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快春秋 第二部 上——绾刀
绾刀  发于:2012年01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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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桃李春风快活剑,梧桐秋雨如意钱

第一章:走马出戈壁风雪阻西关,喋血托书信他乡遇旧识

嘉峪关,夯土而筑,南靠祁连山,北倚马鬃山,东接酒泉盆地,西为戈壁平原,以其地势险要,巍峨壮观着称于世,绵延在苍茫大漠之中,总给人一种凛然难以亲近之感,因此有“天下第一雄关”的美誉。

嘉峪关的城关,位于嘉峪关最狭窄的山谷中部,地势最高的嘉峪山上,城关两翼的城墙横穿戈壁沙漠,是大明西北边陲的重要关口,也是针对西域各国的主要门户。

已值腊月,虽是晌午,天空却阴霾暗淡,纷纷而下的如席大雪把整个嘉峪关厚厚的裹了一层。城楼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哨兵一边巡逻,一边不停地打着哆嗦。虽然,他们的战袍、铠甲内已尽可能多地穿了好几层棉衣,但因为外罩着如冰铁甲,还是抵挡不住不断侵入的彻骨严寒。

都说‘瑞雪兆丰年’,岁暮年关就应该下雪,没了雪便没了丰年。可这雪已下了好几天,连地面的积雪都有一尺多厚了,却连丁点儿要停的架势也没有,着实急坏了没奈何被这场风雪堵在关城内,准备出关、入关的过往商旅。这些商旅心急如焚,不时地从客栈内行至城中空地,缩起脖子急急走上一圈,再焦虑地望一望天,然后或唉声叹气,或低声诅咒。当然,除了四处乱走,发发牢骚之外,他们原也做不了什么,毕竟,任是你心中如何抓狂,也晓得天寒人受冻,雪深路难行,人力终有限,无法与老天相抗。

此时,风雪虽大,但并未封关。

关口共有里外三层,分别是内城、外城和瓮城。外城至瓮城的城门口,正有一人携着背囊、腰袋,牵着匹驮着马包的青鬃马,向当值的官兵递上通关需用的路引碟文,等待查验。

一名官兵接过,有些诧异道:“真是不要命了,这样的天气也敢出关?”他极少见到无视天气恶劣,大风大雪还硬赶着出关的人,因此脱口而出。

那人没吱声,只以手势做了个请查验的动作。

见自讨没趣,那名官兵便低头查验起相关碟文来。

稍后,他微怔了怔,端详来人,只见那人内着一袭普通棉袍,外罩一件杂色的狗皮袄子,脚上套了双可挡雪水内侵的长筒靴,头上戴着毛皮风帽,且放下掩耳,又以厚厚的长巾圈了脖颈,护住口鼻,仅露出双目。

本来,这人的打扮在恶劣的风雪天,是再平常不过,可他那双眸子异于常人,显得特别清澈明亮,似乎闪耀着令人难测、透人肺腑的光芒,这便使的旁人忍不住注意起他来。

那名官兵将路引等验看完毕后,递回给他,语气变得缓和起来,道:“京城里可还安稳?”接下来,他又解释道:“我一家老小都在京城,快两年不见了。”

那人似是笑了笑,眼神变得坦然平和,甚至还多了一点和蔼的歉意,摇了摇头,低声道:“兄弟前脚入京,后脚没悟热,就被派出关了,是以对京里情况并不了解。”

瞧不清他的面貌,仅以说话的声音判断,他的年纪应该不大,而且给人的感觉是英气勃勃又平易近人。

那名官兵点了点头,叹了声道:“如此大的风雪,还要急着赶路。本以为只有我们苦,今日看来,在京当差也是不易。”他想了想,又凑近一步,道:“既然大家同为朝廷办事,兄弟不妨多一句嘴。”

那人道:“请讲。”

那名官兵道:“老实说,关外极不安全,你不如等几日,风雪稍停,再与其他客商结伴而行吧。”

那人摇了摇头,道:“只怕风雪再不停,少时会封关闭路,那样一来,就不知要耽搁到何时了,兄弟我还是先行一步为妥。”

说话间,他就准备牵马出关。

一个猎人打扮的老者走到近前,道:“汉子,你是初来乍到吧。”

那人暂时驻足,回身道:“怎的?”

老者道:“我瞧你马包的大小,不象备有帐篷。”

那人点头道:“我的确没带帐篷。”

老者摇头道:“雪这么深,马是指望不上的,而人,能有平时一半的脚力就不错了。关外荒凉,多有野兽,鲜有宿地,你此时上路,估计熬不到下一个宿头,天就黑了。若是野外过夜,就算运气好,碰不上野狼,但没有帐篷,恐怕也会白白冻死。”

那名官兵似有所悟,也附和道:“早些年,我就听说过,有些初来乍到、不知深浅的旅客冻死在关外,连尸骨都找不回来。乌老哥对外头熟得很,你还是听他一句劝的好。”

老者见那人低头没有表态,又诚恳道:“并非老汉虚言。我家就在关外不远,常常就近把猎到的皮毛带来关城,和过往的客商换些东西,这段路走了不下上百次,不敢说了如指掌,但也是应付自如,可饶是如此,遇上这样的天气,老汉随身没带可挡风雪的特制帐篷,也是绝计不敢上路的。”

那人拱了拱手,道:“多谢老哥一番热情,可我有要事在身,身不由已。”

说完牵马往风雪中而去。

老者和那名官兵不明所以地对望了一眼。

那名官兵有些摸不着头脑,道:“照乌老哥的意思,他没带帐篷就必死无疑。可哪有人赶着去送死的?难道就没别的法子啦?”

老者皱眉叹气道:“没法子,没法子,若是土地还没上冻,倒可以挖个洞以避风雪。可这样的天气,冻上的土真是比铁还硬,哪里挖的动。”他两手一摊,道:“老汉我可没法子。”

那名官兵望了眼那人离去的方向,迷惑地嘟囔道:“明明是京里来的公差,怎会如此糊涂?”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老者便回客栈去了。

“走马川行雪海边,

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

一川碎石大如斗,

随风满地石乱走。”

关外,天和地仿佛被揉成了一团,混沌模糊。那杳无人迹的戈壁中没有一个活物,只有风夹着雪,雪裹着沙,漫天狂舞,打在人身上何止生疼。眼下,这地方真正是天寒地冻,人兽绝迹。

可严格说来,倒不好说‘人兽绝迹’。

因为这无边风雪中,还有一人,一马。

一个孤零零的人,一脚深,一脚浅,牵着马在风雪中缓慢地行进着。

人,是先前从嘉峪关出来之人。

马,是他牵着的青鬃马。

如刀的冽冽劲风,无涯的皑皑白雪,并没使他萌生退回关城的念头。他坚定地低着头,眯起眼,身体前倾,抵挡着难耐的狂风、大雪、黄沙,一步步向前迈进。

这人并非不曾暗中叫苦,而是知道,只要挨到‘哈密卫’的绿洲,就不用再受苦了。

嘉峪关以西隶属‘哈密卫’。那里不光有大片无人居住的戈壁,还有水草肥美的绿洲,以及建筑在绿洲之上的城镇。西域需要大明的物产,大明也稀罕西域的东西,出于物资互通的需要,哈密卫的城镇便慢慢地成为了,大明与西域各国间,主要的通商渠道。关内和西域的客商都会涌至此处,互通有无。

‘哈密’一地,说起来归属大明所有,但只是表面臣服于大明,从来都是由外族自治,汉人被排斥在外。当地居民多为外族,有维吾尔人,回人,以游牧为主的哈剌灰人,以及个别来路不明的零散番子,总数约有三四千,不服管束,民风蛮悍。同时,哈密还时常受到吐鲁番军队,以及瓦刺马贼的骚扰,十分动荡。但商人历来重利,只要能挣大钱,明知危险,还是有人络绎不绝地前来做买卖。因而,当地逐渐也迁入了一些外来的汉人,但势单力薄,经常受到外族欺凌,只得聚集起来,建筑壁垒,以求平安。

无怪有民谣唱道:“出了嘉裕关,两眼泪不干,向前戈壁滩,向后鬼门关;若想见爹娘,来世再还阳。”真正道出了关外汉人生活的凄苦。

第二日清晨,雪霁天睛,万里无云,多日未曾露脸的阳光淡淡泻在白茫茫的戈壁上,为大地添上了一笔暖色。但只有颜色,没有温度,仍然是透心的冷。

一块雪地被翻腾开,从里面爬出一个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根栓马的绳索。

为了防止马儿逃开,他刻意将绳索结长,并在洞中攥了一夜。

青鬃马口吐白气,安稳地呆在一边。

这人抖擞了一下身体,抬头望了眼天,心想:天气转晴,太阳落山前,应该到得了前面的宿头。还好,今夜不用再露宿野外,挨冻受苦了。

而后,他不慌不忙地将被揭至一边的毛毡收拾起,卷好,塞进马包里,甩上马背。

毛毡很管用,昨夜,全靠它覆盖在地洞口,才能阻沙挡雪。

浮雪还没化,深及膝盖,仍然不方便骑马。

风还在刮,但已小了许多。

这人牵着马踏雪而行,脚力明显比昨日快了不少。

一人一马逐渐远去,身后留下的,那个深深的突兀大洞,似乎在说明,昨夜,那片冻得比铁还硬的土地,竟被这人轻而易举地挖开了。

快一个时辰过去了,人和马还是孤独地走着,没遇上其他任何人。想必是连日来的风雪阻隔,使得这条本该常有商旅、骡马经过的戈壁之路,变得人迹全无,无比萧条。

当这人偶然从早已适应了的空旷与寂寞中抬起头来时,只觉左前方稍远处,似有一道亮光,一闪而过。

这亮光,在一般人看来并没什么,但这人却停下了脚步。

以他的经验,往往只有锋利的兵刃,才会反射出这样的光芒。

继而,他侧耳倾听。

若是一般人,怕只能听到起起伏伏、忽高忽低的风声,但在他听来,那不绝于耳的风声里,还掺杂着极不清晰的阵阵呼喝喊杀声,以及兵器相交声。

他心底判断,声音起处,就在左手一座覆满了白雪的土丘后。

犹豫了片刻,这人还是牵着马偏离了正道,往左前方的那座土丘而去。

待走上土丘顶部,这人发现,自己的脚竟然好象踩在了一条鲜明的分界线上。

线的这边,雪深及膝,线的那边,片块雪花也没有,而是忽然矮下去一截,露出地表光秃秃的砾石和沙土。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讶地又回头瞧了瞧,再向前望一望——身后仍是一片雪白,身前还是茫茫土黄。如此鲜明的区别,仿佛两个世界,令得这人由衷生出无限赞叹。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瞧见如此奇特的景象。

戈壁的气象素来千变万化,奇特异常,似这种‘半边风雪,半边晴’的情况确属少见,然而也不是绝无仅有。

接着,这人牵马走下土丘,瞧见不远处的空地上,三个身材壮硕之人,正围着一名汉子穷追猛打。而相隔不远的地上,已另有三人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想是断气了。看他们的服饰装扮,估计和那三个壮硕之人是一伙儿的。

这人瞧在眼里,又将目光移至那名被围杀的汉子身上,仔细观察起来。

与另三人相比,那名汉子的身材显得瘦小许多。他面黑鼻高,留有浓密的大胡子,全身上下最显眼的,就是头上厚厚缠着的层层白巾。

想来他是个回人。

此刻,他顽强地挥舞着右手的长柄钢斧,奋力与敌厮杀,完全不顾左半边身体,连肩带背已被人狠狠削了一刀,鲜血透湿衣裳。

他的斧头起处,风声鼓鼓,斧头落处,与敌人的兵刃相交,激起串串火花,毫不示弱。

少时,四人斗得更为激烈,而那回人已是全身伤痕累累,血满衣襟。

旁观这人瞧在眼里,心道:以少抗多、性命堪忧的态势下,这回人还能如此不输气势,倒是条铮铮硬汉。

转头,他又看向另外三个穷凶极恶,招招下手无情的壮汉。他们虽长相各异,但均是宽脸、小眼、高颧骨,典型的瓦刺人相貌。

这人心道:莫非是侵入此地的瓦刺马贼,把这回人当作肥羊下手了?”

转念,他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那回人身无藏物,且一点儿也不象做买卖的客商,绝不该引起马贼的兴趣。

他正想着,只听一声惨呼,又有一名瓦刺汉子被毙于那名回人的斧下。但还没等那名回人收回斧子,紧接着,背后也挨了敌人一刀,顿时血流如注。

虽然那名回人已力毙了四名敌手,但受的伤越来越多,情况自然也越来越不妙了。

旁观这人毫不掩遮地站在土丘半坡上,关注着别人的战局。相同的,混战中的几人也都注意到,有人在不远处观战。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只露出眼睛,瞧不清面貌的陌生人,他们各有各的想法,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这人绝不是碰巧路过的商旅。

要知道,刀剑无眼,一般商旅瞧见如此杀戮,定然惟恐避之不及,哪有似他这般,大模大样地驻足观看的,难道不怕惹祸上身吗?换言之,这人必定是有可以依持的本领,才敢不动声色地站在半坡上观看。

剩下的两名瓦刺汉子心底隐隐担忧,怕这个来路不明之人会上前搅和,出手相助对手。

而那名回人早已被杀红了眼,将生死置之度外,根本不关心来人接下来可能会做什么。

因为分心顾虑旁观之人,一名瓦刺汉子稍稍疏忽了一瞬,便被那名回人瞅准机会,一斧砍中了胸口,再无生望。但那个瓦刺汉子居然趁着斧刃劈入胸口,斩开血肉的那一瞬,拼尽最后一口气,丢开手中长刀,仅以双臂全力将对方的斧头,牢牢抱进胸腔,死不撒手。

那名回人撤斧受阻,不及回防,立刻被另一名手持长矛的瓦刺汉子,狠狠一矛,扎中了下腹。

这一下扎得极深,要命得很。

瓦刺汉子见得了先机,转而撤矛,准备再刺。

未等他撤回长矛,那名回人就极快出手,以左手扣住矛杆,运力往已方拉扯。

他此举并非自杀,而是知道,绝不能被敌人撤回长矛,如若不然,接下来就将面临急风骤雨般,一矛接着一矛的猛烈攻势,除了被扎成马蜂窝,再无还手之机。

这样死,他不甘心!

所以,他拼着自残,也要阻止敌人撤矛。

瓦刺汉子见状,两手紧握长矛,施展全身力气,就想撤回武器。

那名回人则左臂运力,一声虎吼,震彻旷野。

随着那声惊天巨吼,长矛不但未被对方撤回,还被他拉得又深入了腹中半寸!

他本是族人里最神勇的力士,力气方面从来少有人敌,却不料今日会用在这里。

对面的瓦刺汉子也不免呆了一瞬。

利用这极短的一瞬,那名回人深吸了一口气,抬腿一脚,踢飞了抱住自己斧头的尸体。

下一刻,那只长柄钢斧,带着其上支离破碎的血肉,“呜——”地一声,脱手而出,飞向对面还拽着长矛的瓦刺汉子。

这一斧,正劈中瓦刺汉子的脑袋,劲力十足,直从头顶劈到鼻梁。

那名瓦刺汉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是两眼上翻,白的多,黑的少了,僵直的身体丢开了长矛,“砰”的一声,仰面倒了下去,肝脑涂地。

而那名回人虽力毙了所有敌手,但身上已多处受伤,腹中还插着一根长矛,已是摇摇欲坠,命在旦夕。

他下意识地转头,瞧了眼不远处的旁观之人。

那人仍站在原处冷眼以待。

那名回人实在猜不出那人的意向、来路,迷惑中只觉一阵头晕眼黑,四肢麻木,就要栽倒在地。

就在他即将倒地之前,旁观之人纵身而上,几个起落跃至跟前,扶住了他。

当那名回人悠悠转醒时,发现自己正仰面靠在一块大石上。

大石有棱有角,原本硌人,但他只觉头上温暖,身下柔软,并未感觉不适。

他稍稍欠身,才发现之所以不觉得大石硌得难受,是因为脑袋上被人套了顶毛皮风帽,身下又铺了层厚厚的毛毡。

继而,那名回人心底犯疑:我不是该倒地死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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