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恨得咬牙,恨到极点,脸上却还带着笑。
太后面如寒霜,临走扔下一句话:“你再虐待他,母后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生平第一次,太后对儿子说了狠话。
文康气极冷笑:“哼,他一个罪囚,亡国奴,杀父仇人的儿子,朕开恩没有杀他就不错了,还要朕把他当祖宗供着吗?
你是朕的亲母却向着外人,他是什么人?他是藏起爪牙的老虎,若是不给些厉害让他惧怕屈服,日后他做出谋逆之事该
上断头台的时候怎么办?出了事你不会事前预防,也不会事后补救,只会哭啼啼要朕来收拾烂摊子,还好意思指责。”
太后气得眼里又盈了泪珠。
“陛下,不可对母亲不敬。”昭华忍不住插嘴。
“哪里轮到你教训我?”文康恶狠狠地道,“去,跪在殿外。”
昭华什么也没说,跪在殿外坚硬的石阶下,任凭盛夏五月的太阳晒得头晕眼花。
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拂袖而去。文康满含怨气对侍候在身边的落月说:“男人只要活着,就总有翻本的机会,朕留了
他一条命,还有健全的身体,已经够仁慈了,他若熬不过去,那是他自己没本事,指望别人的仁慈成事,也配当男人?
太后有什么可怨的?”
跪在殿外的昭华听到这话微微抬头,面色仍如古井不波,眼眸却闪动着不平静的波光。
文康强行压抑心情批完奏折。接着是用午膳时间,对着满桌子的佳肴没有胃口,指着一碗银耳粥道:“把这个给他,别
让太后说朕虐待他。”
午膳后小休一会儿,上书房的时间到了,今天是太傅何恬讲书,他已经看见昭华跪在院中,落了座,直截了当对文康说
:“请陛下叫昭华进来听讲,否则老臣对着两个爱打磕睡的学生讲书,实在是讲不下去。”
文康板着脸停了一会儿,看看太傅的脸色,命人把昭华叫进来。心里暗恼,凭什么师父们都喜欢昭华呢。
林御风命昭华倒茶,示意他把茶碗放桌上,等他把茶碗放桌上时,看见桌上一张字条,上面一个“忍”字。
昭华有些意外地看了林御风了一眼,林御风给他一个安慰鼓励的眼神。昭华也报以感激的一笑。
林御风啜了口茶,皱着眉说:“这茶是怎么沏的?跟涮锅水似的,你尝尝。”
昭华了然一笑,端起茶碗喝下去,缓解了嗓子的干渴,道:“奴才再去倒一碗。”
文康眼角一瞥,冷笑一声:“过来磨墨,少勾三搭四的。”
昭华赶紧过去磨墨。
林御风笑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提出建议:“皇上,明天去后苑骑马好吗?坐在屋里读书真没意思。”
“好啊。”文康无所谓地说。
次日,皇帝在御苑北部的山林草原区骑马射箭,侍卫宫奴们前呼后拥跟了一大串。
到了骑马场上,文康完全不是在书房中昏昏欲睡的样子,而是精神焕发,神采奕奕。看着御前侍卫们比试射箭骑马,个
个骑术精湛,百步穿杨。
文康很高兴,慷慨赏赐金银珠宝。
“臣等这点微末技艺在陛下面前不值一提,陛下何不上去松松筋骨,也让臣等开开眼界。”苏送爽恭敬地说,他早看出
皇帝跃跃欲试。
“牵马来。”文康早已按捺不住,命人去牵来御马。
皇帝的坐骑是一匹乌云盖雪,高大健壮全身通黑如黑缎,只有四蹄为白色,好象踩在白云上,确实神骏非凡。
文康很喜爱它,赐名为“倾华”。
据说如果给一只动物命名的话,会对它产生感情,文康不想使自己有弱点,从不对任何人或物产生感情,但是这匹乌云
盖雪例外,成为唯一一个有名字的御马,可见是多么受喜爱。
一个精壮的马夫把“倾华”牵来,文康走到马前,瞟了昭华一眼,昭华不待发话,主动跪伏于马前,文康踩在他背上一
跃而上,驾马飞奔。
马夫看着,一双手紧握成拳,握得指节发白,咯咯作响,两眼喷火。昭华不敢说话,只能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看着皇帝驰马而去,林御风悄悄在昭华耳边说:“那个马夫可是燕国的护国将军陈之武?”
“是。”昭华垂着头回答,心里难过,一个驰骋沙场的将军沦为养马的马夫任谁也会扼腕叹息。
“可惜了。”林御风悄悄说,“听说皇上数次劝降,要他为齐国效命,他不肯。”
“陈将军是忠诚之人。”
林御风也听说过,皇帝欣赏陈之武之才,曾数次劝降,许以高官厚禄,道:“以君之才,该当拜将封侯,如今燕国已灭
,君臣为奴,君何必死守旧主,与草木同朽。只要你为齐国效力,必成一代显贵,与相国、大将军共列朝班,荣华富贵
不可限量。”
陈之武坚决拒绝,道:“下臣驽马之资,不能保卫国家,辅佐君上,已是惶恐惭愧之至,又怎能贪图富贵背叛吾主。臣
宁死不弃旧主而事新,纵遭万戮终不悔。”说罢,以头撞阶,血流满地。
文康见陈之武忠心不贰,连声叹息,欣赏他是忠诚义士,没有杀他,仍打发他回马房当马夫,做许多脏重活计,希望能
磨掉他的锐气,逼其屈服。
林御风虽是不谙朝政的纨绔子弟,却也佩服这些忠诚的人,看得出根结所在,对昭华道:“那是因为有你这旧主还活着
,所以许多燕国旧人不肯弃旧投新,也不肯为齐国出力办事,你还是小心点。”
昭华无言苦笑。摸了摸脖子上挂的可以试毒用的银筷,这是太后给他的。不少人想杀他,他死了,燕国旧人没了盼头只
能死心安份,齐国人也放下心头大患。所以,日日夜夜他都在危险中度过,算来算去,能保他性命的人也只有文康这个
不停折辱他的魔王了。
想到此处,真不知该对这魔王是该痛恨,还是感激。
空旷的草地上,文康纵马飞驰,漂亮地跃过好几个矮树从和障碍,又弯弓搭箭,在飞驰的奔马上连发数箭,居然全部正
中靶上的红心,旁边的人发出阵阵惊叹,有谄媚的成分,也有真心的佩服在内。
文康更得意,猛加一鞭,抽的乌云踏雪加速狂奔,他再次弯弓搭箭,一只金箭只冲靶心,众人还没来得及叫好,却见那
箭力道弱了下来,象是力尽而坠落地上,众人又惋惜担心,想着年轻的皇帝射了十几箭后最终还是力有不及。不料第二
箭赶上第一箭,推着第一箭直冲靶心,这是文康拿手的双星赶月,众人正准备叫好,却见第三箭后发先至,带着震耳的
尖啸声,推着前两支箭,正中靶心,三箭都穿透了靶心,靶上只余一个圆形的小孔,这是文康极少在人面前露的绝活,
名“三星联珠”。极少有人看见过他这一手,劲力准头巧劲都运用到了极点。众人惊讶莫名,揉着瞪得发酸的眼珠,半
响才惊叹出声,发出赞美的欢呼声。
文康收了弓高据马背上,剑眉鹰目,英姿勃勃,帅气的面容更加意气风发,他一脸高贵骄傲的笑容更是吸引众人目光,
一双明亮的黑眸扫过周围欢呼的众人,似是寻找什么。
那双黑宝石一般晶莹的眸子是否会露出惊讶和崇拜?那张平静如水的脸上是否也会流露兴奋的热情?
扫了一圈周围的众人,文康的眼眸黯淡了下去。
他在哪里?这招三星联珠,文康极少在人前露过,是他的秘密绝活,如果那人没看到,那眼前这欢呼赞美岂不是大打折
扣。
再次扫视一圈周围的人,看见他了。
只见昭华还是留在方才观箭的亭子里,正和林御风说着什么,他们两个脑袋挨的很近,好象在说悄悄话,林御风把一个
东西塞在他手里,昭华看了一眼,又塞了回去,眼眸一片温柔,唇角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展示着发自内心的愉快情绪
,根本就没注意到场上发生了什么。
文康登时脸色沉下来,一双鹰目又恢复冷冽阴鸷。众人也不知为何他的脸色变得这么快,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他会发
什么脾气。
“你们谁还下场射箭,射中的有赏。”文康压住情绪,不想扫大家的兴。
还有一些侍卫没有露一手,但是被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吓住,不敢上前。
“昭华,你来。”
文康命人把自己的御弓给他。
皇帝的御弓是一百石强弓,寻常人根本拉都拉不开,不知昭华这看上去很文弱的人怎么能拉得开如此强弓。
“不用骑马了,就站在这里射。”
文康知道昭华骑术极好,赤龙江一役他在江上纵马驰骋,从一条船上跃上另一条船,从容稳健,如履平地,可见他的骑
术非凡,却不知箭术如何。
昭华有些发愣,不知皇帝什么用意。苏送爽给他御弓和三支金箭。
“射绸巾。”文康又下命令。
百步外悬着三块软软的绸巾,这是极难射的,绸巾柔软无着力处,许多人射绸巾,箭都是在巾下呼啸而过。
昭华有些为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能和皇帝抢风头,否则……
还没等他多想,文康又发话:“如果一箭射不中,回去打一百鞭,两箭射不中,打二百鞭,以此类推。”
第31章:天威
昭华倒吸一口凉气,那牛皮重鞭的厉害他早已尝过不止一次,能把人痛得死去活来,看来不使出本事射是不行了。
当马夫的陈之武狠狠地瞪着文康,如果他手里有箭,哪怕被人砍成肉泥他也要一箭射死那个凌虐他主子的暴君。
知道文康手段狠辣,昭华不敢反抗,只得站定身形,开弓拉箭,稳如泰山,一连三箭,箭箭都穿过柔软的绸布。
众人心里惊叹,没想到一个看上去斯文清秀的奴隶,居然能拉得开皇帝的强弓,而且准头巧劲无不绝佳。当然他们只敢
心里赞美。
“好啊,太好了。”只有一个人敢出声叫好,就是林御风。
文康冷冷一笑,下令众人散去。
回到寝宫,太阳已落山。
宫人们为皇帝换鞋更衣洗脸端茶,落月正要下令传晚膳,文康喝了口茶,下令:“来人,把昭华拉下去打二十竹板。”
不问缘由不知原因,皇帝就下令惩罚身边的宫奴,这是常有的事,所以伺候的人也习惯了,谁也不敢多说,刑房的人拿
来刑具,把昭华按在刑凳上,去了下衣,打了二十竹板。
竹板形宽而轻,不象鞭子细长受力面小容易出血,也不象木杖沉重,容易打断骨头,几板子下去,肌肤一片红肿,又痛
又热象铺了一层火炭。
按数打完,还要谢恩。虽然落月事先暗示行刑的人不要打得太重,但是昭华还是疼得一时动不了,只得一点点爬到皇帝
面前:“奴才知罪,谢主子责罚。”
“你的罪在哪儿?”文康看也不看他。
昭华怔住了,他真不知道今天哪里惹了这魔王了,只知文康心情不好要拿人撒气的时候,都会什么也不说直接下令处罚
身边伺候的人。轻则掌嘴罚跪,重则挨鞭子板子,根本没有理由,更不知犯了什么错。
“不知道,请皇上明示。”
“不知道?继续打。”文康冷酷的下令。
昭华一阵恐惧,一天一顿板子当饭吃谁也受不了,再打下去真的要皮开肉绽了。赶紧投降吧。
“请皇上明示,是不是奴才今天没伺候好?”
“你伺候的向来不好,可是朕不怪你这个。你慢慢想,想不出来继续打。”
这个恶魔,昭华心里诅咒着,才发了几天神经没有打骂他,现在又恢复正常了,自从做了他的伴读后一个多月来他基本
上没有找过茬,他还天真的以为是文康恨意消减了,不再狠狠折磨他了,看来那些天他是吃错了药,也不知道他吃得什
么药让他反常,昭华愿意不惜代价把那药弄来,让他继续反常下去。
昭华跪在那里慢慢想,想什么,他根本就是想折磨他,还需要理由吗?真后悔没接受林御风给的东西。
文康用过了晚膳,很罕见的没有招人侍寝,而是独宿寝宫,值夜的人很纳闷的发现他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皇帝顶着两个黑眼圈,梳洗完毕,也不用早膳,叫昭华过来。
昭华挨了打后跪了一夜,从昨天到现在只吃了一碗粥,身子阵阵发虚,站都站不起来,勉强爬过去跪在文康脚下。
“想起来你错在哪儿了吗?”
这个恶魔的心思谁能猜得透,折磨起人来花样百出。昭华心里又诅咒几遍。
“奴才愚钝,实在不知,请皇上明示。”
“哼。跟朕做对?”文康眼皮直跳,双目喷火,又下令:“来人,拿鞭子。”
“奴才知罪了。”昭华赶紧投降。“奴才最大的罪过是生得不好,惹陛下厌恨,所以要陛下报仇泄愤也是应该的。”
文康一怔,眼光沉了沉,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好象要暴发。
落月赶紧过来缓和气氛,劝道:“皇上天威难测,这奴才愚笨不堪,怎么猜到皇上的心意,皇上明说了,让他死也死个
明白。”
就是,有话直说好了,绕弯子打哑谜可为难死人了。昭华偷偷抬眼瞟他。
文康平息一下情绪,缓缓开口:“昨天,后苑射箭时,你和林御风谈得很开心啊。”
原来是因为这个,和人说了几句话,也没什么,这关你什么事啊。昭华肚里骂他脑子有病,嘴上说:“林公子问话,奴
才怎敢不答。”
“他说什么?”
“他问那个为陛下牵马的马夫是谁?以前有过什么功绩?”
“就这些?”文康声音更冷,心里并不相信,看那两人说话的表情根本不是说这些。
昭华见他表情阴狠,目光冷冽,也有点惧怕,知道如果自己有半句不实,肯定死得很惨,道:“他又问太后寿辰上奴才
吹的箫曲是什么名目,跟谁学的,还会什么曲子,还喜欢什么乐器,喜欢谁的诗赋,喜欢什么食物,什么酒之类,奴才
都一一答了,他还说了他喜欢的曲子乐器,齐国有什么好的琴师等等,还说以后会找机会一起欣赏大琴师钟怡年的技艺
。一起去放春山看梅花到阳澄湖泛舟。”
“就这些?所以你们聊得很来劲,看你的表情很愉快的样子。”文康还是恼怒,他送的东西呢,还没招供呢。
“林公子语气温柔,满怀关爱,说的又是轻松话题,所以奴才不由自主觉得愉快。”昭华垂首答道。明白了,原来文康
是因为自己愉快而恼怒。
原来一点点温柔就让他如此愉快,想通此节,文康脸色稍霁,口气仍然冷冽:“还有呢?敢有半点隐瞒,皇宫的刑罚可
不是吃素的。”
“是。”昭华老老实实地回答。“林公子说,‘皇宫的刑罚很厉害,皇上又恨你,以后的折磨不知还有多少,只怕你挺
不过去。’于是林公子给了奴才一瓶保命止疼的护心丹。奴才对他说没有皇上的恩准,奴隶有伤病是不能擅自用药的,
况且皇上若知道奴才私下受了别人的东西,一定会生气。所以没有接受他的东西,只说生死有命,若挺不过去,无非是
一死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然后林公子略有遗憾,又嘱咐奴才要忍耐顺从,耐心等待皇上恨意消减,他会寻机求情。
”
“就这些?”文康眼波流动,不知想些什么。