绍下找了个工作，店老板不敢大意，就通知了。”
“他哪里不舒服?怎么会昏倒呢……”
洁拉尔马上露出一脸的担扰，卡洛达笑着说：
“没有事，他只是太操劳罢了。”
“太操劳?”
洁拉尔这回可真的是大吃一惊，瞪大了她的眼睛。卡洛达点点头，把他们遭詹姆士的父亲反对的事情告诉了洁拉尔。
“所以，路易上先生现在晚上也在附近的啤酒店里工作。”
洁拉尔再度发怒了。
“詹姆士把路易士当成什么了?竟然让他操劳到昏倒?”
“不是这样的。洁拉尔，是路易士先生自己坚持要这样做的。他希望詹姆士先生能继续念大学。”
卡洛达急忙为詹姆士辩解，可是反而是火上加油。
“路易士怎么可能赚得了那么多学费?詹姆士笨到连这种事情都不懂吗?不管路易士怎么说，他都应该断然休学的.照这样看，他根本不可能念得下去嘛!”
“可是,路易士先生说事情都是因为他而起的……”
“才不是路易士的缘故!”
洁拉尔忿忿地打断了卡洛达的话。
“詹姆士根本不爱路易士。为什么路易士就得背负起责任?
如果路易士老是认为一切都是他引起的，那么詹姆士就让他了解事情不是这样的。别开玩笑了!艾尔佛视如珍宝的路易士竟然会操劳过度到昏倒?我绝对不能原谅这种事。如果艾尔佛知道的话，他会怎样想？”
“艾尔佛烈德先生跟这件事已经没有关系了，他没有权利再管路易士先生的事情。”
卡洛达很难得会用这么冰冷的语气说话。洁拉尔大吃一惊，看着这个好朋友的脸。一向笑脸迎人的卡洛达此时的表情严肃得让人觉得好陌生。
“路易士先生是因为爱詹姆士先生才去工作的，他是为了忘掉艾尔佛烈德先生，所以才对詹姆士先生尽心尽力。只要他愿意，没有人可以管。”
洁拉尔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卡洛达似乎觉察了，回头看着她。
“大家都太任性了。艾尔佛烈德先生也好，詹姆士先生也罢，大家好像都没有考虑到路易士先生的心情。艾尔佛烈德先生当然也有他的考量，可是，他竟然把路易士先生当物品一样送给了詹姆士先生……。而詹姆士先生虽然也口口声声说尊重路易士先生的意愿，可是他一点也不了解路易士先生的心情，还有他因此而做了许多勉强的事情。
“你以为他在洗衣店和啤酒店工作能赚多少钱?路易士先生连伙食费都省了下来，也难怪会昏过去。这两三个星期下来，我眼看着他日渐削瘦。虽然一个星期才一起生活三四天，可是，詹姆士先生为什么就没发现呢?为什么不想想办法呢?再这样下去，路易士先生真的会病倒的。”
卡洛达的情绪像泄洪的水库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说了不一会儿就开始流泪了。洁拉尔虽然惊愕得瞪大了眼睛，却还不忘递手帕给卡洛达。卡洛达一边道谢一边拭泪，可是泪水依然像断线的珍珠般落下来。她用洁拉尔的手帕擦着脸，继续道：
“路易士先生求我不要让詹姆士先生知道这件事。他说他不想让詹姆士先生担心，要我绝对要守口如瓶。他还说，这是爱詹姆士先生所必须接受的试炼……哪，洁拉尔，试炼是要两个人共同承受的，不是吗?为什么非要路易士先生一个人独自扛起来?
詹姆士先生到底接受了什么试炼?在我看来，只有路易士先生在牺牲啊!”
“卡洛达，你先镇定下来，求求你，镇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