怄地要命,有一种抑制不住想要扑上去咬几口的冲动。伏在地上咬牙切齿了半刻,气儿喘匀了,拔起身子,便要徒步旅
行。行了几步,总觉着少了些什么,回首四望,竟不见了那条催命狗!
乍一下尚有些不敢置信,刘二爷耸着猫耳朵,左三圈、右三圈,原地打转悠。此时倘若是有个人经过,就瞧见这一只通
体溜光的黑猫,也不知是撞坏了脑子,或是淹了水,不嫌头晕,四爪齐动,转到不知道尾巴摆在那处,才停了下来。随
后一边左脚绊右脚,一边右脚绊左脚,害了软骨病也似,跑的十分勉强。只一条尾巴在空中摇摇摆摆,甩得倍儿直,屁
股后头带起一溜儿尘沙。
孙猴子能耐,逃得出五指山去?原是预备一条道跑到黑,去到哪里算哪里,世道虽乱,总不会没个猫子的容身之地。他
这黑字还没跑出一笔来,当头一片阴影笼下,也数不清楚今儿是第几次碰见这对儿可恨的狗爪子了。
刘二爷刹车不及,一头撞在神獒腿上,可算是遂了心愿,索性挂在人家腿上,抓挠啃咬,好一通撒泼。那一层硬邦邦的
狗毛愣是教抓出五条细沟,怎奈实力不济,再如何努力,到底破不开毛下的皮肉。
神獒瞅着自家的小东西在腿上讨贱儿,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好不提心吊胆。你道他怕个甚么?刘二爷窜上去的时候
,有怒气作后盾,颇有派头。怎奈身体不给做主,挂在上头不消多时,就颤巍巍往下滑落,一路上又咬又抓,这一次再
不是为了泄愤,单纯的——怕掉下去,摔坏了他老人家的屁股。他一番折腾,神獒哪里清楚?吃不准他是不是在作耍,
狗尾巴唰唰摆了两下,眼见着要落在地上,忽低下头,一口衔住了后颈,往回奔去。
颈后皮毛被人拿捏住了,刘二爷全身没了力气,晃晃悠悠,坐秋千也似,不多一时便回到了昨晚的剑炉。二爷此刻的心
境,已然不可单纯作悲伤、郁闷处了,真真是百感交集、恨不能喷出一口心头血——奶奶的!老子一个早上的努力,你
他妈这么简单就K.O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自消沉,放在平地上也不见欢实,耷拉着脑袋耳朵,没精打采蜷作一团,头脸埋进毛皮里头,末了还使尾巴盖上。意
思不许解释,也能窥视一二——滚开,别找抽,二爷没心情。这一套业务倒是出奇地熟练,也不晓得是几时修炼的。腹
中空虚难耐,尾巴尖跳跳,含在口里,居然也有些个效用。
那一个瞅了他一会儿,见不再动作,便使鼻子去拱——哪儿不爽利么?
扇扇耳朵——死开,二爷威武不能屈!
某狗子歪脑袋好通想,俄而恍然,张开大嘴伸出教二爷恨得牙痒痒的舌头,呱唧呱唧舔耳朵——是这里不爽利?舔舔便
好的。
刘二爷忍无可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喵嗷一声窜了起来,耳朵贴俯在侧,做了个伏击的动作,嗷嗷乱叫,有些个
不死不休的架势。
可把那一只唬得一跳,暗道这又是哪一出?方才还好端端,同他戏耍,怎么一转眼便换了颜色?一眼撩到一旁的猎来的
兔子,是了是了,必定是饿的狠了,心中不爽快。他小心翼翼将新死的兔子推将过去,那灰兔的颈脖子上头,正咕咚咕
咚冒着血泡子,经他一推,拖出一条暗红色的血痕来。
那猫子习性,发起狠来不看别个,但凡移动的事物尽数要揩上两爪子,他倒是不防备,一爪子拍在死兔子身上,又要再
起,那钩子钩在死兔子皮上,竟一时抬不起来。低头看时,才知道按的是个什么,他个只同死耗子擦肩而过的宅男,哪
里受得住这个?只见那死兔子教爪子勾得半起,两只眼珠子死灰死灰,舌头伸出老长来——刘二爷登时两眼一翻,效仿
西子去了。
你道是,学模样假猫易做,动真章生肉怎尝?
第8章
清末,封建制度腐朽,统治阶级昏聩无能,兵祸四起,战火连年,引发天灾人祸不断,民不聊生,青黄不接,真个是乱
世无活路,命比草芥贱。闹饥荒的年月,靠山的扒山、临水的覆池,能吃的尽数塞在肚子里头。还有许多因着害怕下一
顿没得吃,狼吞虎咽,把噎死的。饿殍遍野,不胜凄凉。荒野的杂草也要索去果腹的,更何况兔子硕鼠一类,几乎要灭
绝了踪迹。
众生灵同老百姓,修养多少年,才稍稍有所回缓。至今,灵州城一带松鼠兔子依旧少有出没,不似过去繁胜,各处行走
的,多是肯食腐肉的动物。死人死肉吃得多了,在体内堆积尸毒、疫病,渐渐表在外貌,败坏了长相。或结生了瘤子、
或鼓凸出脓疮,什么样的都有,无不是违逆了天道,受的惩戒,自食恶果罢了。也有一说,是阴魂尾随不散,冤屈恨怨
咒杀得结果,总而言之,像这般可怖之物,便是教你活捉了去,又如何能下厨入口?只怕因贪一时口腹之欲,受了牵连
祸害。
只有那近两年繁衍出来的草食动物,肉质纯净,倒是食用无害,只是繁衍不多,极为难寻。也不晓得这神獒从何处猎来
的一只,算不上膘肥体壮,也是鲜嫩多汁。不知费了多少辛苦,跑了几里路途,才摆到刘二爷面前的。怎奈那个光是看
着,动也不动它一下,任凭鲜血呼噜噜流淌了去,白白浪费。神獒一边可惜,一边使鼻子往前拱,伏趴在地,极是温顺
的行态,也换不来个好颜色。也不晓得那么大点的小猫子身体里头,怎么就有这么多的精神,饿了许久,依旧呼喝不休
,昏了一次,再醒过来不但不显虚弱,反而更加暴躁,背靠墙壁,呜呜警鸣,死活不教再近一步。眼见着一个滴水不进
的,任是大活人也受不了的,又不肯轻易上前,只怕逼急了伤了自己,着实耐不住,也自呜呜起来,只是音调儿甚是哀
怨可怜。
你吃点吧,吃了才有力气。
刘二爷怒,我吃!我吃你个毛!血呼啦地生兔子,不吐爷爷就很给面子了!
他倒是想吐,胃肠空旷,饿的眼冒金星,哪里还吐得出什么来?个色厉内荏的,早已是强弩之末,勉力支撑。满身上下
的肌肉,没有一处不十分酸疼。四个爪子颤颤巍巍,哆哆嗦嗦。放在旁人,就此委屈委屈,吃一些又有何妨?好歹也做
了猫子,按照猫子的习性,生肉可不忌口的。只是咱们这位二爷,生来是个倔强脾气。不逼倒还好些,一犟起来,才叫
个不知死活,完全不把小命看在眼里,最是愣头青的一个。除了他娘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不能服帖。
眼见着日近午时,他家的雌儿逞强,支撑不久,急的没处想招儿了,只好一口把叼起来,施展开来。刘二爷肚子里头骂
了多少句我日你个混账畜生,弱点教人抓了,又有什么法子?本就体力不济,目之所及,忽远忽近,三颠两晃,居然越
看越晕眩——晕起狗来……只得闭起眼睛,耳边风声呼呼作响,索性背了过去,又觉肚腹吹的发凉,卷毛尾巴缩猫腿,
也抬不上去,只好作罢,耷拉下四肢,随风摆荡了。到如今,还管要带到哪里去?只随他去吧,二爷心道,上辈子听说
,杀狗吃肉之前,都要饿上两天,空出肠胃,再剥皮宰杀。如今二爷肚腹空空如也,倒省了一番手脚,索性教他蒸了煮
了,也好过活着受辱。
过了不知多久,只觉风声遏止,轻飘飘落在地上。他装死装到底,赖在地上不声不动,只等个痛快。谁知,半天也不见
个动静。二爷偷偷掀开一只眼皮看了看——正前方一堵石砖墙,像是民舍,却不见那畜生踪影。仗着胆子睁开俩眼睛,
扭脖子四处瞧瞧,只见此处是个死胡同,两所房舍包夹当中,隐约听得见男人鼾声,。步出来,外头也是个人迹不多得
小巷,正午浓烈的阳光打身上,暖融融有些烫意,才愕然意识到,还活着。
二爷怔愣半晌,伸爪子拱背抻了个懒腰——爷爷的,大难不死,必有厚福!不过,在享用厚福之前,先得打点食儿来祭
祭五脏庙。
目送他走得远了,那只巨犬才打从屋顶上站起身形,一跃而下,自去了。
第9章
刘二爷在灵州城里,晃晃悠悠过了俩月。拖猫仙爷的福,日子过得尚可,只是可恨那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因他不愿捕鼠
,动不动就使伙计棍棒相加、好不狠毒,又不肯给一口饱饭,可怜他只能靠着一众猫子的接济度日,有些凄惨。
这一日,正在树间纳凉——这里要交代,刘二爷虽然过去曾是个两条腿走路的人,不过哪家男孩儿不调皮、谁家小子不
上树的。自小也不十分畏高,只消由着猫本性来作,攀爬上树,自然不在话下,逐渐身段也就灵活起来,奔跑跳跃、行
止动态,皆如同真猫无二。
这一日,群猫聚集在猫仙祠,你蹭我舔、摔打啃咬,耍作一团,自然在人眼里头,只道是撒泼胡闹,没个道理。实不知
,这正是猫子间独特的联络感情、交换消息的方式。放在从前,刘伟也同旁人一样,不知内情,如今身临其中,成为他
们当中一员,不但能听得懂猫子们讲的,他自家也能够言说一二,俨然融入了进去,毫无半分暴怒协调之感。
一只干瘦,且去了一只猫耳的三花道:“我们灵州城,几时招了恁多耗子?见了我也不避让,队队群群,好不威风。”
那肥胖的灶上懒呼哧一声,颇有些讥笑意味,道:“像你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莫说耗子不惧你,满灵州城,可找得出
一样怕你的事物?”
别个花猫一同呼哧喵呜,或是取笑,或是不屑,把个一耳三花气得跳脚,站立起来好一通示威。他自是最下等的猫子,
吃喝不饱的,随便哪一个也能欺到头上,岂会有怕他的道理?他叫个没完,惹恼了些个壮年的不耐,立起身来,轻描淡
写一声喵嗷,立时灭了他火气,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背过仅存的那一只耳朵,伏在当下,口里头依旧絮叨不断:“依我
看,那些个老鼠又大又肥,极是味美的。只不过来往数量众多,我一个哪里敌得过?只能看上一看,解解眼馋了。”
见别个由他自言自语,也不打理,受了冷遇,好没趣儿,转身就要离开。正这时,只听一声猫叫,十分威严。众猫抬首
看处,正是那只金玉奴立在墙头,见他一到,原先伏在墙头上耍懒的猫子,纷纷跳下墙来,聚在一起仰视,如同人类行
止,开会时领导发言,下头群众认真听话也似。刘二爷暗笑在心,也混在其中,仔细听讲话。
金玉奴道:“时方才你讲的老鼠,在哪处出没?”
那单耳的三花,平日受人欺凌惯了,何曾想过会有头儿亲自同自己讲话的一天?登时激动地结结巴巴,把那只耳朵耸得
如同铁棍儿似的笔直。“是是,就在官衙府库一带,三更过时,多得看花了眼!”
金玉奴道:“猫主有令,不可教耗子们成了气势,须得稍作打压。如此,今夜三更时分,不分老少,齐聚一起灭鼠。”
那些猫子一听,立时精神百倍。照说,自古猫克鼠,遇之必食。确是有些个品种的猫子,不好捕鼠,却喜上树捕鸟掏窝
。不过所谓天敌,哪怕是不吃,终究也到不得灵州城花猫一般,视而不见的地步。这其中有些缘由,不妨慢慢道来。
灵州城郊外,有个金棺村,传说,是为生前极受宠的娘娘的家乡故土,也不知在宫中如何开罪了老佛爷,一条白绫缢死
了。皇帝同时爱妃,不忍其葬身他乡,便在金棺村附近动土作墓,葬了一代美人。那娘娘生前有个爱好,便是四处收集
猫儿,不管是大体的小巧的、名贵的常见的、叫得出名号叫不出名号的,聚拢了一群伴随左右,百般疼爱,待如亲人。
猫最通灵,须是感念旧主恩德,随着娘娘尸体来到此处,就地生根落户,繁衍子孙,再不远走。那灵州城的众多花猫,
便是由此而来。娘娘还在宫中的时候,便有个异人,自称能够驯养猫子,十分讨娘娘开心。也随着群猫一道,来此安家
。他那一脉的人物,祖传的御猫手段,灵州城上上下下大猫小猫,无不受其指挥,听其调遣,称为猫主。
这一代的猫主行事古怪,整日躲在暗处,不见人影。倘若有吩咐,便召唤猫头儿前去,再由他回到城中,代为交代。所
以,除去为首的头领金玉奴,就只有月影乌瞳金丝虎——也就是我们的刘二爷,见过其人真面目。至于因何偏偏是他受
了垂青,为的自然是要赚那位张三爷的命数了。
所谓,天不生无用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既然刘二爷替代了原先的金丝虎,必定是有其用意。至于究竟是报在二爷身
上,还是三爷身上,烦各位耐心,且等后文书详解。
第10章
当夜晚间,月明星疏,正值月中,好大个玉盘将四周围照的分毫毕现。凝神细听,阴影有悉悉索索之声,虽细小而不断
绝,胆小的怕是要当下惊叫,胆大的也不见得敢上前一探究竟。那个年代,祠堂庙宇随处可见,百姓笃信神佛妖魔,遇
见天灾就要怪在精怪身上,嘴里头喊这个作怪、那个为祸,又杀牲宰畜地祭拜,更有一头哭着嚎着,一头把儿女送去白
白溺死的,屡见不鲜。碰见风调雨顺,也要记在这位神、那位仙的功德簿上,逢年过节的按顿朝拜,坏了不少金银供奉
,又不是该涝的涝、该旱的旱。且最是相信,夜间阴气重,有恶鬼出来杀生害命,寻找替身,夜路万不可行。也是近些
年人死的多了,攻城守城、疫病天灾,搅得青天白日下头,尚有几分阴气凝聚不散,好人家单个孤零的,从不肯独自去
那些少人气儿的偏僻所在。到了夜间,除去些个作见不得光亮买卖的梁上君子,哪有人愿意推窗开门,招惹不自在?
当然了,按照现在的话儿讲,不过是愚民封建,自己哄怕自己。只是那时候,科学并不发达,好些个事情说不出个因由
来,只好捏造出个由头来,算作一种寄托。人大抵是如此,那不明白、想不通的奇妙事件,非用自己个知道的来解释一
番,也不干解释得通或是解释不通。
你看那每日只愁哪出觅食果腹的猫子狗子,有几个怕夜怕黑?巴不得行来路往的人都睡了死了,空出地界,好教他们得
以一逞威风。
刘二爷过去也曾怕过,且认为,什么“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尽是放狗臭屁,那鬼倘若要杀人,总不会还问问你姓
字名谁、身份证多少,以免错杀好人?是以,对于怪力乱神一说,二爷同子一般,不言有无,不语罢了。
只是他如今做了猫子,胆子竟豪迈起来。或一说,从打熬受不过饥饿,眯着眼睛吃了只麻雀以后,自家也有些个弃人从
猫的觉悟了,从来只听鬼杀人,却不见哪只没闲没干的来寻猫子晦气。
虽说二爷如今做了猫,可也是猫中的不凡品,自不肯自贬身份,同些终日为食挣命的不开化之辈为伍。立下个心愿,要
做一只建立大功勋、流芳千古的奇猫、神猫。指不定老天爷一开眼,就放了他回去,到那时,将这些个奇妙的经历、英
勇的事迹,一一说讲出来……便是无人相信也可罢,小六子最好舞文弄墨,就教他作代打,把这些落在笔头上——还愁
不风靡一时?不但有大把的票子进账,些个就好这口的花姑娘,只消虽哪一段这么一讲——还不手到擒来?届时票子娘
子两丰收,看还有哪个不带眼睛的敢小瞧他刘二爷!
他此厢正畅想到兴处,一张脸是猫非猫,做的表情极其猥琐,为表其心驰畅快,还翻起了肚皮,四爪子朝天左右扭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