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在将我的军。
佑栖说得对,我不用等,李祝融身边有很多人,看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我是要一个合理的答案,不是什么答案都可以。”
“没有合理的答案,也没有别的答案,只有这一个答案,许老师接不接受得了,都只有这一个答案。”他靠在墙上,长腿屈起来,弹了一下烟灰。
这就是谈不下去了。
我起身要走,手却被拖住了,他攥着我手腕,一边还在不紧不慢地吸着烟。
李祝融能拖着我,不代表他郑野狐也可以拖着我。
“放手。”我瞪着他。
“许老师想打人?”他一脸云淡风轻地问我。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爸还在外面等着我,你不要太过分了……”我警告他。
他竟然笑了起来,把手上的烟按灭了。
我抓住他手往外掰,他把我手腕一折,就把我按在了墙壁上。
“郑野狐!”我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了脸上,大声警告他:“你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你再不放手……”
“你就叫小哲来揍我,对吧?”他放肆地笑起来:“许老师,别说小哲,我看着你这什么都不懂还硬犟着的样子,都觉得实在是太好玩了。”
我心里顿时堆积起无数的脏话,都是李祝融平时骂人的,偏偏一句都骂不出来,到了,也只憋出一句:“你他妈的不说我能懂什么!”
“我说了你就懂了吗?”郑野狐越发放肆的笑了起来:“小哲不是都说了吗,你怎么还听不懂呢?”
“他说了个……”我硬生生把那个字憋了回来:“他妈的他说我喜欢他的脸!”
“你不就是喜欢他的脸吗?”郑野狐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放屁!”
他笑得咳嗽起来,放开了我的手。
“那你说说,小哲这个人,除了脸之外,还有什么让人喜欢的?他性格那样恶劣,情商又低……”他又点了一根烟来,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脑子都发热起来,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嘴巴已经大声嚷了出来:
“我就是喜欢他的性格,不行吗!”
郑野狐脸上的笑容渐渐扩大,整个人笑成了狐狸样,在我肩膀上一拍:“这就对了嘛!回去你就这样和小哲说,包管你们俩什么事都没了。得,别这样瞪着我,我让小王送你回学校。我就不搅合你们的事了,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啊!”
我想,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见到郑野狐家里那些女性家人,比如他妈,再比如他奶奶,都会很惭愧的。
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到饭点了。
快到学校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和林森说好的九点在研究所碰面。
我打电话过去,是齐景接的。
“喂,林森吗?我是许煦……”
“是许煦啊,早上好啊。”齐景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我背上出汗了。
“对不起,我路上碰到点事耽搁了,现在已经快到学校了,齐景,你把电话给林森吧……”
齐景平素那么爽利的一个人,一遇到林森的事,就分外地喜欢斤斤计较,要不是林森听到我们说话自己过来接过了电话,估计齐景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我在看书。”林森用他一贯平静的语调说。
“哦,对了,你还没吃饭吧,我们在学校门口吃了饭再逛吧,把齐景也叫来,我请客……”
林森“哦”了一声,干脆地挂了电话。
我一直以为,齐景那种人,是和谁都能有说有笑的。
事实证明,对于我爸和林森这种有点木呆呆的知识分子,他那一套一点用都没有。
自从在饭桌上聊了两句之后,我爸和林森就开始并肩走在一起,从天文馆走到研究所,从经典物理体系聊到电磁学,再聊到林森正在搞的天体力学,我本来还想带我爸到处看看,结果他犟起来,硬要和林森去研究所里看林森正在做的三体运动的项目。
我拿这固执老头儿完全没有办法,一行四人回了研究所的工作室,我爸和林森对着一台计算机和一堆资料模型精神百倍地讨论起来,写写算算,完全把我抛在一边。我去倒了茶过来,发现齐景坐在窗户边上,在给林森削铅笔。只好拿了本书,也在窗边坐下来。
“很失落?”他问我。
我笑了:“不会。”
“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外公去世了,全家都去参加外公丧礼。我妈让我爸带我去买糖吃,我爸看到人家中学正在上物理课,人家老师不会教,他就跑去给人家讲起课来。那是个偏僻的山村,整个初中只有一个班,错过就得等三年。我爸一下午给人家讲完了半本物理书,天黑了才回家,走到半路上,才想起来我不见了。害得我妈带着我舅舅打着火把找我找了一夜。”
齐景听得住了:“后来呢?”
“后来就找到了。”我笑着告诉他:“我就躲在教室后面,拿碎瓦片当积木玩,玩累了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我妈找到我。那是秋天,回来就感冒了,发烧,我外婆按着我刮痧,我疼得大哭大叫,哭着哭着发现我爸不见了,后来我妈告诉我,说我在里面疼得大叫的时候,我爸蹲在外面窗户下面哭。”
我顿了顿:“其实我一点都不怪他,真的。”
一时之间,我们两个竟然都没有说话。
只听见林森算着算式的声音,我爸在旁边像个学生一样小心翼翼地建议:“你加个常量试试……”
齐景转过眼睛去,看着林森。
“有时候,我会觉得很无力。”他说。
“他和我是不一样的人,他生下来,好像就只为了搞物理,你对他好也好,对他不好也好,他都是这样子。好像没有心一样的。”
天之骄子的脸上,原来也会有挫败的表情。
“有一次,我和他吵了一架,”齐景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是我单方面地在和他‘吵架’,吵完我就走了。我那时候想,要是他开口让我留下来,我就留下来。但是他只是站在那里,写他的公式。”
“后来呢?”我有些不忍地看着他。
“后来我在外面过了一天一夜,回来看他,他还在写,他把整间屋子都写满了,你能想象那画面吗?”他用手盖住了自己的脸,艰难地顿了一顿:“我吓坏了,送他去医院,医生说他有轻微自闭症。那一天一夜,他发着烧,一滴水都没喝,就那样一直写,一直写……”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下午三点的阳光,毫不辟易地洒下来,照在齐景修长的手上,也照在那两个正做着实验的人身上。
他们一个是二十出头的青年,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另外一个却是病入膏肓的老人,医生说他甚至连半年都可能活不过去。
但是,他们眼睛里的那样明亮的、耀眼的、能够让人心脏为之悸动的东西,是一样的。
那种东西,十年的许煦,曾经也有过。但是,十年过去,不知道它已经被我遗失那个角落里。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艰涩地问齐景:“后来呢?”
“后来我就想通了。”齐景揉了揉自己的脸,像是重又戴上那副天之骄子的面具般:“我想通了。他和我不同,他是有信仰的人。我喜欢他,我就得让他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我在,他不会有什么表示,我走了,他会伤心会折磨自己,我知道这个,也就够了。”
他抬起眼睛,用那双初次见面就让我注意到的漂亮的眼睛凝视着我:
“爱一个人,就是该包容他的一切,没有原则地和他在一起,不是吗?”
我从不知道,他的眼睛,原来并没有被功利算计填满,他的眼睛,也像每一个死心塌地的喜欢着某个人的人一样,干干净净,清澈深黑。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外面又是这样的夏天,草木繁盛,阳光灿烂,一起都清晰得像我第一次见到李祝融的那个下午。
我拿出了手机,朝齐景晃了晃。
“抱歉,我想到外面打个电话。”
第 76 章
“小哲?”
“是我。”
“你现在在哪?”
关门的声音,我无法忽视那声音和我在录音里听到的这样相像。
“我在外面开会。”他的声音平静得很:“你吃了饭没有?”
“吃了。”
“你们准备几点回家?”
“大概要到天黑,”我习惯性地给他解释一句:“我爸挺喜欢这里的。”
“到时候我开车去接你们,晚饭出来吃吧,我在裕泰订了位置。到时候让袁海去接伯母出来。”
“好。”
“好,那就这样。”
“小哲。”我叫住了他。
“嗯?”
“早点回来。”
他在骗我。
他要是真开会,电话一般都在袁海手里。大好的机会,袁海怎么会不抓着我刻薄一顿?
他是一个人在外面。
他在看心理医生。
我没有回去实验室。
那里有齐景照看,我回去也没事做,干脆在研究所外面路边上坐着,正是盛夏,到处开着合欢花,北京人管这个叫马缨花。下午的阳光从树影间斑斑点点地落下来,一地的光晕。
以前,就在这个地方。我和李祝融说过,我说,有一天,我一定会进入这个研究所,拿物理界最大的奖项。我说,小哲,你什么都见过,一定没有见过那个奖章的样子。到时候,我一定把那奖章拿回来给你看看。
言犹在耳。
人事全非。
李祝融到五点就过来了。
他坐一辆眼生的黑色房车,车是司机在开,车上有个面生的青年。
“怎么坐在树下面?”他从车里跨了出来,伸手来拉我:“伯父在上面?”
我被他攥着手腕,带我往楼上走。那青年跟在我们后面。看我看他,笑了笑:“我是李畅。”
夏家以前有陆非夏,现在有靳昀。郑家有林尉,李家有李畅。
“别上去了,我们在下面走一走吧。”
他大概也知道我有话要和他说,让李畅远远地跟着。
我带他走的,是去我们以前教学楼的路。
我总也记得,当年我刚给他当家教的时候,因为学校有事,第一次跟他请假。他十分不高兴,跑到我们学校来找我,一脸冷冷的表情,穿着黑色英式校服,抱着手臂站在我们教室门口。
我惊喜莫名,带着他在我们学校里逛,那时候走的也是这条路。
R大的前身,是个很漂亮的园子,里面的荷花塘很出名。
我们在柳荫下面坐了下来,现在是上课的时间,只有零星的几个美术生在那画写生。
“小哲,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的脸?”这是我第一句话。
他的身体顿时绷紧了,站了起来。
他的脸轮廓分明,眼睛狭长,冷下脸来的时候,让周围的人都跟着紧张。
“钟离的办公室被监听了?”他几乎是瞬间反应了过来,眯细了眼睛:“谁干的?郑野狐还是季野?”
我抓住了他的手。
“谁干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有话和你说。”我加重了语气,告诉他:“我说过,我想和你开诚布公地谈一次。”
他用怀疑的眼光地看了一眼周围。
我知道,他心里现在绝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
他就是这样。越是心里不平静,表面越是倨傲,装作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的样子。
“坐下来吧,小哲,你听我说完,再去找人麻烦也不迟。”
他总算坐了下来,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
“我直到今天早上,才知道你的理由……”我一直握着他手腕:“你就不想知道,我听了你的理由有什么想法吗?”
他瞥了我一眼。
“什么想法?”
“我想揍你一顿。”
他勾着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但是那笑容转瞬即逝,我想这绝不是因为他觉得好笑。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理解错了,”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觉得,我当初和你在一起,纯粹是因为你长得好。所以五年前,你爷爷不再成为阻碍之后,你不是马上来找我,而是悄悄跟踪我到GAY吧?”
他无动于衷,似乎这压根不是什么滑稽可笑的蠢事。
“我是不是还要夸你能忍?你竟然看了我一眼之后,就调头回了北京,还生了一个孩子!你他妈要是一辈子呆在北京也就算了,你为什么又跑到C城来!这五年你干什么去了?”
他抿着唇,一言不发。
我只觉得今天早上压下的那些怒气又翻涌起来,这简直是一场滑稽闹剧,更妙的是,这闹剧里,毫不知情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
“你还是什么都不说吗?”我逼视着他眼睛,那墨蓝瞳仁波澜不惊。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他轻飘飘地说:“我不需要解释。”
“我需要。”
他站了起来。
“回去吧,伯父应该饿了……”
我仍然死死抓住他手腕。
“老师是想和我一起回去,还是我扛着老师回去?”他云淡风轻问我。
“并没有那么难的,小哲……”我哀求地看着他:“你总要说出来的,你一个人的时候,不是说得挺好的吗……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他抿紧了唇,像是这世界上最顽固的雕塑。
我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看着这双墨蓝眼睛,像是看着最深最暗的死海,我永远也看不透,那深邃的墨蓝下到底隐藏着多少秘密。
“我需要一个答案,你知道吗,小哲……”我只觉得眼睛发热:“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不是这样的……”
他别开了眼睛。
他像是背负着什么沉重的东西,倨傲地挺直了背脊,他总是这样固执的……
“我,”浅色的嘴唇只张开了一瞬,又像扇贝一样闭紧了,他转过脸来,静静地看着我。
他几乎是哀伤的。
我怕看他的眼睛。
那墨蓝眼睛,似乎在无声地质问我。
天快黑了,满天血红晚霞,照得那眼睛里,似乎要滴下血来。
“我,也有试过,做老师喜欢的那种好人……”他似乎吞下了锐利的刀片,每一个字都是带着疼痛的:“我没有做到。”
我吻了他。
我知道,我全部都知道。
我知道,你曾经害怕过,你也知道,我想当物理学家,你也知道,我离开的时候,是带着怎样的愤怒和恨意。所以你不敢见我,你只敢先悄悄地看一眼我在干什么。
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没有人会喜欢你。你爸妈不喜欢你,你爷爷不喜欢你,所以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你不知道,原来喜欢其实是不需要理由的。你飞扬跋扈也好,你性格冷僻也好,我都是喜欢你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谁让我遇到了你呢?
我知道,你曾经,很努力地做一个好人。你想放我在C城,遇到更好的人。你以为,你是我二十五年里最痛恨的人,你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想见到你。你曾经,也不想囚禁我,不想勉强我。但是小哲,你做了五年好人,然后跑到C城,把我从小山沟里抓了出来,告诉我,你这辈子都不会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